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隔壁一群浩浩荡荡地离开,沈砚邵方才带着秀芸探头探脑地钻出来,准备往后门偷偷溜回小外宅。♀
哪儿想,祈裕拉开帘子,正好与他撞了个面对面。
那么熟悉的一张脸,化成灰儿都认识啊!……妈了个巴子的!
沈砚邵一愣,戳着指头迎上去:“、、……表、表、表……这个婊王八羔子!”
祈裕扫了眼沈砚邵身旁的女,薄眼皮儿翘,一副烟容,猜着这小子怕是也抽上了,心里头鄙夷,面上却好颜色:“喲,三表弟别来无恙~”
尾音上挑的语调,依旧如从前风雅不羁。
呸!沈砚邵反应过来,重重啐了一口:“别娘的无恙!…狗-日的,祈裕这个白眼狼!把们沈家坑惨喽!”
一拳头就要抡过去。
祈裕悠然一躲,把他手腕一托,轻轻松松扭到了后背上:“坑,到底是谁被谁坑?…表弟多日不见,怎么一见面就冤枉~”
痛得沈砚邵嗷嗷叫,冲女大声吼道:“秀芸,秀芸快去…去斜对街!让二哥带过来,就说捉到祈裕那个王八羔子了!”
祈裕一双长眸往秀芸身上鄙夷地看了看,又把力道夹紧几分。
“啊呀,要命喂!…快去,别让他跑喽!”沈砚邵魂魄都要掉了,龇牙咧嘴吸着冷气。
个软骨头的窝囊少爷!
秀芸剜了一眼,把帕子揩进衣襟,撸起袖管用力掰起来:“放了男!谁许欺负他了?…放不放?再不放老娘一口咬死!”
又咬又打。
祈裕吃痛,只得不耐烦地松开,揉着手腕冷笑:“哼,表弟倒是难得找了个护主的!不过不要冤枉,这样可真伤的心。替沈家卖命多少年,至父亲去世后,那老宅子里多少姨娘太太吃的穿的都是赚的?就连出去花天酒地的银子,难道不是的血汗嚒?老太太见二哥病好,却酝酿着要把一脚踢出去,不过是狠心烧她几个账本,又怎么了?”
避重就轻,老子可不好哄!沈砚邵痛斥道:“-日,岂止是烧了账本?不知道把家财产吞吃了多少!想不到竟然还会这里遇见……走着!去喊二哥过来和算账!”
拽着女就要走,女却不走,只痴痴看着原绍手里一盒子红膏发呆。
祈裕顺势扫了一眼,不慌不忙地勾起嘴角:“那吞走的,也是应得的工钱,莫非这天下还有免费的小工嚒?…表弟扪着良心想想,沈家这些年,几时短过一厘银子的开销?要什么,表哥尽数满足什么,只怕不能够将当做亲兄弟爱护;可如今那二瘫子夺了权,却对一毛不拔,更将当做丧家狗儿踢出大门……到底哪个更亲,表弟是大了,心里应该很明白。”
一边说,一边同情地晃了晃老三腰间空荡荡的小钱囊。
没钱没说服力,沈砚邵嗫嚅着不说话。
祈裕便笑笑,英俊面容上浮起一抹伤感:“无论如何,姨母与表弟都是祈裕这世上唯一的亲……好了,总不至于亏待们的。表弟好自为之。”
让原绍把锦盒里的宝贝送给秀芸。
“算是给三弟妹的见面礼,几时若缺了,自己过来拿就是。”
沈砚邵不许女拿。
秀芸却目光贪婪,咬了咬嘴唇,一把攥进怀里来:“白送的干嘛不要?…有钱买?嗤嗤。”
捂着帕子抛媚眼,一扭一扭就往小门外走。
原绍不解地抬头问:“主子爷,为何把好东西白送给这扶不起的阿斗?”
祈裕瞅着门外那二扭扭拽拽的背影,嘲弄地勾起嘴角:“哼,恰看他扶不起,才正要与他攀交……好事他做不了,那破坏的事儿,却是没他不行。”
长袖一拂,自往二楼上去休息。
沈砚邵边走边埋怨:“那是们沈家的仇,二哥巴不得弄死他,是沈老三的女,怎么能要仇家的东西?拿家手短知不知道?”
