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尘每三五日过来给柳儿讲一回课,就安排在东厢房原书房里头。
柳儿手上的功夫扎实,只理论上着实欠缺,经了尘点拨,引经据典的,倒是回回进益良多,眼界也开阔了,心内痛快的同时,倒是暗暗感激冯紫英来。
这家伙虽说有些讨厌,倒是也办了件好事,不然她还当着井底的蛤蟆,不知天下之大呢。
自此柳儿足不出户,每日里除了做了尘留下的功课,看一个时辰的书,便是带着丫头做针线。
嫁妆大部分都是干妈带着丫头们做,柳儿的嫁衣并一些送长辈的见面礼,则自家做,于她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尤其林府针线上的人,也领了大部分常用针线给她做着,倒是从容。
所以柳儿倒是抽空儿,给贾府史太君做了一小包袱针线,进入冬月之前,让红花和李嬷嬷,带着小丫头送过去了。以后嫁了人,恐怕不如现今便宜。柳儿对老太太,两辈子都是感激的,好歹尽点儿心。
至于赖嬷嬷和凤姐儿处,并林之孝家,也都是有过来往的,张女乃妈家则派了三七跟着个大丫头去了,主要是为着三七。都另外备了不同的东西,却不是针线上头的,只除了巧姐处。
临近晌午,李嬷嬷带着丫头们回来了,又带了各人给的东西,李嬷嬷笑眯眯地道,“老太太说恭喜姑娘了,如今不得见,这是她们一点儿心意。”
把柳儿闹了个大红脸,嗔道,“嬷嬷也跟着人凑趣儿,学着丫头们不尊重。”大家只抿嘴笑,知她不好意思。
老太太是一套红珊瑚头面,并一些尺头香料等物。凤姐儿那里则是四匹的上用的尺头,并两只紫檀和黄杨木雕刻的摆件儿。赖嬷嬷则是四匹颜色鲜亮的妆缎。
林之孝家是另派了丫头送过去的,跟别家不同,虽没回礼,却回了话道,“多谢姑娘惦记,若有用到之处,让姑娘只管指使,定尽心竭力便是。”
三七则学她女乃女乃的话,“让姑娘费心了,三七淘气,只管打骂,很不必纵了她不知好歹的。没什么好孝敬姑娘的,让三七替家里磕几个头罢。”三七说完,果然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柳儿忙叫丫头扯了起来,嗔了两句。
至于那些个东西,柳儿看了一回,想了想,也没说什么。冬儿上了档子,红花和玉竹都收了起来。忽然想起一事,问冬儿,“前几日送来两箱皮子,我记得里面灰鼠的有几十张,你们找了出来,用那个石青的杭绸,每人作件小袄罢。”
冬儿最是忠厚,当即有些迟疑,很是舍不得,“姑娘且留着自家用罢,我们几个皮子衣裳也都有的,何必再做。”其实冬儿还有一层意思没好说,转年姑娘嫁过去,好歹底子厚些,不叫人小瞧了去。
柳儿笑了笑,“哪里就缺了我的,今年干妈给做的,义父那里的分例本就比姐姐多一倍,隔壁姐姐又给做了几件,估计穿几年也尽够了。你只管拿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说你们穿的好些,也是我的脸面,去吧。”
前几日冯紫英派人送了两箱子皮子,除了几十张灰鼠,其余白狐黑狐貂皮都不少。因今年不同往年,林府那边给她的冬衣,内外衣裙并大小毛衣裳,比分例加了一倍。只外面的大褂子斗篷之类,各色皮毛做了四五件。冯紫英昨日也着人送来两件新作的,红蓝天鹅绒绣团花面子的白狐斗篷。她姐姐也给她做了两件,加上干妈做的,林林总总的,俭省些的,估计这辈子也不用做大衣裳了。
