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绣坊绣庄在京城这等繁华富贵之地不算有名,常年有个二三十名绣娘做工,算是略小些的绣庄。外面的名声也不显,也没有承办任何内务府或其他官办的活计,但私底下的却相当有名。
无他,除了活计精致,这家绣庄的背后老板赖二女乃女乃,据说是某位大官儿的外室,官面上有些照应。
所以绣庄的生意颇为不错,老板赖二女乃女乃也算是很有手段的女人,跟不少贵妇都有来往,这是明面上不少人都知道的。
杨大娘不但是个不错的绣娘,作为自小伺候赖二女乃女乃的女乃娘,来给春娘一个牙婆子的女儿当女红先生,显然有些大材小用自降身份了。
绣庄里几十位绣娘,不乏签了身契的,随便派出来一位也说得过去,更不会有人说什么。
柳儿原本一肚子心事还没理出个头绪,脑子里又多了个疑团。
杨大娘教的很细致,温和又耐心,对琴姐儿和秋红桃花秀儿等都一视同仁,仿佛她天生就是一副慈善相儿,若不是柳儿曾经跟她一起生活过几年,看了她几年的冷脸白眼,听了她几年的呵斥,还真以为这是位心慈面软的老妇人。
缩在角落里一边慢慢地做着针线,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杨大娘,很快真被柳儿看出了一点端倪。
表面上这杨大娘对女孩子们都是一样的和蔼耐心,但是那眼神儿停留在秋红桃花秀儿三个身上的工夫却比别人多的明显,所谓别人倒不是现在还瘦小不起眼的柳儿,而是作为主子的琴姐儿。
有古怪,尤其这老婆子的眼神儿,上下流连在女孩子们身上的样子,那个猥琐劲儿,没的让人浑身起鸡皮,比起春娘打量买来的女孩子又另一样,至少春娘看女孩子们的眼神儿不让人觉着寒碜。
柳儿在贾府生活了六七年,一些个腌臜事儿听说过不少,多少也是见过一些的,就宝二爷和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以及碧痕等,那点子破事儿她也不是没撞见过,没吃过猪肉多少算是见过几只猪崽子跑的,一旦反应过来,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这老杨婆子虽然不是宝二爷,但是显然算老鸨子一路货色!
想起当初赖二女乃女乃身边伺候的几个大丫头,俱是姿色不俗甚至有几分妖调的,平时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却不太做活。柳儿简直脑仁疼,不用想都知道那些女孩子们是所谓何来的了,定然不是什么好勾当。
晚上躺榻上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心里一团乱麻,这个世道真真是没活路了,一个个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怎么就这么腌臜呢!就她们这么小的女孩儿,亏的这帮黑心烂肺的也下得去手!
前世自己懵懵懂懂也就算了,无知是福,这世可都瞧明白了,真真让人不知道怎么过这日子了,好歹前世算是死的干净。
可不知道怎么过也得过,一向使力不使心的人,冷不丁的开始大力地使用起脑子来,多少是有些力不从心的,没奈何只得仍旧绷着一张小脸低眉顺眼的,继续伺候一众大小真假主子,尽量保持如常,不让自己引人注目。
逐渐熟悉了环境,桃花、秀儿也知道了,自己和外院新买了的丫头不同,便日益积极往后院讨巧卖乖,倒真有些显不出来柳儿来了。
不过除了做事,倒是可以跟着一起学些东西,尤其跟着读书写字,当夫子摇头晃脑地讲解人‘不学不知义’的时候,一向绝顶聪明的柳儿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不知道春娘说过那句‘读书明理’的话来,或许……很多事情和道理,书上都有说?
