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君祐这样打扰过,父女两都有些兴致缺缺。好容易趁着上菜的功夫,黛玉说笑几句,这才揭过去。因想起昨晚恍惚听到有京城里来的消息,黛玉又问道,“爹爹,昨晚可是家里来人了?”
林如海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是你祖母打发人来,说是一直不曾收到书信,因放心不下,让他们来看看才安心;二来也是让咱们替她去拜祭先祖的意思。昨儿怕你歇下了就不曾告诉你,今儿回去就写封家书让人送回去,免得你祖母担心。”
黛玉点点头,一脸的担忧之色,“也不知怎么了,竟是没送到,这回我可要仔细些,把前头的都写上。可有别的消息,东府里的珍大嫂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上回去听她的丫头们说她都食难下咽了,我问她是什么病她也不说。”
林如海笑道,“傻孩子,你珍大嫂子那是有喜了,怎么好跟你一个姑娘家明说。”见黛玉也红了脸,林如海也不再提这事,只问她,“每年都要去贾府好几回,也没见你瞧得上哪一个,怎么偏就对她这样上心,倒像是自家姐妹似的。”
黛玉回道,“哪有什么瞧不瞧得上,果真要说也没什么缘由,就是看对眼罢了。珠嫂子和琏嫂子也都是好的,只是一个太静一个太闹,皆不是能交心的。二姐姐跟个木头人似的,我瞧着她还被女乃娘辖制着,太没有个小姐的款了。三妹妹倒是厉害的,可惜也是个庶出的,许多事都得看二舅母的脸色。自那位薛家姑娘来了,我瞧她竟是把我和二姐姐都冷落了些,许多事儿都拉着那位薛姑娘。到底还得是珍大嫂子,怪道阖府上下都夸她,连外祖母都心疼她。且不说生的袅娜纤巧,跟仙女儿似的,难得行事又温柔和平,却又压得住那些刁奴,偌大一个宁国府被她管得井井有条。祖母听了几件事,都说要我跟她好生学习学习,琏嫂子管账虽厉害,平常之事上头未免过于严厉,不是长久之计,又平白背个破落户的骂名。”
林如海听了这一番话,心想,“再不想玉儿能看的这样清楚,果然是前世失了教导,如今有母亲指点,果然胸中自有丘壑。”却不想前世黛玉六岁失母,去了外祖家寄人篱下,贾家又是那样的地界,便是有这些想法也不会说出来。如今虽有唐氏教导,更因有林家做倚靠,自然将各人都不放在眼里,随口就说这些评语。
林如海又想起些什么,问道,“听你说了这几个,不是还有一位史家姑娘和一位薛家姑娘,怎么不说说她们?”
黛玉蹙眉,“我自来便跟那位史湘云不对付,爹爹又不是不知道,何苦提起她。再说那位薛家姑娘,不过是二舅母的内侄女,又是个商户人家出身,叫她一声薛姐姐就已经是抬举她了,这还是看在二舅母的面子上。人倒是个精明的,只是太爱端着架子,一言一行都是思忖过的,说是像侯门小姐却又不是,让人看着不喜欢。只是不知道她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何总跟云丫头好。”
“哎,玉儿,这话可是过了,难不成在外人面前也是这样的态度不成?”林如海鲜少见黛玉这模样,生怕她不在家时也这样,岂不是容易得罪人,“不管人家是什么出身,到底是你舅舅家的客人,万不能失了礼数。”
黛玉浑不在意,颇有些得意道,“爹爹多虑了,我岂是云丫头那样没脑子的,这样的话在家说说也就罢了,怎么会摆到明面上来。再说了,那日的事儿祖母也是知道的,她还夸我呢。您瞧,沁妹妹刚出来时处处挤兑我,我可说什么了?”
林如海大笑出声,“哈哈哈,再不想玉儿你竟是个欺软怕硬的。”
黛玉不服,说道,“怎么是欺软怕硬呢,我又不曾拿着大小姐的款去欺负她们,祖母说这叫识时务。若我真是这样,想来不用外人说,祖母定要第一个教训我的。”说着撅起小嘴,略带担忧道,“我虽不耐烦这些,可是祖母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免不了这些,往后各家之间的应酬,都得让我来。爹爹,你说玉儿真能做好吗?”