更别提家常衣裳,不知做了多少,只冬儿和红花玉竹几个有数,柳儿索性一针没给自家做,都给人忙活了。
贾府老太太、干妈、义父姐姐、隔壁姐姐一家,至于傅老太太,那就是个面子情儿,好歹做了两幅抹额,另有三七做的两幅领袜,冬月中最后做得了,着人送了过去。
傅老太太一直没见客,柳儿索性装糊涂,只东西送了过去,倒是把傅秋芳招了来。
如今柳儿定亲了,芹姐儿和采薇被杨秀姐儿勒令少过来打扰,借口是柳儿要绣嫁妆,柳儿倒是有一段时日没见她们。倒是桂哥儿,偶尔带着弟弟过来玩一会儿,两个正是好玩的年纪,一众丫头婆子都喜欢逗着玩。
傅秋芳过来的时候,柳儿正坐自己屋内南窗下的榻上做针线,边上玉竹三七陪着一起做。小丫头传了话进来,冬儿打帘子迎了进来,引着傅秋芳并一个小丫头进了屋。
柳儿忙放下针线,起身让了坐,那边红花倒了茶来,两人挪到边上短炕小桌前对坐。
“姐姐今日怎有工夫过来,听姐姐说,姐姐一直做冬衣呢,也不好过去打扰。老太太今儿可好些了,一直想过去探望,又怕扰了老人家清静,不得好生歇息。”柳儿笑着道。
傅秋芳倒是比往日看着素净些,湖蓝撒花杭绸通袖长袄,蜜合色灰鼠坎肩,下面月白灰鼠皮裙。头上挽了个圆髻,别着一只小凤簪,连朵花都没戴,神色也淡静许多,闻言,笑了笑,道,“好多了,年前应能大安了,多谢关心,还有你素日送来的药材和针线。且我那里再忙,能比你忙么。想你不少活计要做,帮不上忙就罢了,也不好过来叨扰。如今针线上头,可做的如何了呢?东西都预备齐全了么?”
这个家长里短的傅秋芳,都是让柳儿颇有几分不适,但观其神色,倒不似作伪,如常回道,“依我说,自然是尽够了的,只干妈她们总觉着缺什么,弄的我跟着毛愣,其实是她们瞎紧张罢,叫她们忙去,横竖我是再不动了。”
两人说着话,其实柳儿小心观察傅秋芳,傅秋芳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原本一直觉着自己样样拔尖儿,自打柳儿过来,虽不愿承认,到底心气低了些。尤其这转过年来,她虚岁都二十四了,她娘这一场病,也是从她这里来的,越想越觉着自己不孝,这么些日子,傅秋芳也过的煎熬,形容清减了不少。
倒是杨秀姐儿看不下去,私下里跟傅嬷嬷说了。跟傅嬷嬷说,也相当于跟婆婆说了。最后娘俩儿怎么说的杨秀姐儿不知,傅秋芳倒是吃得下饭了,言行举止,倒是越发沉稳了些,她也放了心。
不为别的,到底相公待她不薄,家里老老少少的,怎么也得好生照看了。
所以才有如今傅秋芳迈出屋门,且过来柳儿这里坐了一坐,也是个恢复亲戚走动的意思,柳儿哪里不明白,只也不说破。
傅秋芳这里跟柳儿说家常,偷眼打量柳儿,刚她进屋的时候,一眼便瞧见柳儿坐那亮堂的玻璃窗下,人极淡静地做着针线,水粉色湖绫家常小袄,没穿裙子,葱绿的薄绵裤,盘腿坐那里,跟仙童似的。若不是头上挽着髻子,耳边垂着两朵绯红的海棠堆纱花,她还真以为走错了地儿呢。
这一身打扮,本就算家常,随意些却不见得有什么不同,只那挽发的红彤彤的珊瑚蝶恋花的钗子,显然是一根整珊瑚雕的,钗头上兰花蝴蝶,也是就着原本的枝桠,镶嵌了各色宝石,端的是五彩斑斓,既华贵又喜庆。
