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师傅虽然脾气不好,据柳儿观察,对吃穿用度上倒不是很挑剔,最起码柳儿从来没听过她因为这些骂过人,十有□,都是因为对她交代的差事做的不合意,或者犯了她的忌讳,才发火。
所以拿捏好了,其实说不上难伺候。
次日柳儿一早起来,收拾过董师傅绣房,伺候过她洗漱和早饭,都一直相安无事,倒是让她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董师傅现在手上的绣活,看其尺度,应该是一件满池娇的插屏芯子,绣好的鸳鸯、锦鲤在水中悠游,荷叶亭亭玉立,两朵已开和几朵未开的荷花,姿态极美,只绣完了水中部分,荷叶荷花尚未完工,现正绣着荷叶,昨天的青色丝线便是做这个的。
丝线劈的极细,昨天的八开显然是不符合董师傅要求,一早便吩咐柳儿劈到十六开,柳儿坐到一边的小杌子上,膝盖上垫了块布巾,坐下端详着手里绣线。
“手洗了没有?”低喝声从旁边响起,冷不丁的吓了柳儿一跳,忙起身道,“洗过了。”
董师傅眼皮都没抬,手上忙活着,柳儿以为没事了,刚弯了膝盖想坐下干活。
“洗净了么?用胰子洗的?指甲剪利索没有?弄脏弄毛了丝线,看我饶你!”
柳儿本就是爱干净的,少不得又瞧了一眼双手,洗的白净喷香,指甲整齐,现在可不是当初当大丫头的时候,留着老长的指甲做不得粗活。
自觉应该过关了,柳儿坐下做事,本也没想多顺溜,被说几句也没啥,这院里被说的人不缺她一个,有的想被说还不够格呢。
不过她显然低估了董师傅的挑剔劲儿,刚做了不到一刻钟,幽幽的又来了,“手上出汗没有,汗渍弄湿了丝线,将来掉色,给我当心你的皮!”
柳儿确实感觉手心有些湿热,不是做活忙的,更多是紧张,身边坐着这么一位横眉竖目的监工,说不定什么时候冷不丁来一句,想不紧张都不行。
一小缕丝线劈完,柳儿前后跑去洗了四回手,又没有手油,感觉手上干干的不舒服,却也没法。
“再劈些老墨青、老水绿。”刚放下天青线,新活计又来了,柳儿拿起线笸箩,有些傻眼,一笸箩丝线,是昨天胖丫去取的,不下二十几种颜色,深深浅浅的绿、青、蓝……她从来不知道,一片荷叶需要这么多颜色,尤其这个深蓝色,近乎深黑,她的印象里,荷叶深深浅浅的绿、碧蓝,五六种颜色尽够了,当初她说人家桃红的时候,可也是一套套的,还觉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呢,现如今……有些眼晕。
话说回来,这两种颜色……好像她听都没听说过……
“磨蹭什么呢,等着吃饭呢!”
说不得,手上挑拣着,眼睛觑着董师傅绣的荷叶茎秆,对比她手上丝线的颜色,挑出三种相近的或者自己认为比较像的,老么……应该是深的意思……实在拿不准,没法,少不得露出笑脸不耻下问,“师傅……”
董师傅被打断活计,心情很是不郁,这屋里,别人的声音她一向不喜欢听,当即瞪了柳儿一眼,“眼睛长头顶上了,还是七老八十了?小小年纪笨的要死,不会看怎的!”
柳儿被喷了一鼻子灰,不过也因此凑近了距离,看清楚了董师傅手上的线,从手上挑出一缕,忍着兜头的狗血,又对比了两次,到底是挑定了那所谓的‘老地青、老水绿’。
“青、绿用的多,有眼睛不会瞧么!这一小缕给谁预备的!”
……
“我要的是青豆绿,你刚刚忙活什么呢?正经要的东西居然没有,没看我这做到哪里么,你有眼睛不会就是留着看热闹的吧!”