林如海一听,生怕自己刚才说的话打击了女儿,忙道,“一定能做好,玉儿现在不就做的很好,才刚爹爹只是说笑,你别放在心上。只是别做的太明显,不然人家可要说林家小姐看人下菜碟,也难结交到朋友。咱们家就你一个女孩,平日里也没个人陪你作伴,正该多结交几个姑娘家,做手帕交,也不寂寞。”
黛玉重展笑颜,“不是有芳菲和飘絮她们吗,年前还听说林仹要把妻女也接到京城里,怎么后来又没了消息。”
这林仹正是当年受了林如海接济的一位族人,算起来却是黛玉的表侄,为人机敏,只可惜家境贫寒,不曾识得几个字。林如海重新资助林家家学之后,才有幸跟先生读书识字,却也不是什么考状元的材料,因学了些本事帮着管了林家在扬州的几家铺子。前些年林如海听闻他于生意上头颇有些天赋,又适逢京城里头一家商铺的大掌柜年老请辞,便让林仹进京接替。林仹原以为不过顶替个一年半载,待有了经验丰富之人,他就可以卸任回乡了,便不曾带上妻女。哪里知道一做就是几年,因思乡情切,便想着把老婆孩子都接过来。
林如海道,“开春就动身了,我想着他许久不回家了就让他多待一段日子,他又想到可以趁着时节收些南边的新鲜玩意儿回去贩卖,大约到七月就能回到京城,到时候你可就有侄孙女了。”
黛玉恍然,之前就想着能有个本家的年龄相仿的姑娘一块儿做伴了,哪里想过辈分啊,现在这样一听,还真是吓着了,“怎么差这么多呀,爹爹,那她该叫我什么?”
“嗯……”林如海想了一会儿才道,“应该是姑女乃女乃?”
黛玉不再说话,这辈分抬得太快了,她一时有些接受不了。没记错的话,外祖母就是史湘云的姑女乃女乃,这这这……
从醉仙楼出来,黛玉仍旧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林如海有心逗她,想着杭州也有几家铺子,便带她去了一家书斋。要说这书斋,还是当日唐老爷子在时弄的,后来给了独女当做嫁妆,而这书斋名字就叫一家书斋。除了名字别致一些,倒也没有其他新奇的地方,就是偶尔会有一两本洋文书,却是南边传来的。来客也没有会洋文的,多半当做稀奇东西看过就算了。只是有几幅插图甚是有趣,同中原大不相同。
黛玉这个小书虫见了书果然就抛开了一切,自选了两本拿到里间坐着看将起来。林如海亮了身份,看了看书斋,也不挑书,只跟黛玉交待一声便出门往东边另一家铺子去了。
不多时,书斋又进来一位少年,饶有兴致的转了一圈,也挑了本书想要到里头坐下来看。这样的书斋都是分内外两部分,外头摆书,里头自有座位、茶水准备着,便是有那不买书的,也能坐下来慢慢看。掌柜的心想大东家的少爷在里头应当不碍事,便也没有阻止,随那位客人进去了。
一身小厮装扮的红袖正给黛玉打扇,忽见一位年轻少爷进来,忘了这是在外头,慌忙挡在黛玉身前,喝道,“哪里来的莽汉,竟敢闯进来。”
水溶被她吓着,很快又回过神来,“这位小哥,这书斋又不是你们家,我为何不能进?”
