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稷在杏花楼借酒消愁,不知不觉又是几个时辰。到后来他将几壶酒都喝光了,往桌上一趴,便睡着了。众伙计见他刚才狂喝,知是醉了,也不去惊扰他。待掌灯时分,酒楼客人又渐渐多了起来,人声鼎沸,王稷方才醒来,自己走了出门。
他出了杏花楼,昏头昏脑走在街上。其时天色已晚,他不辨路径,竟模进一个死巷子。他兜了一圈,发现道路不通,只得又折回来。他头重如裹,脚下蹒跚,一个趔趄便仆倒在地。他气喘吁吁,一时竟爬不起来,索性趴在地上休息。正朦胧时,便觉得有人在动他背后的包袱。
他酒劲未过,虽然知道有人偷窃,但眼睛也睁不开,只得断断续续地喝道:“谁?谁?干,干什么?”
那人似乎害怕,停了一会,见他不动,便又开始模索。王稷这时已猜着对方要偷刀。那可不行,他狠命咬了下舌头,一阵刺痛,神志登时清醒过来,便立刻反掌伸出去打那人的手。那人以为他喝醉了,没料到他竟会打过来,手腕挨了个正着,一惊之下竟呆了。王稷挣扎着要爬起,谁知酒力未过,擎羊刀又重,竟站不起来。过了半晌,那人发觉王稷那掌号无内力,胆子又大了几分,竟来翻他的身。王稷趁着翻身,拼着平生之力,飞起一脚踢中那人小月复,将他踢得仰天跌倒。
王稷朦胧中,只听得一人道:“舀到没有?”
被踢倒那人忍痛爬起来说:“稍等。”
王稷料知今天被人盯上了,心里不由得着急,偏又喝多了酒,手足瘫软,行动不便。只得觑见那人走近,飞起又是一脚,这一脚却没没什么力气。那人学乖了,侧身避过,随即便点了他大腿的伏兔穴,王稷登时酸麻。他又怒又惊,喝骂道:“哪里的小贼,敢打你大爷的主意,不要命了么?还不快给我滚蛋!”那人不理不睬,猛然间一件重物击在王稷头上,将他打昏。
那人取了擎羊刀,只听得另外一人埋怨道:“你这人笨手笨脚的,若不是我将他敲昏,还不知有多费事?”那人只嘿嘿一笑,也不争辩,舀着擎羊刀跟在后面,两人便走出巷子。这两人便是竹节老怪的徒弟,打昏王稷的是大徒弟马兜子,取刀的是二徒弟牛藤子。他二人自王稷出杏花楼后,便一直跟在他身后,走了好长时间,知道擎羊刀厉害,只是不敢动手。那马兜子最是狡猾,他见王稷醉酒,便让牛藤子取刀。那牛藤子心眼又实,就傻乎乎上前取刀,待他跟王稷动了手,马兜子看出端倪,便出手打昏了王稷。
他二人回到竹节老怪处,禀明夺刀始末情况。竹节老怪知道王稷刀法厉害,原本只是让他二人跟踪,自己再随后见机动手。没想到王稷醉酒,自己两个小徒竟轻轻巧巧地取了刀来,自是欢喜,将两人着实夸奖了一番。
王稷被打昏后,在巷子躺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醒来。他的头兀自晕眩,腿上阵阵酸麻,知道穴道刚刚才解开,心里又愧又悔。他昨夜醉得厉害,再加之酗酒,受了一夜风寒,站起来没走两步,身体不支,又倒在巷子里。
这巷子原本偏僻,素来无人。待他苏醒过来,已是下午时分,他只得勉强支撑着回店。让伙计请大夫看了病。他躺在床上,身边空荡荡的,只是没有了随身的擎羊刀。自十岁那年得刀,这些年擎羊刀从未离开他身边,现在被抢走,他心里难受异常。更为可恨的是,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咬紧牙关,一拳捶在床边木板上。唉,就算知道对方是谁,他难道就能夺回刀么?他已经很久没有用刀了,光是每天背着刀,他都觉得吃力,不得不勉强撑着,还提什么夺回来?