……
……
这一天,浑身上下的狗血,满头满脸的唾沫星子,柳儿倒是认识了什么叫做‘老地绿’‘老葵绿’‘并葵绿’‘并水绿’‘并菜青’‘并石青’……她觉着,自己这脸色都又青又绿的了。
说不得,晚上收拾完绣房,自己把笸箩里那二十多种青青绿绿的丝线排了一遍。
从头到尾的,她能叫准名儿的,不过十来种,还有一半说不准姓名的,没办法,顶着董师傅的风刀霜剑,舌忝脸上问一番。
董师傅坐榻上,面无表情,喝着茶水,看着窗外,应该是赏景吧?闻听柳儿动问,有些意外地扭头看了她两眼,心道这倒是个不怕死的,这么骂都没蔫了,便出奇地没有骂人,平淡无波地指着丝线一一说给柳儿,语速虽不快,但是说完却开始撵人,“手脚利索些,做完赶紧走,没的在这里碍眼,让我清静会儿!”
一回不训斥个人,显然这位就不舒坦。
她说她的,柳儿一边收东西一边心里把名词儿过了一遍,少不得回去要记下来,最好再留根样线,色差不大,下次看见自己未必能叫得准,且她可没把握明天还都记得。
不用想也知道,下次董师傅要线,她要是拿不准,等着被收拾吧,还多了条罪名,不长进!
不过看董师傅刚刚的情形,这人虽脾气不好行动爱骂人,正经事上倒是一点儿不含糊,心眼儿也应该坏不到哪儿去,倒是让柳儿绷了一天心,稍松快了些。
说实话,这一天,真不轻松,还真不如之前伺候几个人,里里外外来回跑来的自在。
揉着脖子回了房,先顾不上洗漱,赶紧拿出笔墨,从茶盅里倒出一些清水,一边磨墨一边回忆,捋了一边,怕忘了,赶紧记下来,吹干纸张,又把样线沾到相关位置,放到妆奁最底下,上面放了几张帕子盖住,方洗漱睡下,累了一天,连个梦都没做。
自从搬进这小屋,柳儿恢复了以前在徐家的作息,早早提前起来,先练一阵子字,再洗漱出去做事。
虽然有了一套笔墨纸砚,尤其是纸张,却不多,没的条件去浪费,说不得还是就着清水木桌将就着。不过因为是新笔,用起来手感又是另一样,不必再用那刷子般硬刺刺的秃笔,这弹性十足、峰毫层次分明新笔,让柳儿用起来心内无比快活。
伺候董师傅,可比单纯跑腿伺候茶水饮食更费心费力,一般做事她不会说的分明,做的不对了,斥责却一点不含糊。
不上三天,柳儿便深有体会,更深深体谅到了绢儿和胖丫的感受,难怪两人怕成那样,现在脚踪儿不往这边送了,平时看她的眼神不免同情。
不说劈线,将近三个月,柳儿才算是认全了近二百多种颜色,很多是董师傅没用到的,而管库房的婆子更是叫不准,少不得借给别的师傅送个点心之类的机会,问问别人手上正用的,因她嘴甜手脚勤快,倒也不讨人嫌。
不过意外的是,论用色讲究复杂,非董师傅莫属,很多时候问了别人也白问。
虽有心眼好的绣娘,看在她在董师傅处‘受苦‘的份儿上,关照一二,却难以满足柳儿的求知欲,没法,忍着董师傅的刀子嘴,她的小笔记,居然也记了一小叠,这是后话。
就说现今,让柳儿去库房取线这等小事,董师傅只一句,“取红色线来。”
回头看着柳儿拿回来的十来种丝线,劈头一顿骂,指着荷花把柳儿撵出去再取,如是三回,最后柳儿急了,不知怎么福至心灵,红色荷花,她硬是拿来包括青黑色在内将近二十种丝线,更不用说赭黄、红豆紫诸色,她豁出去了,要是还不成,骂死她也不动弹了。
结果,这回董师傅居然没吱声儿,算是通过了?