秀芸闻着陀罗香膏,才听不进去呢,讽弄地撇着嘴:“二哥、二哥,听见没有,二哥是只铁公鸡,他对亲弟弟一毛不拔!”
恨铁不成钢地戳他脑门。
沈砚邵痛得咋舌:“不许这么说二哥,都是爷自找的…错了,都怪!让别喷别喷,偏对着爷喷,可好,爷如今也染上了!…不行,得尽快想办法弄点钱来,把荣若接回去,仔细孩子生他们荣家!”
女不高兴了:“那呢,三爷准备什么时候把老娘接回去?”
沈砚邵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和她不一样。是爷的小情,她是糟糠!糟糠知道什么意思嚒?糟糠之妻不可弃。老祖宗的教训不听,将来是要下地狱的!”
好个没良心的吃了吐,还知道糟糠呢。
气得秀芸不走了,懒懒地路边砖墙上一倚:“那怎么办?断子绝孙也是要下地狱的,三爷这里给句话吧,准备把母子怎么办?”
母母母…母子?乖乖,要命喂!
沈砚邵吓了一大跳,连忙把手抚上女的肚子:“真的假的?什么时候?老子这才弄一个月,个小浪骨儿,怎么就怀上了?”
边说边覆上耳朵去听。
才多久呢,哪里会有动静。秀芸忍不住又爱他这副单纯模样,点着他额头,痴痴忿忿道:“就说厉害,还偏不信!…左右是怀上了,三爷如果不要也罢,老娘这就去家老太太面前,吞烟膏,死了算了!”一边说,一边晃着那盒子陀罗膏往沈家老宅子方向走。
“别、别啊喂……让爷想想,仔细想想。”沈砚邵连忙拽住她袖子。
二一路牵牵扯扯着,小巷子里没有,骂他他亲的,走几步又抱成了一处……
——*——*——
初夏的风一阵一阵的,吹得旷野里黄沙飞舞。没有绿植的遮掩,阳光赤灼灼打照光秃秃的山坳上,只看得眼花口燥。就连身下的马鞍一不小心都能燃烧起来一般,热啊。
凤萧独自驾马走前头,走了一段路,见沈砚青还未跟上来,便不耐烦地停下来等待。
魏五连连打着哈欠:“衣裳还没月兑干净就被叫出来,不带爷这样苛刻奴才的!”
沈砚青凤眸微眯,见前方凤萧一道健朗身影持缰等待,便驾马快走了几步:“这事儿也月兑不了干系。♀想回家抱媳妇,不如走快点,先把邓家主仆领回来。”
却走不了更快,腿上的力道尚不足以像少年时候那般轻松驾驭。
不由自嘲笑笑:“让萧兄弟好等,实抱歉。”
“无妨。沈老板坐惯了车子,骑不惯马也是正常。”凤萧冷冷地抱了一拳。
嘿,让还少女乃女乃跟前瞎逞能~!
魏五看着少爷的腿,暗自得瑟月复诽。
对着外呢,却真心护主:“萧兄弟这就误会了,们爷少年时可是文武通修的,马术可不要太好。今日却是七年来头一回骑马,能有这样的速度已是奇迹。”
“确实。”凤萧剑眉微挑。这般速度只能算是寻常,他竟好意思说是奇迹。
魏五琢磨着,这口气不对呀。抬头看看,果见凤萧眉宇间一丝淡淡嘲讽,不免又叨叨解释道:“不怪萧兄弟不信,说起来们爷已经轮椅上坐了六个多年头。别看们爷今日风光,小时候可没少吃苦,那李氏只怕们爷压过她亲儿子,背地里没少克扣书本笔墨,没少老爷面前告黑状。大冬天的,罚少爷顶着水壶雪地里跪,那都是小事。如今爷能得这样出息,全是他一步一步刻苦经营出来的,不然只怕连一条性命都要没有了,更别说是腿。”
凤萧不动声色地敛了敛眉……看不出来,他也活得这般辛苦。
闷声打着马继续走路。
沈砚青却不愿魏五过多对凤萧吐露,便清风淡漠地笑笑:“提从前的事情做甚么?若没有李氏那般压迫,便也没有今日这些渊源。就是连鸾枝,恐怕也要与她错过一世夫妻。”
魏五咋咋舌:“爷您还真就放过她?…不过也好,如今您出息了,三少爷却被她李氏宠废了。等过几日铺子一开张,整个家里就是您掌权咯!”
