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柳儿原本觉着只不过是句俗话,哪知,这赖二女乃女乃府上,当真如此了。
十五的晚上,还只是她们娘们三个在芙蓉居里过了。隔日早饭后,二姑娘和桔子都没有回来,反倒是杏儿,回来直接去了正房,传话给看屋子的梅子,“女乃女乃让使几个人过去,这边留一个看屋子就是了。”
“做什么去,可是老爷要过来?姑娘可有什么话没有?”梅子打小伺候二姑娘,也有十来年了,府上的底细自然清楚些。
可惜杏儿来的时日尚短,虽然是个有心的,对府里的端的却不甚了了,当下有些犹疑,“这个确实不知,我才刚从干娘家回来,路上遇见桔子姐姐,却没有说别的……要不我再去问问?”
梅子摆手道:“不必了,只我带人过去就是,你且先看着屋子吧。”
说完也不瞧杏儿一眼,径自走了出去,到门外叫了柳儿小翠等四五个小丫头,另叫了三四个粗使的婆子,带着一并去了芙蓉居。
芙蓉居此时仆妇丫头来来往往的,一派忙绿气象,梅子示意柳儿等人在正房门外等候,一把拉住一个端着水出来的小丫头,低声道:“可是老爷要来,谁在屋里?”
小丫头显然跟梅子是惯熟的,看了看没人注意,低声嘀咕了两句便走了。
前后脚的,杨大娘从房里出来,一看梅子,笑道:“可是带了人来?”见梅子点头应是,续道,“婆子们都跟我来,小丫头们挑两个懂事的跟着姑娘吧。”
很快柳儿便知,冯老爷下晌要过来,跟合家大小算是过节了。
小翠知道的多,偷偷跟柳儿嘀咕,“以后你就习惯了,每次老爷过来,都好大的阵仗。姑娘们身边必是要四个齐整丫头跟着,平日如何玩笑不论,这时候定要规矩得体,谨谨慎慎的。瞧着吧,待会儿梅子姐姐和桔子姐姐,帮着姑娘收拾妥当了,定会再带着我们回去重新梳洗打扮才算完。虽然忙叨些,可完了赏钱倒是不少,遇上老爷女乃女乃高兴,得个上等封也是有的。”
大姑娘不在,单二姑娘在二女乃女乃屋里,因此也不缺伺候的人,只桔子和梅子两人进屋伺候,柳儿和小翠等小丫头,并急忙回来伺候的桃儿桂儿,都在外面候着,免不了时有低语。
一顿饭的工夫,梅子和桔子才都出来,带着小丫头们回了菡院,桔子进了屋里,梅子站在廊下,看着几个小丫头道:“你们且都回屋去,重新梳洗了,换上府里刚发下来的衣裳簪环,完了仍回这里候着。”说完径自进了屋。
说不得,柳儿同随后回屋的杏儿,开始洗漱换衣,两人都不言语,杏儿是一贯不多话,柳儿则想事情。
她算是多少有些明白赖二女乃女乃的心思了,正所谓当着瘸子别说短话,这瘸子自然是很忌惮人说腿脚不好的。一个外室,好说不好听的,却硬是要做出规矩来,摆出大家子的款儿,想来,也是跟那边府里一别苗头的意思了。
想想,柳儿倒是真有些佩服赖二女乃女乃来,与琏二爷那进府没几日,便丢了小命的尤二姨娘相比,人家赖二女乃女乃日子过的何等快意,关上门来,便是一言九鼎的当家女乃女乃,两个女儿也都如花似玉的,正经大家姑娘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所以,老爷过来,合府演一出父慈子孝、举案齐眉、门户谨然,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一时大家收拾完,杏儿和柳儿两人互相看了看,都没什么不妥的,便出了房门,在正房廊下候着。
