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心然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感动,她没想到,许久不曾谋面的表哥,居然记得自己的年龄和生辰。
不知道,父亲记不记得呢。
在记忆之中,前一世父亲从来没有给自己庆贺过生辰,但是姨娘苏氏和两个妹妹,倒是每次的生辰都没落下。在徐家,每年除了过年,最热闹的日子还有三个,那就是姨娘和两个妹妹的生辰。在这三个日子里,父亲总是喜气洋洋,而且在正日子还没到来的好多天之前就开始预备生辰贺礼,选定家宴的菜单,又命管家安大伯领人清扫庭院,张灯结彩,将整个徐府装饰得金碧辉煌。只是,那些火树银花,那些欢声笑语,那些精美的、贵重的礼物,从来都与自己无缘。作为一个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的“灾星”,徐心然只能远远儿地听着那些欢乐的笑声,蜷缩在暖云阁的一角。
祖母虽然将她带在身边,可多少有些忌讳她的八字,所以前面那些年也不肯给她过生辰,到了她生辰那一天,祖母只装作不知道。而父亲也不会提起。其实,她的生辰八字从一出生起就被人津津乐道,祖母和父亲怎么可能忘记?他们,只是故意忘了。
到了后来,祖母也许是和自己相处时间久了有了感情,才开始张罗着给她过生日,可也不好张扬,只是叫人在暖云阁里的小厨房做几个好菜。祖母去世后的这三年,父亲依旧想不起来他的大女儿也有个出生的日子。每长一岁,也需要庆贺一番,反倒是徐安两口子偷偷给她送一碗长寿面和几样精致的小菜,虽然简单寒素,可也使她的前一世不至于太灰暗。
姜雨晨看她本来收拾好了要出门回家,可这会儿又眼神发直,神情有些迷茫凄楚,忽然想到自己不应该当着她的面提起来雨宁。雨宁从一出生起就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父母疼爱,兄长呵护,并且因为她是个女孩子,且又天真烂漫,所以两个姨娘虽然与他们兄妹的母亲姜夫人明争暗斗,却从不针对她,反倒因为她的乖巧,十分喜欢她。这样好的境遇,徐心然肯定是没有的。自己却在她面前说雨宁如何如何,这不是叫人家刺心吗?
于是赶忙岔开话题:“不过雨宁就是个小孩子,比不上你这样能干。”
徐心然心里明白他这是在安慰自己。因笑道:“咱们快走吧。一会儿天要黑了。”
姜雨晨有些惴惴地跟在她身后,仍旧担心她听了关于雨宁的那些话伤心,可徐心然什么也没说,他自然也不能再做解释,只得骑了马跟在徐心然的马车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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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徐掌柜的腿伤彻底好了。担心大女儿一个人既要照应铺子,又要照应制衣坊,所以这天一大早就来到了作坊。照例先在作坊里巡视了一圈,与几个大伙计聊了几句,有钱了店铺。也是先巡视后询问,然后坐在柜台后面细细地看账本。
徐掌柜发现。大女儿记录的账目非常清晰,有哪几笔进项,有哪几笔支出,记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而且账本本身也干净整洁,整齐地放在柜子里。不像前面二女儿管账目的时候,账本随手乱放,上面涂涂改改,乱七八糟,虽然那个时候账目并不多,可那账目记的,叫人一看就头晕。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不许二女儿再插手生意上的任何事情,又重新订了账本,叫大女儿重新记账。现在看来,自己的决定还是很正确的,自己养伤的这一个月,大女儿将一切事情都打理得井然有序。
看着这些记录清晰明了的账本,又环顾了一下一尘不染的店铺和忙碌却不忙乱的伙计们,徐掌柜忽然又生出了“若心然是个儿子,那该多好”的感慨,忽而又想到了苏氏月复中的那个孩子。他希望苏氏生个儿子出来,却又隐隐地害怕苏氏生个儿子出来。若是苏氏真的生下儿子,那么自己是否继续追究她偷盗并变卖扳指的罪责?是否将她扶正让她成为“徐夫人”?她会不会母凭子贵又闹得家里不得安宁?
前几天牛肉蒸饼的事情,徐掌柜虽然任其不了了之,可这并不代表他心中没数,只不过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苏氏是个孕妇,纵然她有千般错万般错,可在她有孕期间,徐掌柜并不想对她怎样。徐掌柜本来就优柔寡断,虽然之前因为苏氏偷盗扳指叫他怒不可遏,可紧接着,苏氏怀孕的消息又叫他狠不下心来施以责罚,否则,做出这样的事来,徐家就是将她活活打死,官府也不会追究的。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店里热闹起来,抬头一看,竟然看见了杨天龙。他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心想这个瘟神怎么又来了?前几日他们不是到店里来试穿了衣服,然后满意而归了吗?