于是,对读书这件事情柳儿空前的热情高涨起来,但却也不敢表现的太明显,毕竟身份在那里摆着呢,而且自打春大女乃女乃让她跟着哥儿姐儿一起读书后,秋红越发的看贼似的盯着她做事,虽然还没到打骂的地步,但是指使她做活起来真是一点也不手软:“……让你取个热水跟要你命似的,还有杯子,都洗干净没有,缩手缩脚的一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你给我仔细着,下次……”
诸如此类的呵斥三五不时的就要来一起,柳儿都一声不吭低眉顺眼的受着,看在能学点本事的份儿上,她忍的着实有那么点辛苦,让一块暴碳忽然化身一团受气包,不是说说就成的。
想起以前在怡红院的时候,她貌似也喜欢如此敲打小丫头,这可真是报应了。
饶是如此,读书的时候也轮不上她写几笔字的,除了伺候大家笔墨茶水,还要应付秋红额外合理不合理的差事和刁难。
柳儿算是看明白了,这秋红明显的很不想她得到丁点儿好儿,尤其有可能觉得对她有威胁的差事,比如读书、进琴姐儿卧房、在琴姐、春大女乃女乃儿面前露脸儿等,防她不是一般二般的紧。
也就算春娘家小些,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些时候秋红一时顾不过来被柳儿不小心近身伺候了主子一回,便要给柳儿几天的脸子看,混不似当初四个秋在一起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了,俨然一副鱼眼睛样儿。
柳儿若真是六七岁不太懂事的小女孩也就罢了,重活一回,秋红越是这等做派,反倒激起她的气性来,伺候人的一套路数她是不用学的,春大女乃女乃这等人家下人的差事简单的有些粗糙,不用花那么大的心思适应。
所以在读书识字上头,晴雯越发的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头儿,以两辈子都没有的全副精气神儿用起心思来,可以说,连吃女乃的劲头都使出来了。
上课的时候一边当差一边拼命的往脑子里划拉先生讲的东西,没机会写几笔大字,索性弄了一支琴姐儿她们不用的笔来,趁着早起和晚睡挤出来的半个时辰,用茶杯倒了大半杯子水权充墨水,在她睡的榻上就着边上的茶几练前一天学的几个大字,边上一块抹布,写满了一擦了事,秋红和琴姐儿住里间,早上里面有动静她便一把抹了个干净,打水捧巾的给秋红打下手伺候琴姐儿起床。
柳儿本就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儿,又用心,每回上课,夫子讲的一点东西学起来倒不难。老夫子三字经讲到一半的时候,她已经趁着平时夫子几次从头到尾领着诵读的机会,把整篇文章默记了个七七八八,虽然意思还不甚明了。
只现下,她还处于每天早晚偷偷模模的状态,更没敢表现出一丝的出挑来,一个秋红每天拼命给她纳鞋底就罢了,再多个琴姐儿她就别活了。
她现在也看明白了,这位琴姐儿别看年纪不大,心眼子可一点儿不比秋红少,还不动声色的拿了秋红当枪使,自己当年跟人家一比,果然是个傻的。
有时候她也感到好笑,长这么大,自己还没这么下心思学东西呢,估模着那些个要考进士的才子们,也就这样儿了吧!