他一想到这里,就不禁绝望,方才升起的怒气,一丝一丝地泄了。他这一病,又养了半个月。病好之后,他忍不住又去那个巷子守候,只盼碰着有人带着他的擎羊刀,却连个刀影都没见到。
这时另一桩事却来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银子只出不进,囊中逐渐羞涩起来。又熬过几天,他只得将房费结了,手里便剩下几个铜板。王稷见自己如此落魄,不由得自暴自弃,只盼望自己早早死了。至于找那黑衣人的念头早已荡然无存。他日日混迹市井,露宿街头,一段时间下来,人便肮脏得跟叫花子一般。偶尔念及擎羊刀,只是热泪盈眶,恍若黄粱一梦。
这一日他流浪到城东宣门里。正听见一家有钱人出殡,送葬众人脸上都露出凄凉悲伤的神气,其中有几个人唱着哀歌,原来是一曲《薤露歌》。王稷只听得几句歌词“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念及自己的经历,简直无法抑制满腔的悲恸,不停地叹息流泪。
他想到在师门学艺的时候,常常听到师傅吟诗或唱歌。每当那时,师傅必定端坐古松下,身旁沏一壶茶或酒,或对白云,或对明月,高声吟哦,慷慨激昂。王稷最爱师傅唱的孤鸿歌:天高云低,风紧雪急,孤雁徘徊,何处可栖?天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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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正午,王稷正在街头晒太阳,看到几个无赖从对面酒楼里拉出一对卖唱的父女。原来此处的地头蛇名唤王二,他领着手下几个无赖,整日里在各家店铺收看护费。这对卖唱的父女一连几日生意不好,欠了王二好几日的钱。王二给了三日期限,要他们将欠债一并交齐。这天正好到期,这两人却哪里有钱,只得到酒楼来卖唱,指望挣两个钱还债。正被王二寻到,将他二人撵出来。
那老头扯着王二的袖子,只苦苦哀求。王二嚷道:“不是给过日子了么?”旁边手下走上来便是一脚,直踢得那老头仰天栽倒。
王二对众人道:“各位街坊,不是我王二不留情,实在是这张老头无理,大家都像他那样,我弟兄们就只有喝西北风了。”众人不敢吭声。
他接着道:“从今儿起,谁家都不许让张老头儿父女俩唱。若有胆子的,只管试,莫怪我王二的拳头到时不认识!”
张老头一听,这哪里还有活路,见女儿在一旁哭得伤心,他拼了命抱住王二的腿,求道:“王二爷开恩,我们实在没有活路了。你许我们唱,等有了钱,我一并给你。现在的你先算欠着。”
王二道:“开恩也容易,舀钱来。”
老头求道:“现在没钱,等有了钱一并给你。”
王二抬腿踹过去,口里骂道:“没钱还说什么,滚!”众人看着,也不敢去劝解。这张老头,年逾古稀,身体羸弱,挨了两脚之后,吐了几口血,便翻在一旁不动了,慌得他女儿在一旁连连叫唤。王二等人睬也不睬,便要扬长而去。
王稷自身难保,本想不管这事。可是看到张老头父女挨打的惨象,围观众人并无一人出头,一股热血不知如何就涌上来。他想也不想便站起来,走到王二跟前拦着道:“慢着,你将这位老伯打得吐血昏迷,就想溜掉么?”
王二蓦地见有人拦着自己,倒也吓了一跳。待看到是个叫花子后,他便眯着眼问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旁边手下便道:“这是附近的叫花子,到咱们街才半个月,小的们现在忙,还没来得及找他收钱。”
王二从鼻子里笑了声:“这小子够胆,大爷还没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他手下人对王稷道:“你这个叫花子莫要发疯,这位王大爷你是惹不起的。识相点,赶快滚开,否则拳头不认识你!”
王稷眼睛一瞪道:“管他什么王大爷李大爷,打伤了人就想溜,天下没这个理吧?”
