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皇后听到皇帝召唤,还有些错愕。
传禀的小黄门一走,娇娥迫不及待地惊喜出声:“这回可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啊。”
蒋皇后一向淡然的眸子却彷徨起来,甚至揪着腰际佩环,踱着步子徘徊,喃喃默念:“他召我?怕不是好事吧。”
娇娥看皇后一副少女要见情人的姿态,很有些心疼:“不管什么事,只要皇上愿意跟您见面,就有了机会。”又压低声音:“那个舞娘现如今千疮百孔,能不能活得久都是个问题。谢氏也在养伤,怕是不能伺候圣上。萧氏不值一提,跟萧氏走得近的几名夫人也都被迁入冷巷空殿,自顾不暇,皇上眼皮下面还有几个完整女人?……正好是皇后博取圣宠的好时光。”
娇娥说到这里,甚至欣喜地舒了一口气,这是老天爷看皇后太可怜,给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大婚过后,帝后两个人能有几次单独相处的时候,像今天这样被皇帝主动召见去永乐宫,更是没有的事。
蒋皇后听娇娥说得心安了一些,到底还是被主动召见的喜悦更深几分,松缓下来。
娇娥把梳化宫妇叫进来,给蒋氏绾发敷面,披上赤纱襢衣。
金台宝镜里,美妇人红妆翠眉,乌发如瀑,眉目之间却又莲般洁净雅致。
皇后今年二十四,女人正当怒放的时节,新人进旧人走,始终无人出其右。
就算空闺了几年,也没有半点憔悴苍老,一打扮,还是掩不住绝顶容光。
深宫的女人一辈子只有一个男人,甚至一个男人都没。
皇后身历两任帝王,始终多了几分揣摩男人心思的经验。
再加上以往的教训,皇后应该也学会了伏低做小,适时服软……一旦皇帝愿意捐弃前嫌,放下叔嫂关系的心结,给皇后一个机会好好相处,了解皇后的好处,那些个什么郦贤妃,谢昭仪算什么。
娇娥笑着捧起皇后一束发,模锦缎一样啧啧夸赞:“圣上光看见皇后这一头青丝,只怕就得神魂颠倒。”
蒋氏本就是个自负美貌的人,现在听了,也不觉得是下人恭维,只觉得是在说大实话,双颊飞起难得的酡红。
出殿门时,夜色早降了,临上紫油纁车,娇娥把蒋氏一拉,借两步提醒:“皇后,再不能像大婚夜那样。”说来可叹,要不是帝后新婚那夜突发情况,也许两人关系也不会骤然恶化,最后走到这个境况。
蒋氏没说话,脸上却闪过一抹悔意,握着贴身令侍的手,竟放下一贯的姿态,频频点头。
众人搀中宫上车,借着摇晃路灯和清冷月晖,前往永乐宫。
一路上,蒋氏百味杂全,既不安,又是欢喜。
永乐宫,正殿,六抹梅花钉腾云纹格扇殿门闭得严不透风。
殿外侍者散得干净。
蒋皇后一下紫油纁车,只觉得空荡荡的庭院萧瑟冷冽,咯吱一声,阍人拉开一扇殿门。
黄门侍郎上前:“皇后来了,圣上在里头等着,请进去。”
娇娥正要跟着主人一起,被那黄门一拦,笑着说:“啧!没醒事儿的家伙。圣上想跟皇后私房闲叙。”
娇娥一喜,忙俯身:“小奴失礼。”退到门外。
蒋氏跨进门没几步,背后大门哐啷关上,再次闭得紧紧。
大殿安静,空荡没人,她一颗心莫名猛跳起来。
拐角处,她掀开帘子,内殿有灯光,伴随轻微人声动静,这才安神了,心里的喜悦代替了紧张,又奔涌上来。
娇娥说得没错,只要他愿意跟自己见面,跟自己相处,就是机会,管它是什么事呢?
蒋氏挺直纤细的脊背,整好仪表,袅袅迤逦而入。
蒋氏莲步慢移,进了内殿中央,站定,玉颈一抬,前面条案后坐着男子巍巍身影,心一动,正要弯身行礼,还没张嘴,条案后人冷声掷地:
“来啊!”
