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这一夜过得踌,小璃也松心无比,睡得四肢百骸都说不出的舒服,直到天光大亮,才抖着睫毛将将醒过来,周围却安静得近乎诡异,一机灵滚下床来,糟糕!莫非这两个撇下了自己,牵手下山去了?略一脑补了情节,烦恶得一阵阵泛酸,几乎是破门而出,却想起来自己除了“松溪别院”四个字,别的全然不知。
该是向东,还是向西?该是爬山,还是涉水?小璃只觉得脑袋瓜里一团混乱,就像缠乱了的毛线球,扯不出线头在哪里。就这空挡,半空中无根无起地响起一段吟唱来:
狐狸,狐狸,隐居深山;狐狸,狐狸,跌足人间;
风花水月转眼即逝,多情苦情空自缠绵。
狐狸,狐狸,论道修仙;狐狸,狐狸,月满安眠;
汝之皮毛,吾之裘暖,汝之精血,吾等共襄。
唱词反反复复,有如金石之声铿锵,又如倩女婉转歌声绵绵入耳,小璃听着听着完全不能自持,一会就觉得脸上又湿又凉,那湿湿的沿着唇峰滴到嘴里,竟是咸咸的。眼泪么?小璃从不知眼泪为何物,此时正大张旗鼓地扑簌簌往下落,完全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了。自己实实在在地头顶着青天,脚踩着松软的土地,却好像被完全隔绝到了另一个空间,惶恐与无助,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开解。
“小璃。”
虽然只是遥远处的一声轻唤,小璃却觉得这低沉近乎沙哑的嗓音犹如天籁,努力想呼应一声,喉咙却好像突然干涩了,一个字都喊不出来,憋红了脸只盼着那声音近些、再近些……
“小璃!”
这一声就在耳边裂开,甚至能感觉到气息配合着声音扑到了自己的侧脸,小璃努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有点用力过猛,瞪大的眼倒是看了个真切:原来自己还在房里,只是床榻换成了那人的怀里,不知道墨这样抱着自己有多久,只是看他前襟处湿了一大片,应该尽数都是自己贡献的……
小璃真真以为自己中了邪,原来只是在做梦?那就好,那就好,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要从墨的怀里蹦起来,那人却铁钳似的拢着自己的腰,这猛一用力拽的生疼。“墨鱼丸?”
见小璃皱眉,墨略松了松,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你弄疼我了,玉颜公子呢?咱们什么时候上路?”墨就那么冷森森地看着自己,看的小璃不住地发毛,只想赶快引出他说句话来。
“我一早去借剑,回来就见你满脸的泪,赤脚站在林子里。唤你、晃你,你都听不进,像是梦游。我从未见过你落泪,这一见就像决了堤的黄河,好在你醒了。”说到‘好在’,墨似乎叹了口气。
“诶?”小璃发现现在连眨一眨眼都变得有些困难,瞥了旁边铜镜一眼,才见自己两只眼睛已经眯缝成了粉红的桃子,谁也没说过哭完是这个效果啊,“刚才都是墨鱼丸在喊我么?所以说我不是在做梦,那我……”
“你像是中了邪。虽然我从来不信这些。刚才可是见了或听了什么?”墨略收了收双臂,像是怕小璃突然跑掉似的。
小璃已记不清那吟唱的句子,也捋着记忆的片段描述了个大概,说到情不自禁那一段,连气息都变得急促,胸脯不住地起伏。
墨上下轻抚着他的脊背,又细问道,“你可愿说说在天山时的事,也许?”
“一点关系都没有!”几乎是月兑口而出,小璃又感觉到自己说得太突兀,又缓和地补了句,“我们冰狐一族有自己的手段。”
墨点了点头,不知是怕惹毛了小璃,还是心里有了其他答案,不再追问。小璃最喜欢他这一点,真是想不通那些爱刨根问底的人,是真的出于关心,还是只为满足自己的好奇。
“你来看看这个。”墨从腰间抽出把剑来,与上次那把夺目的青色佩剑相比,有些平平,更准确地说是粗陋,剑身泛着最平庸的银光,像是尚未开刃,甚至有些微的扭曲变形。纵使小璃这不懂兵器的,也一眼瞧得出,这剑就是给平常人家做菜刀,怕还会嫌切不动萝卜。
“这就是你一早借来的剑?!”小璃很是同情地看着墨,看看,伤了人家止桑姑娘的心,即时就遭报应了吧。融天阁主再大度,也是她的亲爹啊。局着面子,又不好不借。可拿着这把剑下山,真的大丈夫?!
“不错。”
有没有搞错,墨居然在用一种很欣赏的眼光盯着手中的剑,莫非真的是自己头次痛哭过后,连眼力都哭没了?
“这剑是我从融天阁主铸出的那批剑里挑出的一把。”墨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剑身,生怕力再大些,剑就会坏掉的样子。
“一批?不是一把么?”小璃的脑袋瓜里又从一团毛线球,变成了一坨浆糊,越听越不明白了。
“一批剑里,如果能出一把绝世好剑,就是莫大的造化了。况且铸剑还需经过悉心的打磨,那可能是五年,也可能是十年,所以才会有十年磨一剑一说。此次下山不比以往,说是借,更像是取,我只从未细打磨的剑里拣出一把来,省的……”
有去无回又欠下份人情么?想来上次那把青色的佩剑,该是止桑借来的,这回换做他自己去,小璃觉得他还不如带上竹杖走更稳便,这墨鱼丸千好万好,一到关键时刻就和大家撇清关系、怕连累人的劲头,在他身边的人只会气急。
“还有层关系。”墨看了看小璃,又看了看剑,嘴角划出道弧度,“这把剑的名字我都取好了。”
“剑也要有名字的吗?”
“当然。有的剑以铸剑师的名字命名,比如‘干将’,有以地名命名,如‘湛卢’。我这把剑却是因了一个典故命名。”
“起个名字还这么多说道,你们人类还真是闲。”小璃本就对这些不敢兴趣,再听下去只觉得索然无味,可听到有典故又来了精神,“墨鱼丸不要吊人胃口,快说!”
“我这把剑唤作‘浴璃’。”
墨又是那样直直地盯着自己看,怕他再有下一步动作,小璃忙张牙舞爪顶着他的胸口说,“听起来还好,玉是玉石么?璃,是我的名字?快讲讲是什么意思。”
“错!典故出自美人出浴,说有一美人为疗腿伤,在人家铸剑用的寒泉里沐浴,凝出满石槽的冰块,吓得铸剑阁的人以为剑铸不成了,弄得我费了好大的口舌圆谎,连‘冷水泡茶’也扯了出来,好在这剑也铸出来了,还似乎得了些美人的气息。”墨像是轻嗅那剑,又像是凑近了小璃。
小璃原想趁着夜色独自疗伤,没想到惹出这么大问题来,话要是说到这里,这名字似也不错,可会有剑叫这种名字吗?墨鱼丸你看我的眼神明显就是我看食物的眼神吧?为什么对别人都是惜言如金、不苟言笑,到我这里一句一个美人,你不肉麻么?虽然我也挺受用,咳。
“这名字叫出去总不太好吧?!”小璃对着那如火的眼神,还是小心地问了句。
“剑是拿来用的。谁会成天喊它的名字。”墨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收剑入了鞘。
“所以说墨鱼丸你说了这么一大通,只是在调戏我么?”诶?我说了调戏么?
墨还是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只是小璃从此多了个心病:只要看见墨拔出剑来,或看,或擦拭,都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像是被人看光了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