且说黛玉自从得知老父病重,日日忧思,恨不得化作鸟儿直飞回扬州。无奈正是冬底,风寒料峭,这船行得不甚快,也只得安安稳稳的躲在船舱里,日日抹泪。
当日贾母派人来接黛玉北上,她原就是不愿的。林家一向人丁稀少,到了这一辈,竟只有她一个。母亲仙逝,她只盼能日夜陪伴,以解父亲的哀愁,岂肯忍心抛父进京。奈何父亲言辞恳切,一心为她打算,便是再不愿意也只得洒泪拜别。
那时黛玉年幼,刚失了母亲,又离了父亲,心中不免伤感。幸得贾家众姐妹宽慰,又有个宝玉,最是能伏低做小的,这才渐渐把悲痛之情减免了几分。只是因住在外祖家,到底不如自家自在,便是对父亲思念甚笃,也不能言说一二。只盼着一年内,父亲好容易送来的一两回书信,聊以慰藉。哪里知道今年第一封家书,竟是这样的。
贾母怜她一向体弱,冬季更是易发病症,特意缓缓的告诉了。饶是如此,黛玉听完后竟是整个人愣在那里,两眼发直,唬得贾母一叠声的叫人。
好在大夫看了,说是急火攻心,郁结于内,只散了内火,将养两日也罢了。
黛玉哪里肯,只求了贾母快快送她家去,直把两眼哭得核桃似的。
贾母只说准备船只也需要时日,让她好生休养,三日后便可启程,这才让黛玉稍稍放心。一面又急急地找了贾琏来,吩咐他快快的寻了船来,林家虽派了一条船来却是不够用的;一面又找了凤姐来,让她准备一应土仪,并随黛玉南下的奴仆、役使,等等,不消赘述。
贾琏夫妻两个忙了三日,才堪堪将一切准备妥当。三日一过,立时由贾琏带着黛玉,两条大船顺着运河南下而行。
黛玉半躺在榻上,这会儿子风正大,船晃得厉害。虽然曾经历过,不免还是有些不惯。
这回南下,除了当年一并带来的随身女乃娘和丫头雪雁,还有贴身的一等丫头紫鹃。可怜紫鹃是个地道的京城人士,从未坐过这么大的船,便是连小小乌篷船也是没坐过的。头两天平稳时倒还好,与平地上无甚差异。可这两天一摇,便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给晃颠倒了。紫鹃早已晕得浑身乏力,不能伺候姑娘。那王妈妈有些年纪了,比不得当初上京,也有些乏力的症状。
好在雪雁这个丫头从小在南边长大,在家时也常坐船的。那岁上京又是体味过这滋味的,这回倒是毫无反应。又兼着此趟是回林府,自觉腰板也硬了许多,倒比往日更加活泼些。黛玉的一应起居,都是由她照料着。
黛玉在船上闷了许久,只一味思念老父,余者不过看书打发时间。外头正冷的很,她的身子可经不起这运河上的寒风吹。
偏这日,贾琏打发人来告知,还有三五天便可到扬州的地界了,倒是让黛玉生出些近乡情更怯的意味。紫鹃是贾府的人,虽然伺候的妥当贴心,到底不比雪雁对林府的了解。是以黛玉仍是让雪雁伺候着,闲时拉着她说说话。
那年刚入学时父亲送的一套文房四宝,花园子里的秋千,会做好多好吃点心的陈大娘,母亲亲自为她布置的闺房……零零总总,竟是把那几年的时光一一罗列出来,细细品味。
紫鹃只知道林姑娘心思重,虽则聪慧过人,到底有些孤高。平日里在家,与姐妹们玩笑时倒好,但凡遇上宝二爷,总要拌上几回嘴。这一年来,越发的喜欢垂泪,原也不为什么,不过是言语间有些龃龉。她还道林姑娘到底是江南人士,不仅长得纤弱,连心思也是细密的。哪承想今日听了这许多,才知道姑娘在家中时也是一般顽皮。自家的姑娘们虽说也要上学,不过是跟着大女乃女乃识几个字罢了,哪里像林姑娘这样,还有西席先生呢。听雪雁言语,分明比宝二爷上学分毫不差的。怪道林姑娘能见天的捧着书看,果真是与别个不同的。
只是另有些事儿,紫鹃听了也是上心得很。原来因黛玉乃林家这一辈唯一的孩子,在家时自然也是金尊玉贵的,合家下人谁敢轻看这位唯一的嫡出小姐的。况林府比不得贾府支派繁盛,几代以来生齿日繁,事物日盛。合家上下,如今也只林如海并黛玉两个正经主子。正因为如此,一应规矩倒是比贾府简单不少,哪里还像贾府每个主子还定了月钱。在林家,黛玉自己不甚清楚,雪雁身为丫鬟倒是知道的,都是随用随取。
雪雁说得兴起,也忘了早几年老爷交代过的话,顺嘴就提到了红袖、绿绮。这两位却是黛玉原来的一等贴身大丫鬟,当日伴读的也是她二人。要说她们两比雪雁还大上两三岁,当年跟着黛玉进京正合适,却不知为何被老爷留了下来。
黛玉想起她们两,也甚是怀念。不过想起父亲的叮嘱,便引着雪雁说起了别处。紫鹃再贴心,也是贾家的丫鬟。
紫鹃也没多想,只以为是雪雁在林府的好友,毕竟林府也是家大业大的,哪里就能少了丫鬟了。只听了这么多,倒是替林姑娘委屈了。贾家再好,也不可能什么都紧着姑娘来,何况是个外戚?便是老太太疼爱,也不过让下人们多尽点心罢了,况且还有宝二爷在前头呢。