蒋氏还没会过来,不知哪儿冒出两名内侍,一人挟住自己一条臂膀,梏得死死。
永乐宫的中年宫妇几步上前,手持银剪,刚举起来,蒋氏眼前冷光一闪,醒悟过来,吓得魂飞魄散:“皇上,救我!”
案后的男子岿然不动,一双眸仁宛如千尺深潭,完全没阻拦的意思。
蒋氏突然明白过来,身型一振,厉声叱迎面来的宫妇:“放肆!本宫是皇后,岂容你们放肆!来人啊!”
殿门闭得紧紧,图华宫一群宫人站得远远,只知道帝后两人夜间私见,正闲叙旧情,鬼才听得到。
宫妇只认天子是主,迟疑一下,仍旧持剪逼近,抓起蒋氏发髻,用力一扯,顿时满头青丝哗啦散下来。
蓬松秀发泼下来,衬得皇后威严少了很多,这会儿的蒋氏更像个楚楚少妇,在殿内的烛光中,娇小脸蛋,细白如霜雪,是平日难得见到的美丽。
美貌慑人,宫妇和两名内侍忍不住一震,偷偷瞄向座上人,帝王眸色更冷,完全没有怜惜的意思。
宫妇再不迟疑,捞起蒋氏一把发,“咔嚓”一声,落在光滑如洗的玉石砖地上,触目惊心。
头发是蒋皇后的命,女子头顶上青丝有损,是为大忌,没了头发,对于女人来说更是至大打击。
蒋氏心神俱裂:“住手!住手——”
宫妇见皇后挣得厉害,只怕剪子误伤了她,不敢继续,见天子厉色升起来,这才连忙斥内侍:“抓紧了!”旋捉蒋氏一把头发,一刀子剪去,裁掉第二束绸发。
一时之间,满地黑丝,可怜兮兮的一团团,僵死的蛇一样,盘在地板。
两剪下来,内侍松手,蒋氏跌坐在地,气喘吁吁,面如土色,还没从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回过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有声音传来,像是深山中的回声,振聋发聩,如坠梦幻:
“才两剪刀就叫你生不如死,被你害得这辈子没了头发的人怎么办。”
蒋氏提住一口气,不敢去看皇帝。
萧氏虽然事发,但蒋氏既拿捏得住这充媛,也绝对有信心她不会供出自己,就算是不小心牵扯进去了,蒋氏也确定皇帝不会拿自己怎样。
没料到,皇帝私下用自己最不能接受的来惩处自己。
蒋氏泪目沙沙,刚一抬头,只见胥不骄从天子斜背后走出,双手捧着一把一尺多长的戒尺。
她有不好的预感,还没说话,被内侍强行撸起袖子,又被宫妇活活掰开手掌。
蒋氏大概明白皇帝要做什么,心中一惊,这回再不以妻子身份求情,也不用皇后身份压人,挺起身子,面朝皇帝,冷目森森,傲然地像一只孔雀:“六弟!”