沈砚青掐断话题,只笑笑道:“说的是。幼年时多吃苦,才能磨练意志。等以后两个小东西出生,定然也是要严苛管教的,不能让他娘亲宠坏。”
魏五最爱八卦,不免有些不尽兴,撇着嘴:“爷您此刻说的轻松,到时真要动小少爷一根指头,担心少女乃女乃扑过来掐一脸。不看那旺财,早先的时候多清高,如今呢?吓,眼里头只有那一窝狗仔,谁敢抱走它一只崽子,看它不把吠死!”
一边说,一边条件反射地模脸。还好二爷把狗们赶去了隔壁小废院,不然指不定自己被咬成什么模样。
沈砚青想起鸾枝生气时爱理不理的挠小模样,眼里头却不无得意:“她?…她舍不得的。哄一哄,只怕不要太疼。以为都像家小翠。”
魏五讪笑,又忍不住啧啧羡慕:“那是爷您厉害。哥几个背地里都说,二女乃女乃自从怀孕以后,对爷真是越来越上心了。不见她刚来的时候,啧,那脸蛋小菜色,对笑都是苦涩的。逃出去那一回,老太太那么粗的铁牛鞭子罚她,打得她背后衣裳裂得一条一条的,她也一滴眼泪都不肯掉,恁的是个狠心肠!…所以啊,这对待女,就是得用些手段。”
手段……
彼时大户老宅中的家法都是残酷的,铁牛筋、夹指板儿、钉竹签……只要是能让痛得想去死、死又死不得的难受方法,就没有做不出来的。
原来小桃红当初真的那般挣扎过……傻桃子,到底是有多绝望,就不曾想过会被抓回来毒打嚒?凤萧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到这里心头忍不住狠狠一揪。
打小一直保护着那个女,从来舍不得别欺负她一根指头。便是连她江边洗衣裳,男孩子们拿石头扔了她,都忍不住要把抓起来揍一顿。天知道此刻这般若无其事与她的丈夫走路,到底是有多么残忍的折磨?真是连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还是恨她不起。只怪苍天,把命卑微!
眼睛好似进了沙子,凤萧持缰的大手连忙一紧,马儿顿地加快了脚步。
然而他伪装得再冷漠,却哪里能逃得过沈砚青的眼睛。沈砚青早先的猜测不免又浮上心头,下午与鸾枝分别时,鸾枝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可没忘记,她的眼神滞滞地看着这个土匪的背影,她猜想些什嚒?
沈砚青冷飕飕瞥了魏五一眼,精致薄唇勾起来一抹似笑非笑:“过去之事,对对错错,是非已难分清,终归她最后选择的是,亦心甘情愿怀上的骨肉……就像是上辈子曾经纠缠过一轮,一见到她便从此割舍不下,多艰难才与她互相明了恩爱。如今方得幸福,不希望她再被从前打扰。倘若谁一意逼她为旧事纠缠痛苦,爷是断然不容他快活的。”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谁逼她痛苦了?
意味深长的话,魏五听的糊里糊涂,见凤萧一样脸色莫名,便觉得少爷有病,转而去招呼凤萧:“嗨,萧兄弟,怎么一路上也不见说句话?听大当家的说,也是有喜欢的女的,也说说撒,这路上恁的无聊!”