那边贾琏在船上待了这许多时日,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平日在家也是娇妻美妾,如何忍耐的了,心里早就憋着一股邪火。船上虽有几个清秀小厮,到底不如温软玉香的女子能令人酣畅淋漓。现下终于快到扬州,这江南烟雨之地,可有许多的销金窟。出门在外又没有凤姐辖制,正好遂了他的意。因此连忙吩咐下去,快快行进。
这一路下来,贾琏也是吃了不少苦。虽说在家时做的也是跑腿的活儿,到底比这水路强。好些时候,看着这茫茫无边的水面,贾琏也扪心自问,这下半辈子难道就帮着府里跑腿儿了?他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虽不像二叔那样喜好舞文弄墨,平生最不耐烦读书的,但脑子还是好使的很。要不是为人聪明机变,也不会替府里在外头跑腿儿。除了有些,比起东府里的珍大哥,可是好上了不少。但话又说回来,哪个男人不的?他倒是想守着老婆过活呢,凤姐的模样又标致,言谈也爽利,说不得是好媳妇儿。可谁叫这媳妇儿太厉害了,反倒让他这个琏二爷退了一射之地。虽说子不言父过,但他到底比起自家老子强上许多,确是实话。
细想想,他如今二十有二,只捐了个同知,不过是虚职,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瞧瞧林姑父,祖上也是有侯爵的,到底人家眼光长远,小小年纪就高中探花。若是记得不错,林姑父当年也才二十上下的年纪吧。这么些年,也有许多人在那翰林院养老的,偏林姑父一路高升,官至兰台寺大夫,钦点了两淮巡盐御史。这等肥缺,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的。当朝巡盐御史一职,虽无定品,却多是天子的心月复之臣,任期多为两年,多者不过三年。而林姑父到今年,在任上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
蜡烛烧的久了,长长的烛花爆开来,带着些微声响,连带着火苗也左右乱窜。旺儿赶紧寻了个剪子剪了,船舱里一时亮了许多。
贾琏低低的叹了一声,如何竟想到这么些没头没脑的事了,好歹他还有个世袭的爵位呢。再饮了几杯清酒,贾琏在昭儿的伺候下沉沉的睡去,梦中也不知见到了什么,吃吃的笑着。
再说扬州这里,林如海自入冬以来就偶有咳喘,原不甚在意,只道是偶感风寒。然一月里换了几个大夫都不见好,如海这才急了。他心下明白,这两淮巡盐御史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虽则是个肥差,这风险也大。如今朝廷上派系林立,一着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无奈他没有别的选择,林家世代忠烈,从不参与派系之争,只忠于皇上,也是这样才得以加袭一世,还有他这么一个钦点探花。可现在既有皇上,又有太上皇,情势所迫,他到底还是没能保持中立。
当年京城种种,现在想来不过是过眼烟云,若是能重来一次,想来他也不会如此痴傻,白白断了林家的香火。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晚了,只好打发人赶紧进京,将女儿接了来,盼望还能再见一面。当日将女儿送到贾府,也是权宜之计,如今看来倒是明智之举。万一连玉儿也受了连累,那可真是追悔莫及了。再者,这一劫说不得是再躲不过了,玉儿有贾府庇护,也能让他瞑目了。
这一日,守在码头的下人来报,小姐坐的船就快到了,晌午后就能靠岸。
林如海听了消息,喜不自禁,更觉得身子也轻快了不少,连忙吩咐下人备车,言道要亲自去码头接女儿。
如今林府的大管家乃是林如海的女乃兄,名唤林升。因在主人家面前更有几分脸面,便大胆劝了。可惜林如海铁了心,三年未见女儿,他是一刻都等不得。
一行人在码头上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就见两只大船缓缓地靠了岸。一只上头挂着林家的旗号,另一只正是贾家租来的。
林如海在林升的搀扶下下了车,远远看到几个丫鬟婆子围绕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年近半百的男人,忽的就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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