陆陆续续的,几个都在廊下聚齐,不一刻,穿着青绸暗花坎肩、月白绫子裙的梅子先走了出来,打量廊下几人,点点头,“柳儿、桂儿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待院子里都别出去,杏儿、桃儿留下看屋子,仔细些,坏了少了东西我只找你们,可都明白了。”
众人答应一声,各自去了,小翠偷偷撇撇嘴,虽然早知道这等好差事轮不上她,还是有些不郁,却也没奈何,跟着丫头婆子们散了。
随后,梅子又帮柳儿和桂儿调整了一下头上的簪环,桔子方捧着两个包袱出来,交给梅子一个,四人方往芙蓉居而去。
自打柳儿到了冯府,到正院上房的次数,三个指头数的过来,该知道的,也差不多了。
赖二女乃女乃身边有八个大丫头,吉祥如意福禄寿喜,是除了内外院管家杨大娘夫妻两之外,赖二女乃女乃身边最有体面的下人。
而八个大丫头各司其职,又以大丫头禄儿掌总,很多时候,因贴身伺候,禄儿甚至比杨大娘更有体面些。
至于刚来不久的秋红,不过是正院里一个三等的丫头,虽然穿着打扮总爱个别些。这院里,二等丫头就十来个,三等粗使的更不用说,她这样的,来的时日短根基尚浅,精细活计或者有什么赏赐,根本轮不到她头上。
别看冯府比徐府不知富贵多少,秋红在这里远不如徐府好过,就连冯府上了名牌的名字都没混上。所以,一点不意外地,柳儿看见穿着小丫头衣饰的秋红,非要梳着个繁复牡丹髻,在院子里撅着腚,跟一帮丫头婆子,满头汗地搬菊花盆子。
至于白眼什么的,以前柳儿就不放在心上,现在更是看都懒的看上一眼,却不知她的漠视,更加的让秋红气的不轻,一拳打在棉花上,心底恨恨地又附送了几枚白眼,内心又羞又怒。
赖二女乃女乃在外间分派家务,丫头婆子往来不绝。二姑娘和大姑娘都在里间,伏在炕桌上整理着这些日子做的针线写的字。
大姑娘擅笛子、二姑娘擅画,所以梅子和桔子带来的两个包袱里面,除了二姑娘要穿的衣裳首饰,还有一些针线并两幅画,一幅‘菊花山石竹林’,一幅‘秋居茅舍菊花’,倒是应景儿。
二姑娘指着那幅‘茅舍菊花’,“姐姐你看这里。”
大姑娘目光从一堆荷包扇套里抬起,瞄了一眼,抿嘴笑了,“这篱笆是有了,可那山呢?别告诉我,你的意思其实不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倒是想画个‘耐寒唯有东篱菊’?”
二姑娘娇嗔:“就知道姐姐要笑我,就是不知那山要如何安置,才要姐姐帮着参详参详,总觉着画哪里都不对。再说,意思到了即可,也未必要□俱全,反正姐姐一看便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想来别人也一样吧,不信爹爹看不出来!”