多一个字都没说,却胜似千言万语,包含人伦,求情,质问,责骂,统统叫皇帝不好下手。
胥不骄忖皇后厉害,望皇帝一眼,见天子长长悠悠地答应了一声:“哦,大嫂。”停了须臾,开口:“还不动手。”
胥不骄举起戒尺,啪啪两声,一下两下,摔打在保养极好的妇人掌心,尺尺入肉。
煌煌大殿,寂冷清清,声音惊心。
蒋氏就连在家当闺女时,也没受过这种责罚,到现在位及国母,竟遭受这种训斥孩童的体罚,在几个宫人的众目睽睽中,心中羞耻胜过身体疼痛。
铁尺无情,千金贵胄肢体又细女敕,十下过后,洁白手掌上血痕斑斑,惨不忍睹。
皇帝面朝蒋氏:“才打十下手板子就叫你屈辱,被你害得差点没了手的,又怎么办。”
蒋氏撑地起身,擦净了残泪,吞下气。
皇帝眼神一敛,语气霎时轻和起来:“还不给皇后绾好发髻,扶皇后回宫,好生照护,别怠慢了。”
片刻后,胥不骄尾随蒋氏,送出殿。
还没出去,借着周围没人,蒋氏忽然旋身。
胥不骄吓了一跳,还指望这皇后要发脾气,没料她语气竟然温和得很,廊下灯光照进来,衬得脸色苍白的少妇五官精致如画:“烦劳中常侍转圣上,今天的责罚,妾身都铭记住了。今日龙怒正盛,关于萧氏投毒戕害宫妃一事,妾身以后再辩。皇上维护他的昭仪和贤妃,但也不能不听本宫这个当皇后的解释。”
这倒叫胥不骄惊奇了,皇后最是高冷,今天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竟成了小可怜姿态,转性了,眼下这话的意思,还想借由这次挨罚的事,再跟皇上见面呢,沉默会儿,说:“刚刚皇后情急之时,对圣上一声称呼,已经说明了问题。天下的男人,只有护妻护妾的,却没听过还有护嫂的。”
这话分明在说皇帝心底的定位,昭仪和贤妃才是他的妻妾亲眷,皇后始终只是他兄长的女人。
休要在他后宫残害他的女人。
今夜就是警戒。
蒋氏攥了攥拳,没说什么,出了殿外。
殿外,在娇娥的诧异目光中,胥不骄见蒋氏收拢了袖口,藏住手,默默踏上凤辇。
蒋氏今夜之后,恐怕再不敢在后宫兴浪花。
今夜私罚,对于她来说是大大的羞辱,绝对也不敢声张。
胥不骄返身,见一个熟悉的宫人身影正在角门处悄悄探视,脸上一片惊惶,似乎已经清楚了里面刚才发生的。
是太后那边的人。
胥不骄脚步一滞,打发走天井内的所有宫人,装作瞧不见太后宫那探子,临进内殿,虚掩着门帘。
回了内殿,皇帝眼神颇有深意,望一眼外面。
胥不骄知道皇帝的意思,点点头,又顺手打起后面小房间的帘子。
纡朱曳紫的中年男人藏在里面已经多时,这会儿马上走出来,双手伏地:“多谢圣上为贤妃做主。”说到这里,忽然声音发颤,呜呜哭起来:“舍妹虽刁蛮了一些,但天性单纯,不懂防范人,以至于遭了毒手,皇上不弃不嫌,替舍妹威慑皇后和太后,让微臣这无能的兄长和远方的赵王心头悲愤稍平。就算皇后不便付诸国法宫规,微臣也感激涕零!今后我郦家必当继续报效皇恩,永世不怠,为六郎效尽犬马!”
皇帝叫胥不骄讲郦仕开扶起来,赐了座,开声:“说到赵王,正好。朕这几天想过,昔日将赵王放在外地,朕叫先帝一脉放了心,却违了人性所趋。母子不能见面,这是人间惨事。宫里日前发生的事叫贤妃打击不小,精神不行,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朕打算择日调令,召赵王回京小住,就当是聚一聚天伦,叫赵王有机会侍奉生母吧。病榻前事母,朕看谁敢说什么。”
贤妃一垮,确实是赵王进京的机会,孝为天,谁家没有母亲,那些舌头像刀子似的言官都没话好说。
郦仕开虽心疼妹子,但更加惊喜外甥有回朝的一天。
中年臣子悄悄看帝王脸色,虽略沉痛,但掩不住眉梢精光,是早就计划好过的周详。
外面偷听的宫人却听得一个激灵。
太子走了了,赵王进京,皇储怕是有变化。
本来以为天子大罚皇后故意做给太后看是敲山震虎,让太后再不要在后宫闹事。
没料竟是直捣黄龙,直接就抓走了太后的心思。
自家那太后,再哪儿有精力去管后宫嫔妃的虚无缥缈的生养事,今后目光只怕就盯在了赵王这个已经成了型的大活人身上。
躬了身子,宫人偷偷回去给太后汇报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都不是什么好人qaq
皇帝也有自己的算盘……
福儿你还是跟我过吧_(:3∠)_
多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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