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外屋又没有火盆,柳儿还是颇受罪的,练一会儿字手就有些僵硬须得捂一捂搓一搓。好在被子和发下来的棉衣用料还算实在,她身子也算结实,倒也挨的过去。
偶尔里面秋红懒得起来,让柳儿进去伺候茶水起夜的,她也能趁机倒杯只有琴姐房里才有的热水,捧在手上舒服一把。
即便条件艰苦些,柳儿心里却很平静,一点不怀念怡红院那暖暖的薰笼和热炕、美食华服,这一天天的都能把握一些东西在自己手里,让她觉着踏实,对能活下去的底气多了一分,上一世的繁华仿佛过眼云烟,梦一场而已。
所以尽管每天手脚不闲地忙活又要挨训,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抱怨的,做起活来更是自觉,从没有偷懒耍滑的时候,倒是赢得了一家子上下的认可,成了下人们嘴里的‘憨实’本分人。
虽然从头到脚透着伶俐,没一处看起来‘憨实’。
转眼进入腊月,初七日灶房便开始准备祭祖的供品和剥洗果豆熬制腊八粥。
小户人家,祭祖的供品不外果子糕饼香烛等常见之物,灶房平时也是惯熟的,准备起来也简单。
唯有腊八粥,不说剥洗豆子果仁,就是浸泡米果也是须一些时候的,更不用说十几种果豆熬制起来,要大半夜便开始起火,早上方才熟透,口感味道也正是好时候。
灶房忙活了一晚,柳儿也没睡多少,昨天琴姐儿不知道吃了什么,夜里起了两次夜,秋红推说肚子也不舒服躺着没动,少不得指使柳儿起来伺候,快四更天的时候才算安稳了。
而柳儿只睡了不到两个更次,卯初便起身,用冷水帕子抹了把脸精神精神,照旧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听见卯正的梆子响了,简单梳洗一番,还算厚实的棉袄棉裤外面又穿了件红绫子夹绵罩衣。这是柳枝姐姐给她的旧衣服自己改了穿的,简单实用,倒是适合她这样小孩子穿袄裤外面,保暖又不会脏了袄子,换洗又方便,别人却只当她小孩子不会鼓捣衣物弄了件简单的褂子罢了,她也不在意,连着用别人给的衣服做了两件换着穿。
里面的棉袄厚实,操着手,出门迎着刺骨的寒风倒也不算难过。
灶房里炸果子熬粥的香气飘出去老远,柳儿一露头便被正搅拌粥锅的张婶子瞧见,冲她招手:“柳儿来啦,刚做好的肉丸子还热着呢,我给你留了一小碟子,就着粥吃些,垫垫胃驱驱寒气。”
柳儿快步进去,扫了四周一眼笑道:“多谢婶子,有好吃好喝的总惦记柳儿了,怎么就婶子一个人在啊?”
张婶子麻利地舀了一小碗热粥,又撒上一勺糖并一点儿玫瑰丝,另一小碟子炸的金黄喷香的肉丸子放到柳儿跟前,温言道:“也就看个腊八粥,我一个人足足够了,大冷的天,何必大家一起跟着点灯熬油地熬着,快吃吧,待会儿要排布供桌,完了还要各处送粥,还有的忙活呢。”
“多谢婶子了。”柳儿也不矫情,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平时好吃好喝的因着秋红很少落到她肚里,还真吃不上什么好的,说不嘴馋是假的,只不过以前见过吃过的,以她现在的心性还能忍住罢了。
现在眼见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索性放开肚皮吃了两小碗粥,那一碟子酥软香浓的炸肉丸子更是渣都不剩,中间张婶子看她可怜,又塞给她一个熟鸡蛋也进了肚,放下碗筷模着滚圆的小肚子总算心满意足了。
吃完了,说不得挽起袖子帮张婶子拾掇起来,柳儿是个机灵有眼力见儿的,眼里也有活儿,虽张婶子再三推却也帮着忙了一刻钟,才提着灶上烧好的热水,回屋伺候姑娘琴姐并副小姐秋红。
虽说这段日子柳儿和家下人等处的都不错,但最关照她的当属张婶子。
据说张婶子是南省人,早年没了丈夫只得一个姑娘,又缝上水患时疫,年幼的女儿患了病没钱治,说不得只好自卖自身得了一点儿银子治好了女儿,两人进了大户人家为奴。去年女儿又没了,她孤身一人辗转遇上不知几杆子的远亲李婶子,走了个小后门进了春娘家厨房做事,无处可去,便也跟几个签了身契的仆妇,挤住在灶房小院子的厢房里,因着本人勤快不计较,倒也跟大伙相得。
张婶子模样普通,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却透着股子干净利索,眉眼平和言语简练,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柳儿也不知道自己哪点入了张婶子的法眼,惹得她对自己这么关照,看着稳妥谨慎,也不是那种调三窝四的妇人,从来伶仃的她,也乐得有个能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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