凤萧冷冰冰往沈砚青方向一瞥,亦同样似笑非笑地抱了一拳:“都是过去之事,太久的事,提不提都无所谓。只要女过得好,她幸福,老子便只当做忘记……倘若谁照顾不好她,再让她受一点委屈,那就别怪老子拆墙,二话不说扛了她走。”
果然没有猜错,就是她从前的那个。
沈砚青敛下心思,痛快回了一礼:“萧兄弟果然是条拿得起放得下的真汉子!”
“哼,沈老板手段也不容小觑!”
二眼神锐利较劲,相似的年纪,一样的风华俊逸,他嘴角噙笑,他长眸深凝,少顷又各个瞥开,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凤萧打马快走几步:“走,再不走要下雨了!”
魏五傻愣愣地抬头看了看天,只见烈日下忽然遮过来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那么沉重的,一瞬间阴风阵阵。晓得要下暴雨了,这黄土山坳里下暴雨可是要出命的,连忙闭起嘴巴,再不敢分心八卦。
身后几名弟兄快马加鞭,前头引路。
——……——……
青石口山下,站着一排溜光膀子的壮汉,手上举着明晃晃的火把,见沈砚青几过来,眉也不抬。那大眼凸月复就好似地狱罗刹,阴压压的黑天下好生可怖。
沿着破石梯走到半山腰,正中的空地上,两个大木桩子各绑着个女,着男装,胸脯被绳子勒得鼓鼓-涨涨,香藕儿一般。看得那光头老大难受,忍不住过去揉了一把,要亲她的嘴。
“呸。”邓佩雯扭头躲开,恶心地啐了一口。
光头没耐心了,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小骚-包,不是那沈老板的嚒?怎么现还不来领?让撒谎骗老子~!”
偏嘟着嘴要亲。
“王八蛋!秃驴!快放开们大小姐!……姓沈的哪里?他妈的缩头乌龟!”小锦挣扎着大骂起来,一边哭一边骂。
光头越发兴奋得仰天大笑,让去把小锦嘴巴堵起来:“呵呵哈,老子最喜欢这种辣的!别急,等先吃了家小姐,再来剥这颗女敕葱。”
抓着邓佩雯的头发,粗糙大掌便往她腰后探去,‘撕拉’一声扯开她一片裙角。眼见得里头秀出来一截雪-白修长的大腿,裤子下面的玩意儿顿地就鼓-成了山包:“美儿~爷瞅着也不是头一回了,是不是很久没有弄过?不如好好让老子睡一次,滋养滋养!”
“沈砚青…枉费那般信任……,不得好死!”邓佩雯绝望地闭起眼睛。
凤萧冷冷斜觑了沈砚青一眼,手中飞镖擦过去。
“嗖——”那光头嘴巴正要贴近女的脸蛋,却一道冷光擦着嘴皮子险险掠过,哪怕近一点远一点,顷刻必定见血,吓得浑身顿然冒出来一片冷汗。
“他妈的,哪个王八蛋偷袭老子!”
一回头,却看到对面冷意逼的小旋风,还有他身旁一袭湛色绸裳的清隽男子,腰间一块墨玉砚台上镌刻‘沈’字迹,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
晓得是来领,不免些许扫兴,叉腰迎上前来:“萧兄弟好身手!…那么这位就是传说中灭了红街的沈老板咯?怎生的这般年轻皮相?”一边说,一边苛刻地把沈砚青上下打量。
“正是下。劳烦帮头照顾贱内许久,一点感谢,还望笑纳。”沈砚青只作未见方才那一番尴尬,不亢不卑地向身后递了个眼神。
魏五连忙拿过来一盘银子。
白花花的晃得眼花。
小锦都快气吐血了,用力把破棉巾一吐,嘶声骂道:“姓沈的,个王八蛋!们小姐都差点被他糟蹋了,还白送他银子花!、个丧尽天良!”
光头才要收银子,闻言动作一顿,不想要了:“沈家是百年良商,老子念治病救,卖个面子。货和银子全部拿回去,这一对泼辣娘们,却要给老子留下!”