一边憋着股子气儿劈线,一边用眼睛瞄着做活的董师傅,她倒要瞅瞅,这又是黑又是蓝又是绿又是紫的,她老人家到底怎么绣在红色的荷花上!
以她自己的本事,用个三五种就不错了,绣出个花来,也不过是荷花,难道成了牡丹不成。就是牡丹,也不必用那么些奇怪的颜色吧?或者,大师傅之所以称大,就在这些个上头?
董师傅发觉了她的小心思,手上不停,口中却道:“你斜着个眼珠子做什么呢?小小年纪,也不怕将来长成个歪嘴斜眼儿的傻子!老实做你活,取个线墨迹半天,你还有理了,今天这些线不弄完,别吃午饭了!”
吓的柳儿十指翻飞,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如今跟着董师傅,活多压力大啊。
不过,该斜眼儿溜着还是要溜溜,她还想瞧瞧,这么多颜色弄出来的荷花,长什么个狗样儿呢。
入冬天气转寒,董师傅咳嗽不见好反而重了些,柳儿的活计又多了一项,熬药。
依着医嘱,柳儿看着小炉子上的药铫子,炉子放房外廊下,原本想放房里,董师傅嫌药味儿,少不得挪出来。一边看着炉子,手上却不能闲着,董师傅可没说今天的活没做完也可以吃饭,不过看柳儿进进出出洗了几次手,难得没被骂。
现在柳儿是自觉保持手的干净干爽,嫌干燥难受,偷偷托胖丫买来手油,在手背上擦了没香味儿的薄薄一层润着,好在这手指头是越来越好使,没多久这劈线已经达到三十二开,速度也快,再没因为有关线的事情被骂过。
甚至有时,胖丫偷偷找她帮忙,不忙的话她也愿意帮一把,估计她娘王婆子说了什么,再说她也替她和绢儿顶了董师傅这口缸,两人的关系倒是好了许多,去厨房取东西更招王婆子待见了。
快入冬的时候府上发了棉衣,别看府里比徐家富贵许多,说实话,柳儿模了模,这棉衣,还真不如人家徐家厚实,尽管面子布料好些。
好在董师傅身体弱,屋里不但烧了火炕,炭盆也多了一个,倒是暖和,即便这样,咳嗽刚好了没几天,不知怎么又受了风寒病倒了。
柳儿这使唤丫头,说不得开始伺候病人,以前也没少做,倒不慌乱,她们屋里暂时停了针线,而她需要劈的绣线却多了。
无他,现今她在绣坊里,以劈丝精细速度快著称。更有甚者,有求必应,笑脸送货上门,被拉着聊几句也是必然,至于她反过来好奇地问些绣活上的事儿,也没人在意她,基本上是有问有答,人缘却空前的好。
尤其跟几位大师傅,都得意她,暗里嘀咕那董师傅脾气不好眼光倒是不赖,找了个好丫头,便是尖酸些的小刘师傅,也挺待见她。
不过柳儿看董师傅一直不见好,有些忧心,尤其下了一场雪后,更重了些,外感风寒,内里饮食停滞,两天水米未进。
柳儿急了,找刘嫂子又请了大夫来,又重新问诊开方抓药煎上,杨大娘来看过后,也吩咐尽管看不必担心银子,回去后赖二女乃女乃又差人送来些补品,叮嘱柳儿好生伺候。
柳儿无法,说不得拿了被褥,就在董师傅床边打了地铺守着,饶是她胆大,夜里也不时起来探视,很怕董师傅这副稍显孱弱的身子就这么去了。
这也是柳儿头一次,这么仔细打量董师傅,平时不敢的,却忽然发现董师傅居然长的很不错,眉清目秀的,平时肤色苍白,衣着打扮也简单素净,冷眉冷眼口角锋利,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长相儿。如今近了一瞧,想必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儿。
一连两天,好歹在王妈帮忙下,给董师灌了药下去,每天给她擦了脸梳了头发换了里衣收拾齐整,柳儿每每累的满头汗,又得接茬收拾自己。
说实话,她这一点小身板,做这些还真是吃力,奈何除了王妈刘嫂子,别人离的老远,平时都被这位得罪光了。