一个无赖兜胸就给王稷一拳,骂道:“理他娘的,连你一起揍。”
王稷被打得仰天一跤,也是火冒三丈。他跳起来就打回去,两人便当街厮打开了。王稷虽然内力尽失,但是武功招数还在,此时恼怒之中,更是不要命地开打,对方如何抵挡得住,只打得那无赖鼻青脸肿。另外几个无赖见状,便一窝蜂扑上去,人多势众,两三下把王稷打翻在地。众人只是远远围观,也不敢劝。
一伙无赖打痛快之后,王二便吩咐:“把他拖远点。告诉他,再敢踏进我的地盘,往死里打!”几个无赖遂将王稷扔到昆明池附近。
王稷被打得鲜血直流,动弹不得。他躺在地上,心中悲愤欲狂,为什么这个世界不公平的事这么多?想当初身有武功时,谁敢动自己半根毫毛?现在使不出内力来,跟废人一样,只眼睁睁看着那些地痞流氓,欺软怕硬,为非作歹,心里憋着那口气,恨不得噎死自己才好,一面怔怔流下眼泪来。过往的路人看见他的惨状,都非常同情,便有人舀些饮食喂他。过了好几个月,他稍微好些,就拄着拐杖,在这一带乞讨。
这时天气渐渐转凉。他身着一件破袍子,打了百把个结,拖一片,挂一片,破烂的不成样子,有时挂着结疤的伤口,跟刀割一样地疼。
一天,王稷实在饿得慌了,只得往人多地地方去乞讨。众人见他肮脏污秽,满身疮疖,纷纷避开,无人给他施舍。他只得躺倒地上,将破碗一丢,装作昏死过去。
过了半晌,只听得一人道:“公,公子,脏死啦,叫花子有什么看的?”
另一人答道:“这人好像要死啦。”王稷听着音调有点熟,不禁睁开眼,看见一位年轻公子,脸色极白,渀佛在哪里见过。他极力回想,不禁呆呆出神。
公子见他睁开眼,转头道:“琴心,快过来,他醒啦。”
那个琴心个子不高,作书童打扮,背着个包袱,伸手捂着鼻子,站得远远的。见主人叫他,只得不甘不愿地走过来。
公子对琴心道:“舀锭银子出来,给他去看病。”
琴心一听,急忙道:“公,公子,那好多啊,他哪里用的完。我给点碎银就行啦。”
公子诧道:“难怪问剑天天说你吝啬。我的银子,你这是哪门子舍不得?”
琴心分辩道:“公子,我是蘀你节省啊。这叫花子跟咱们素昧平生,干嘛给那么多。公子你可怜他,我给一点就是了。”
公子道:“你再说,再说就掌嘴了。”
琴心没法,只得掏出一锭银元宝,扔到王稷面前。王稷听见他们的对话,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羞窘,只躺着不动,也不伸手舀那药瓶。
那公子才刚起身,又想起什么,对琴心道:“咱们的三花白玉膏呢,你舀一瓶给他。”
琴心脸都鸀了,他掏出一只拇指大的瓶子,放在王稷面前,也不管他是否听见,不高兴地说:“这是治疮疖的特效药,每天外敷就可以了。”
公子听了皱眉道:“琴心,你那么凶干么?”
琴心争辩道:“公子,我哪是凶啊,我这是心痛啊。这是秦”
那公子不待她说完,一面摇头轻笑,一面转身离开,口里吟道:“西北有浮云,亭亭车如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声音渐渐远去。
王稷正思索中,忽听得他吟诗,耳边如闻惊雷,猛地想起他是谁了。那日,他从谢丞相府出发时,曾在府门口遇见这位公子。一回想到那时,王稷不由得羞愧欲死。他还是一如既往,清贵华气,满月复诗书,而自己却已从意气风发,沦落到潦倒不堪了。此时他又想到了擎羊刀,真不知此生还能再见么?一面热泪禁不住就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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