好个笨女,再要骂下去,今日主仆两个都走不了了。
沈砚青凤眸含笑,暗暗瞪了邓佩雯一眼,为难道:“呵呵,贱内管教不严,连身边通房小丫头都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还望帮头不要与她见识。女怀了孕,怕是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
“内……通房……呸!才怀…”小锦双颊通红,羞愤地又要张嘴驳斥。
“小锦,快闭嘴!”邓佩雯咬着唇,低声喝断。抬头看一眼沈砚青衣炔飞扬的清伟侧影,心里头却同样又恨又酸涩,扭过头,眨着通红的眼眶。
凤萧不动声色地把女神色捕捉,再看沈砚青的目光不由愈冷……这个男,就是个天生的妖孽,女对他的气息抵抗不得,他却清风洒落,浑然不知她心思变化。
“江湖兄弟,出口不打诳语。既是沈老板亲自前来领,就断没有黑风口吞吃货物的嫌疑,还请帮头依言把放!”凤萧一只短剑冷飕飕抵上光头的脖子。
晓得这小子心狠刀快,光头只得挥挥手让手下把桩子松开:“妈了巴子的,白折腾一整天,竟然是只怀孕的母鸡!”
绳子一松,邓佩雯浑身月兑力瘫软地上。
沈砚青连忙上前一扶,褪下外层的夏绸长裳,侧揽住她瘦削肩膀,光头狐疑审视的目光中一步步下到山脚。
那动作看护得好生温柔仔细,光头便也不再怀疑,只让把山寨大门关起。
一下到山脚,邓佩雯立刻忿忿然把他推开:“沈老板做戏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真该谢谢您救了主仆一命!…今岁与合作,是邓佩雯这辈子最最倒霉的决定,待这批货卖完、银子分完,从此断绝生意,没有下一回了!”
男子身上特有的淡淡药草香拂过面颊,那温柔却是装的。邓佩雯红着眼眶,羞愤地上了马车。明知是气话,明知是自己顽固、偏要打邓家的名号,却还是恨他。恨他不周全,害自己吃这一桩侮辱;也恨自己为何偏与他合作、被他吃得死死;还恨他把秘密听去,一个女尚未成婚,却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乱七八糟,不想再见,心思奇奇怪怪。
生气中的女一点就燃,不如气消后请她吃饭。沈砚青也懒得解释,反正刚才已经被她主仆二诅咒过一百回了,反正她邓家的生意目前也离不开他沈家。
便笑笑着对凤萧拱手道了别:“无论如何,相识便是一种缘分。今日多谢萧兄弟,来日若是有甚么需要,沈某能做的,一定尽力而为,绝无二话!”
当然,不包括让出他的鸾枝。
凤萧默了默,瞥一眼马车里的邓家主仆,见听不来沈砚青的解释,便一跃跨坐上马背:“客气!告辞!”
矫健身影眨眼消失山坳后头。
天边一道亮闪闪雷电劈过,哗啦一声下起了倾盆大雨。沈砚青连忙着把货车披上黑油布,急急地往回城方向起程。
黄土山坳,一下起雨便泥泞不堪,天边阴压压一片,忽而电闪雷鸣,忽而地动山摇。
魏五走得艰难,一个不小心,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怕少爷腿脚运用不自如,出了事儿,连忙擦着脸上的雨水,喊道:“爷,不然进去和男婆们坐一趟车吧!这雨恁大,怕是要下到后半夜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城!”
沈砚青低头瞥了眼那沾湿的车帘布,见里头并无邀请,便冷声道:“免了,只怕进去还要被她二诅咒……吩咐下去,让各位伙计仔细慢性,小心山路崩塌!”
把蓑衣裹紧,兀自冒着大雨打马前行。
那身影清伟俊逸,雨夜下走得踉跄,前一秒才见马儿一崴,差点儿把他跌下马背;后一瞬他却又反向紧扯缰绳,把身子扳正回来……眉宇间尽是冷峻,千般不肯服输。
山顶上凤萧一只长箭举了又放,末了眼睛一闭,逼自己转身离开。
五年前那个夏天,也一样下着倾盆的雷雨。醉春楼下无客,姐儿们都补觉,俏金花难得接到客,把他赶到楼下发呆。
彼此少年,心中掺不进杂念,不想听见那妇夸张的叫唤。那叫唤总是让自己很难堪,一条街上的护院都笑话他,说只有那杀牛的李屠夫才能受得了他娘亲。
一个门口台阶上叼着狗尾巴草,便见一个瘪瘦的秀才抓着女孩儿走过来:“进去不进去?进去不进去?”一边说,一边打她。
那女孩却不肯,拼命拽着他面前的红木栏:“就不进去!不进这个脏地方,不陪脏男睡觉!”