杨天龙不仅带着自己的好几个小厮,而且还带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个矮挫粗壮的汉子,穿着珍珠纹暗紫色绸衫,虽然天气还不是十分炎热,他却不停地摇着一把描金折扇,不屑地打量着福盛祥的店面。而他身后的六名小厮,比上一次杨天龙带来的那几个还要面色不善,一个个抱着膀子,凶神恶煞地跟在矮挫壮汉的身后,吓得好几个胆小的顾客都悄悄走了。
伙计们也如临大敌,因为他们早就预感到,虽然大小姐徐心然出了个请杨天龙和他的小厮们亲自来店里试穿新衣的主意,叫杨天龙一伙想找茬儿却找不到借口,可是,这并不代表杨天龙会就此偃旗息鼓。
试穿新衣那天,徐心然满面春风地亲自接待杨天龙,还亲手给杨天龙奉上了香茶。当然最主要的,是那些衣裳做得的确无可挑剔,当场试穿的时候,杨天龙和他的小厮们都说不出来那些衣服有什么不妥。最后,徐心然收了银子,客客气气将他们送出了福盛祥大门。
伙计们一个个长出了一口气,心想这个瘟神,总算是给应付走了,但愿他从此以后再不来。
可是,这才没几天啊,怎么又来了?还带了一个看起来比他更加凶狠的地痞。看来,杨天龙虽然两次来福盛祥都没有讨到便宜,心里窝的火儿大了去了,这时候才发作出来,要福盛祥好看呢。
想到这里,伙计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刚才热情招呼顾客的笑容僵在脸上,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伙不速之客。
徐掌柜虽然也感觉到了这伙人来者不善,可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微笑着招呼道:“诸位想选什么料子?”
矮挫壮汉并不理睬他,而是摇着扇子对杨天龙说:“这就是你说的福盛祥?我看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呀,也就是一般的货色。”
杨天龙说:“知道老哥你就爱穿时兴的料子,可你岁数也老大不小了,不要总是跟着那些愣头青学,稍微穿得庄重些也好,才符合老哥您的身份么。”
矮挫壮汉嘎嘎地笑了起来,笑得毫无顾忌,露出了三颗金牙。
而这笑声一起,又吓走了几名顾客。
徐掌柜之前听大女儿说过杨天龙一伙儿来找茬却最终圆满解决的事情,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杨天龙今天却又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人,看起来他仍然在记恨徐家,记恨徐家让他没有面子。若是今天他们再闹起来,不知道大女儿是否还有锦囊妙计来化解。
徐掌柜打算再问一遍,可他还没开口,徐心然从后院走了进来:“哟,原来是龙大爷大驾光临啊,快请坐,快请坐。”又埋怨伙计们,“你们可真是没眼色,龙大爷来了,还带来了贵客,你们居然也不给上茶,也不去后边儿告诉我一声,真是怠慢了贵客啊。”又转向杨天龙,“龙大爷,上次那些衣裳,您还满意吗?这次来想做什么样式的衣裳?我爹打算四月间就去苏杭一带进货呢,龙大爷喜欢什么,不妨告诉我,我叫我爹专程为您捎来。”
阿威捧着一个茶壶进来,说:“大小姐,这是刚刚沏好的西湖龙井,今儿来了贵客,我特意拿了这好茶叶呢。”
徐心然接过茶壶,为杨天龙与矮挫壮汉斟茶:“龙大爷带了贵客来,只管不吭声,我还不知道怎样称呼这位大爷呢。”
杨天龙端起茶杯笑道:“这位是邹七爷。”
徐心然笑容可掬:“原来是邹七爷,请喝茶。”
邹七爷看着徐心然:“你就是徐家大小姐?”
徐心然听出来了这句看似平常的问话里的潜台词:你就是那个有名的灾星?
可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生意人特有的那种微笑:“正是小女子。”
邹七爷不停地摇着扇子:“大龙兄弟这几日总是夸耀他新做的春衫多么精致合体,还一个劲儿地说,福盛祥到底是老店,东西不唬人,所以撺掇着我也来这里做几身衣裳。可我看来看去,你这里并没有什么上好的料子啊,都是些不时兴了的东西。”
朱先生又开始不停地擦汗。
徐心然不慌不忙地说:“邹七爷原来喜欢时兴的料子啊,只是这一阵子,我们小店的料子都销得差不多了,存货不多,所以没有邹七爷看得入眼的。不过不要紧,下个月我爹就要去苏杭一带采购新的料子,到时候请邹七爷一定要来赏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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