黛玉忙扯了扯红袖的衣服,道,“这位公子,家下人莽撞,言语冲撞了公子,还请海涵。红袖,还不跟公子赔罪。”
红袖也回过神来,这可是书斋,不是自己家,忙俯身赔礼,“小人糊涂,冒犯了公子还请恕罪。”
水溶也懒得计较,看这两人都比他小上好多,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主仆,因摆摆手道,“无碍。”说完便径自在一旁坐下,自顾自看起书来。
黛玉虽然也在外头走动,却从不曾跟陌生男子这样“同处一室”,顿时有些不自在,因说道,“爹爹怕是已经办完事了,红袖,你去告诉店家把这两本书包起来,送到家去,咱们去找爹爹。”
水溶听她们说话,忍不住抬起头来,只见一张白皙俊美的侧脸,微带着少年独有的圆润,竟是不输女子的美貌。黛玉也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向他看去。四目相对,都惊讶于眼前这人的容貌。水溶暗道,往常还说贾家的宝玉生的比女子还美,竟不想今日能遇见这人,面若芙蓉,真有一股天然去雕饰之美。黛玉想着,自家爹爹和皇上,还有今日见过的两位王爷,都是人中龙凤,从样貌到气质,都是个顶个的好。没想到这位公子竟是不遑多让,虽然比不得爹爹一身文人雅士的风骨,却也看得出不是个草莽之辈。可见苏杭一带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此言非虚。
心中虽有几多心思,却也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脸去,黛玉有些羞赧的往外头走去,往后可要少出来才是,这若是让别人知道了,她哪里还有脸活。十岁的黛玉也渐渐地有了少女的心思,再不像从前那样只想着到外头玩去了。
林如海正在此时回来找黛玉,一脸慌张,“玉儿,爹爹有急事要去行宫面圣,我叫了一顶轿子送你回去,西湖咱们改日再去吧。”
黛玉见他神色慌张,便知是出了大事,因道,“爹爹别着急,小心一些。西湖不去也罢,我这就回家去。您若是不回来,千万让人往家里捎个信儿。”
林如海一一答应,送她上轿之后,自己打马往行宫赶。
行宫里头,君祁正大发雷霆。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他不过是让老六替他看些折子而已,想不到今日就跑的不见人影了。一时又听手下人来报,老六居然是去找如海了,中午又在醉仙楼巧遇。他策划了许久,想着到了南边可以让如海陪着他到处游玩,微服私访,好不快活自在,哪里知道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连见一面都难了。这时候老六却是凑上去了,也不知道打量的什么主意,可别让他知道了。
本就因为孤单一人在行宫而发脾气的君祁,又收到了东北那边的消息,高丽吞并了新罗和百济,也不知下一步会如何,因忙吩咐人去找两位王爷和林如海,这便先召集了几个随驾的大臣来议论此事。
找林如海的侍卫也没闹清楚是什么事儿,只说出了大事儿,皇上急着召见各位大人,害得林如海不明所以,只道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急忙就打马往行宫赶。宫门外头正巧儿遇上回来的君祐和水钧,相问之下才知道是高丽之事,顿时放心不少。只要不是君祁那个不省心的家伙出了什么事儿,那就都可以解决。
高丽之事林如海也早就料到了,这三个小国早年间就是一个国家,源起同宗,虽说奉行的孔孟之道是从中原传过去的,但是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长相上并无甚大的差异,只是日常服饰并不相同。按照史书记载,当年高丽国三位王子争夺皇位,最后各据一隅,分裂成三个小国,成了高丽、百济、新罗三足鼎立之势。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何况这三国又是源自同宗,总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从之前的消息看来,高丽虽为三国中最为强势,但也没有一下子吞灭两国的能力,如今还颇有一夕之间成事的样子,其中必定有蹊跷。
君臣商议过后,君祁下令从关内调遣两万人马增援东北边防,静观其变。另又吩咐人往鞑靼而去,打探消息。一时众人散了,君祁却找个借口将林如海留了下来。
斟酌一番,君祁总算开了金口,“明日我安排了游湖,你要不要带着玉儿一块儿来?”
林如海一想,若是他要游湖,底下人怕是会把整个西湖都围起来,届时普通游船肯定不能下水,倒不如上了御船,遂了玉儿的心愿,便回道,“谢皇上恩典,微臣一定带小女前来。”
君祁听他语气还是不佳,又试探道,“我想着来杭州一趟也不能总躲在行宫里不出去,还得微服出去看看才有意思。只是少个带路的,听说你少年时曾来过,不若你替我引路可好?”
林如海回道,“能为皇上效犬马之力,是微臣之幸。”
君祁得寸进尺,“那不如今日我就住到贵府,明日一起去游湖。也省得后头你来回奔波,竟是这样便宜。”
林如海冷笑一声,“寒舍简陋,恐怕无法接待皇上大驾。”
君祁却突然走过来,抬起如海的下巴,“如海,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去西北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想是都忘了吧。你心思细,我总猜不着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又不告诉我,竟让我如何自处?在金陵,是我的错,也跟你说了,那两个人也处置了。你若还有不满,就说出来,别总埋在心里,把自己憋出病来。”
林如海看着他的眼睛,里头倒映着自己的脸庞,双眼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心里话不觉中都说了出来,“我要你对我,如同我对你一样,你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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