她生着清俏俏的瓜子脸儿,皮肤特别的白,扎着小双鬟,穿一件水桃色的半旧小裳,声音好听极了。他看一眼,就挪不开眼神。
可她却不看他。
秀才很生气,气得月兑下鞋板子抽她,把她瘦瘦的肩膀打红了,衣裳划出来一大块。看到她白皙的锁骨,那么的秀巧,他的双颊不由羞红。
女孩终于看过来,却恨恶他把自己的狼狈看去,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对着男凶吼道:“就不进去,恶心!”
咬一口,转了身就跑。
天可怜见,那一句‘恶心’,让他有多么颓唐……一个让轻贱的妓-女的龟儿子,她却是那么的白皙清净。
就好像一语成谶,从此她面前,永远都差了那么一分勇敢。从一开始,到后来的红台上、稻草堆……除却她主动,他总不敢先一步跨越。
以及此时此刻,那个男就脚底下,分明只要一箭就可以把他毙命,他却下不去狠手。
怕以后自己给她的,不能比这个男给的更多、更好。他怕她会后悔。
凤萧认输。
转身大步走开。
脚下却被一绊,起初并未注意,冷冷地把障碍物踢开。
‘咕咚——’
不想却是一颗碎山石,只这一踢,连带着周围一剖山土都松弛开来。有石头晃了晃,哗啦啦地往山下滚去……土崩!他这才反应过来,却已经来不及。
魏五正碎叨叨地埋怨:“早知道这样,应该借萧兄弟山头躲一晚,天亮了再回去。这没良心的男婆,爷不被大雨淋生病,也得被石头砸了…”
沈砚青小心绕过水坑,笑笑着跳下马背:“个乌鸦嘴,倘若晚上不赶回去,又不知家中女如何担心……”
话音未落,却忽听一声:“沈老板小心头顶——”他尚未反应过来,一道女馨香柔软的身体已经往自己身上扑将下来。
“唔——”好似有重物相撞,忽然便没了知觉。
——*——*——
沈家老宅里,大雨淅淅唰唰。院子里早已经累积了好一汪潭子,闪电划破阴压的天空,把墙角一颗老树击得摇摇晃晃,那光影忽明忽暗之间,就好似无脚的鬼魅一般,只看得心中惶惶然不安。
鸾枝侧躺床头,指尖掂一支精致雕花小银烟杆来来回回,脑海中忽而是旷野下只差一步便掀开的帘子,忽而是长廊上对面而过的模糊侧脸,忽而是富春楼下那道蓦然转身的背影……
萧风……萧风……
“哗啦——”
天空忽然一个闪电划下,天地间豁然一亮,她好像一瞬间看到马背上他的另一半侧脸——“沈老板长话短说,快些上路,仔细天黑山路难行。”
啊,凤萧!鸾枝脊背飕飕一凉,猛然从床上坐起身子。
春画急惶惶地跑进来:“二女乃女乃可是嫌风太大,那奴婢关窗子喽!”
鸾枝把她手儿摁住,不安道:“后半夜了,砚青…们二爷回来了没有?”