姐妹俩一时说笑起来,梅子见了,示意柳儿,两人齐齐把展开在手内的画收了起来,都交到梅子手里保管,桔子则把带来的首饰衣裙放好,待会儿姑娘要换的。
大姑娘也带来四个丫头伺候,两个大丫头柳儿不熟,两个小的倒是认得,分别是柒儿和莺儿,也就是原本徐家的七红和莺红。
柒儿还罢了,原本就不是个话多的,倒是莺儿,原本还好些,现在可是跟秋红勾搭上了。柳儿忍不住瞄了她两眼,哪知这人也一直注意着柳儿,见状,趁机狠狠白了柳儿一眼,上次被柳儿抢白的气还没消呢,只这里人多眼杂的,她也不敢放肆,难免肚里窝火。
柳儿暗笑,装作没瞧见,见二姑娘的杯子空了,拿块手巾,拎起小炭炉上的茶铫子,重新泡了一碗送上去,顺手也给大姑娘换了一杯。
碰巧大姑娘收拾妥当手内的东西,抬头正好瞧见,接过茶来,见柳儿行动灵巧,举止颇有章法,笑道:“好丫头,难为你们姑娘看上你要了来,果然是个伶俐的,以后好好伺候,跟着你们姑娘,自然有你的好处。”
柳儿忙行礼,连道不敢,老实恭谨,不敢有半分得意之态。
从来她就知道,主子的话,是不禁琢磨的,而老实本分总是不错的。
这边一阵忙碌,午饭后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冯老爷便驾到了。这可是阖府的贵客,即便是年节,也不常见的。
冯老爷大约五十岁上下,白面微须,气质温文,对赖二女乃女乃和两个女儿更是和颜悦色的说着家常。
对比贾府政老爷和宝二爷,父子俩跟仇人似的关系,这边才像一家人,虽说不算什么正经一家子。
柳儿是没资格跟前伺候的,只在外屋垂手候着,隔着珠帘,听着谈笑声,隐隐的也看见些里面的情形,两位姑娘就不用说了,笑靥如花,撒娇撒痴的,这个说给父亲做了荷包,那个说画了幅画,俱都是一副小女儿情态,哄的冯老爷不时捻须而笑。
赖二女乃女乃更是满脸春风,平时的精明厉害敛了八分,更像是一位温柔平和的贵妇人。
真真好一幅天伦图。
柳儿一心二用,心里想着事情,这边接着外面小丫头递进来的杯碟,又传递到屋内落地花罩边上伺候的大丫头手上。
据梅子交待,这也是她们今日要做的事,晚些时候要在花园里的观鱼亭内摆宴,叮嘱她们好好伺候,照着素日的规矩,不得出纰漏,不然二姑娘也保不了她们。
冯府规矩之严,柳儿自打秋菊那次就有数了,外院和一些粗使的不说,越是正房内院,正经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越是规矩大,稍有差池,轻则板子加身,重的就不必说了,不然上次秋菊也不会吓的那个样儿了。
因此,到了晚上,柳儿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头伺候着。
可即便如此,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的。
冯府的花园子不大,一方池子和上面的观鱼亭,便占了大部分,其余假山花木什么的,也不得不因地制宜。尤其如今菊花正好,几丛金黄粉紫的菊花,应景儿的开着端的十分热闹。
那边亭子里主子们饮酒赏月,大丫头们在里面伺候,并几个鲜服女孩儿在一边抚琴唱曲儿。这边柳儿和几个小丫头,就在亭子外面台阶下,伺候传菜递东西。
婆子丫头络绎不绝的从月亮门处过来,秋红端着托盘,盘子里雪白的碟子上几颗鸽卵大的果子,鲜红欲滴的,老远的香气阵阵,十分的可爱诱人,大家不免都瞧上一眼。
柳儿自是见过的,不过是一种外藩的海棠果,据说比本朝的更甜更大些,其实吃了就那么回事儿,所以看了一眼便移开眼。
她站的是靠近亭子一边,一边传东西都是外面的人接过来,但是这秋红偏跟中了邪似的,直直走到柳儿跟前,示意她接着。
柳儿瞅了她一眼,心下狐疑,不知这秋红又打的什么鬼主意,但却不能挺着不接,只好谨慎地托着托盘,很是担心这人使坏。
结果倒是她多心了,秋红松了手,转身便离开,连个多余的眼神儿都没给她。
柳儿抬腿便上了台阶,但是终究是不太放心的,边走边用眼睛里里外外仔细地瞧了手上的果子几遍,没看出什么不对,放轻了动作,只得递给亭子里伺候的大丫头。
哪知,变故陡生。
原本梅花状摆放的六个果子,在柳儿抬胳膊递出去的一瞬间,仿佛滚地葫芦一般,接二连三地从碟子里滚了出来,更有最上面的一个,直接滚下托盘,沿着台阶,一路滚碌碌地滚下亭子去,尤不停歇,穿过栏杆底下,噗通一声,掉下了水池。
柳儿顿时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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