柳儿想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早上起来又去厨房端了米汤,央了王妈帮忙,总算给灌下去半碗。
就这么着,每天精心伺候,董师傅总算是渐次缓了过来,五天后能吃下半碗稀粥不用人灌,虽说仍昏睡的时候多,柳儿却长出了一口气,能吃东西就好啊。
王妈见了念佛:“菩萨保佑,董师傅总算有望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得该准备后事了,你这丫头倒是个能干心善的,会有好报的。”
柳儿连道应该的,却并不放心上,本来便是她的分内事。
这一日桃儿趁送东西的功夫也过来看柳儿,两人在一边说话,桃儿看左右没人,忍不住道:“董师傅究竟怎样,这么三日咳嗽两日病的也不是常法,每年她都是要闹两起,那身子仿佛风吹就倒似的,谁知哪天……反正你心里也要立个主意才好,前儿姑娘还念叨你呢,夸你会伺候人,要是有这个心思,可要想些法子才是。”
柳儿听了,心知桃儿也是为她好,不过对这边的日子她倒是没什么不满的,心里踏实着呢,遂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董师傅是个好人,虽说脾气不太好,却没坏心的,现今我别的不想,只想好好伺候她,也跟她学些针线,这边人少,活多些却省心,但凡能一直伺候她,也算是我的造化了。”
桃儿听了,想起什么笑了起来,低声道:“以前我姐姐刚进府伺候的时候,就想来这边学针线的,不想被大姑娘看重,就一直伺候大姑娘,后来我进来了,她和我娘就想让我过这边来的,不过也没成,我姐姐还道可惜了的,如今倒是多少明白了我娘和我姐的苦心,我本来不是那伶俐会讨主子欢心的,有一技傍身才好在主子身边立足。若论起来,你倒还真是有造化,如今我看你的针线倒是真比我强些,下回我拿了活计来,你帮我指点指点吧,你可别推月兑。”
柳儿闻言好笑,指着她道:“还说这话,难道姑娘身边的姐姐们还不够瞧的,我看姑娘用的东西,可都精致着,家里又有现成的绣娘师傅指点,难道现今那些姐姐们,都不入你老人家的眼,单抬举我一个!”
桃儿正色道:“这倒是真的,别看我们府上有绣庄,绣娘一大把,只不过便宜了姑娘们的穿戴罢了,若说女红针线上头,从来二女乃女乃不舍得姑娘吃苦,只略过得去便可,说是两位姑娘将来是要享福的,自有好的东西受用,不必点灯熬油的练针线,没的熬坏眼睛累坏了腰颈,所以这上头倒并不怎么费心,只眼光倒是有的,连着身边伺候的丫头也不过比外面略强些,做些姑娘贴身物件,跟这边绣娘根本没法比。”
柳儿看桃儿说的真切,知道推月兑她也不信反而惹她不快,只得应下,不过丑话还要说到前头,免得将来她失望。
不过她说也是白说,桃儿明显不以为然。
显然柳儿低估了自己的能耐,桃儿来了两次倒是对她越发推崇,何来失望一说,这是后话。
再说董师傅的病,以前贾府,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才是服药调养。弄得身上不舒服,肚里也不舒服,那滋味儿柳儿是尝过的,效验与否倒在其次,滋味儿实在不好受。
而一些积年的贫苦老人家则总说,多吃些才有力气把病扛过去,柳儿深以为然,所以少不得好生奉承王妈,变着法儿的弄些好克化的软烂吃食,给董师傅调养着。
董师傅病有起色是件好事,尤其是,估计看在自己这么尽心竭力伺候的份儿上,应该有一阵子不会骂人了吧?好歹也该歇过气来,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