沈砚青是和他一道出城的。他与沈家那样的深仇,一群狼狗险些要把他撕碎,他曾经说过的,终有一日要把这仇报回来。
“…睡不着,梨香,去给把伞拿来!”鸾枝穿着鞋子要下地。
那嗓音虚浮,眼神幽幽,仿若魂游象外。春画看着鸾枝手上紧攥的烟杆,不由有些害怕,这个屋子曾死过两个女乃女乃,该不会是那鬼魅不甘心,又像上回洗澡那样跑回来作祟。
赶紧让梨香把屋里的几盏灯全都点亮,又大声应道:“没有呢,一直没消息,老太太那边也睡不着,一直让掌灯等着呐……二女乃女乃,刚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鸾枝蓦地回神,这才看到手上的雕花小银烟杆,连忙一把将它扔开。
如果不是他嫌自己‘吃烟的女不干净’,是不是那一回他就会把帘子掀开?……都是这个东西害的!一口、一口,抽着抽着,命就被它钉死了。不知不觉的,心甘情愿沉沦到这个老宅子腐坏的气息里来,爱它的荣华,爱它所给的地位,以丈夫与家主的荣宠为荣……
“是,看到了脏东西。”鸾枝说。
梨香很慌张,哆哆嗦嗦地拾起来,袖子上拼命擦:“二女乃女乃可是还…还想抽几口?…您放心,爷吉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您不睡觉,小少爷和小小姐会休息不好呢,二爷回来了一定又要心疼的。”
“不好了,不好了!”话音未落,却见陈妈从院子外头急惶惶地跑进来,脚上溅着水花,沾湿了半条裤管:“二女乃女乃,爷,爷被背回来了,听说脸上都是血……老太太都快吓晕了,让奴才喊您过去——”
果然出事了!那个,他果然放不过沈砚青……
鸾枝只觉得心儿一虚,赶紧接过伞,挑着油灯二话不说出了门。那青石窄巷漆黑,脚底下光滑,看不住魂魄,还未到,心已经糊里糊涂被勾去了前方……
老太太听见门房风声,连忙从榻上披衣而起。才跨进门槛,便看到一名黑衣青年背着自己孙子,魏五扛着一个女,两个浑身湿答答地站正厅里。
沈砚青凤眸紧闭,薄唇微抿,头部与袖子都是血,滴滴答答。
老太太差点晕过去:“这,这是怎么了……快、快去请秋老大夫!轿子、错了,马车,赶紧打马车去!”
语无伦次。
这是凤萧头一次见到老太太,那个雇佣了爪牙对自己赶尽杀绝的老女,那个用鞭子抽打小桃红、哄骗她吃烟膏的老女,想不到却生得这般鹤发慈眉……呵,真是好讽刺。
不想看。
凤萧把沈砚青放下:“没事。女帮他挡了,只伤了胳膊与额头,摔晕了。”
魏五后怕地咋着舌:“那土匪窝甚至难走,亏得萧兄弟一路背着少爷回来,不然指不定迷路到什么时候!现车队还山洞里歇着,被石头砸伤的几个弟兄先回来包扎。邓小姐把少爷挡了,只怕伤得最重。”
老太太却没心思查看邓佩雯,只上前一步握住凤萧的手,连连感谢:“这位小哥儿受伤了,包扎了再走不迟。大雨的天,一出门就容易破伤风……来呐,快让鸾枝拿几身少爷的衣裳过来,给恩换换,再去厨房端碗热姜汤!”
掌心暖暖的,把他当恩看待,就像一个慈善的祖母……这一瞬,她可知道先前对自己是如何的往死里逼迫?
看到林嬷嬷端着姜汤出来,那面相刻骨子里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凤萧转身要走,不想给鸾枝惹麻烦。
“伤还没包扎呢,小心着了伤风!”老太太才端过林嬷嬷手中的碗,便被凤萧孔武的臂膀撞碎地板上,竟也不恼,又问二女乃女乃怎么还不来。
那个女却已经来了,她看到了他,不敢进来。
凤萧凝着雨中花伞下一娓呆愕的红裙,滞滞地对视了一眼,心一酸,低头迈出了门槛。
凤萧哥?!……真的、是吗?!
鸾枝蠕了蠕嘴角,她想追出去,可是一低头,却看到自己骄挺挺隆起的少月复,那里头有两个沈砚青的骨肉……双脚竟是灌了铅一般,再走不动一步路。
早已经猜到了结果,本来以为自己会失控,然而此刻对面相望,却发现其实是无力。
原来那封信是假的,他没有成亲也不是老板,他根本过得就不好……她的阿娘与老太太,又一次合伙算计了她!
为何三番五次遇见,却偏偏要等到没有退路了,才忽然发现过来谁是谁?明明上一回她都想,如果帘子外头的是他,她就义不容辞地随了他走……是命嚒?
夜雨淅淅沥沥,两厢里朦胧对望,凤萧的眼神冷冷的,尽是疏离。鸾枝想喊住他,给他解释,可是嗓子怎么就是发抖,就是发不出声音。也许她觉得她的解释更像是掩饰……假的要死!白天才刚说过从前的都是做梦。
凤萧站着院子里,雨浇得浑身湿透,却等不来女的一句话,她连叫都不敢叫他。
不留了。
他一决定要走,她却忽然地又能控制住声线。
上一世也不知到底是谁负过谁的情,总之这一辈子就是如何也走不到一块。
注定是场孽缘,见面也无份。
鸾枝把空伞递给春画:“追上去……这把伞,给他!”
春画不敢拿:“二女乃女乃,他、他就是那个下作的土匪……”
“闭嘴,谁许这样说他?”鸾枝冷飕飕瞪了春画一眼,少见的愤怒。
春画委屈得眼眶都湿了,几步颠过去,忿忿地把伞递给凤萧:“喂,们少女乃女乃给的伞。”
凤萧却不接,清瘦的背影门房屋檐下微微颤栗。
鸾枝眼泪蹦出来,压抑着哭腔低吼道:“让他拿着!…拿着,拿着它!不拿,不许出去!”
这个执拗的女,她终于肯对他说话了。这么多年了,她对他说过的话,没有一句像与那个男一起时温柔,都是这样凶巴巴的,太干脆。
…他却爱听。听不够。听一次,少一回。
凤萧默了默,伸手接过伞,却不回头:“只是……不想让守寡!”
所以才没杀他。
鸾枝帕子揪紧,一字一顿:“这就是命!…命,改不了的……就当,小桃红她死了吧。她不配!”
……凤萧步子一滞,抬头看了看天,用力眨着眼睛:“好。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过好了,不来;过不好了,若肯,还。
扔下伞,背影绝决。三步两步,一转身就消失不见。
……
稻草坡上他说过:“等三年!…三年后,如果还愿意,不嫌弃跟过别!”
可是才半年多,她已经没有了勇气……那两个顽强生长的小东西,她割舍不下。
她跟不了他走,她先负情背誓。
鸾枝只觉心如刀绞,忽然一下上不来气,眼睛一黑,软软地瘫倒地上。
少女乃女乃!春画赶紧扔下伞,几步跑过去。
……
老太太正给沈砚青清洗着伤口,便见陈妈惊慌慌地跑进来:“老太太,完了完了,少女乃女乃也晕倒了。”
完什么?他妈才完了呢!
老太太气得一巴掌煽下去:“…这个傻丫头,她这是心疼自己丈夫呢,还不快把她扶回去歇息!”
林嬷嬷忍了忍没忍住:“老太太,刚才的小伙子……像从前妓院里头那个叫凤萧的小茶壶。”
老太太半句话没说完,顿地被生生噎住。瞅着院子里那把雨中飘摇的孤伞,蓦地又想起刚才凤萧见到林嬷嬷时候的慌张模样,不由老脸将将一黑……就说呢,从前也不见这丫头对砚青要生要死的……不行,孙子都快六个月了,不能再出甚么篓子。
便不动声色地吩咐道:“这事儿不要对别说起……左右也快抬举身份了,以后该立的规矩得给她好好立立。做了正经女乃女乃,可就不能像妾室一般自了。养宅子里,学着管家吧,不要随便给她出门。”
“是。”林嬷嬷躬身应道。
作者有话要说:旺财汪汪:更一万字大章感谢亲们等文*^^*
找了个工资凑合,又可以一边写文的工作,结果自从月初重组后,脑袋就被搅乱了……一搅乱就写不出字。于是挠头想了想,又跳槽了(拍飞,葫芦你就是个浪荡子→→)
谢谢felling与苏紫酱滴有爱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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