傅秋芳一时心内黯然,她虽有长辈兄弟护着,却不如柳儿如今底气足,只这吃穿用度上头,就比人差了不止一筹,可见怨天怨命,倒还不如说自己不争气,更别提今后身份上头,人家也不差什么了。
晚上林府姐姐身边的丫头夏草送来一封信,封皮里面鼓囊囊的,又是夏草送来,显然很是郑重。
丫头们招呼夏草吃茶,柳儿拿出信纸展开观看,四五张满登登的字,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垂眸不语,半晌才道,“姐姐可有什么话没有。”
夏草起身言道,“姑娘说,二姑娘看看便知,若有不清楚的,只管问她去。只让姑娘也不必担忧,那冯夫人小李氏,毕竟不过是继婆婆,钱财上头且多有依靠李家,儿女不成器,多的是仰仗冯三爷的时候,若还认不清形势,与姑娘为难,姑娘也不必腼腆了,只管立时让冯三爷知道就是。另外那位表姑娘,姑娘的意思,趁早嫁出去省事,姑娘年纪大了,心思就多,又是亲戚,以后不定是个祸害。”
其实她们姑娘还有句话,夏草实在不好意思说,想了想又不能不说,微微红着脸,凑到柳儿耳边,嘀咕道,“你们新婚燕尔的,枕头风厉害着,赶紧着下话儿。不然过个几年,人家只当你过的好着,不然如何这功夫才抱怨。到时候那效用,就不好说了。”
其实柳儿刚好喝了一口茶,当即噗地一声,喷了。同时猛然间咳了起来,也不知憋的还是臊的,脸上通红,吓得冬儿红花几个,忙着又是捶背又是顺气的,仿佛很怕她就这么去了。一个个很是好奇,到底这夏草跟姑娘说了什么,把姑娘惊的这么个模样儿?
好歹镇定下来,也不咳了,只脸上还有些发热,瞪着夏草道,“姐姐这话,是背地里偷着跟你说的罢?”
夏草毕竟是个小姑娘,红着脸点头,可不是背地里么,只她一个听见,不然叫冬虫或者哪个老妈子听了,姑娘等着挨说罢。
晚上跟干妈吃过饭,打发了丫头们,窝在暖呼呼的炕上说话儿,柳儿便把今日之事说了,“依着姐姐信里所言,将军府上大致便是这么个情形了。”
张婆子点头,大体上她之前也打听过,只没有这般细致就是,沉吟片刻,张婆子又道,“你姐姐说的很是,李氏不为难你便罢,若为难你,若一开始你面女敕顾着礼节,由着她拿捏,以后可没你好日子。冯三爷是个爷们,素日在外头的时候多,哪里有一个男人成日家看着内宅的,关键时候能给你撑腰,便是个好的了,多的时候,还得你自己立的起来才是。”
柳儿点头,“妈你放心罢,自打定下嫁给他那日起,女儿便没打算再受气,不信她小李氏,比老太太甚至琏二女乃女乃还有算计,除非面子都不要了,即便那般,上头还有老爷子呢。”
张干妈点点头,对柳儿,其实她到不怎么担心,不说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也差不了多少,一个小小的将军府,柳儿如今还是当主子的,张婆子还真不信,比丫头还难当了。
迟疑片刻,张干妈又道,“妈知道你为难,前几日听说你着人去将军府左近寻房子,妈知道你的孝心,不欲让我受人白眼,又不愿意分开。只如今我住这里呼风唤雨的都习惯了,且无事跟你姐姐说说话儿,傅老太太那里抹抹牌,且以后赢了她的,想必也不敢摆脸色了。进出奴仆伺候着,穿金戴银的,却不想挪地儿了。且这里离将军府,也不过两刻钟的车程,没有多远,你回来看我看你姐姐,也便宜,还有个娘家转转,岂不好呢。”
柳儿眼泪一时便下来了,吓的张婆子忙拿了绢子去擦,慌道,“这是怎么说的,你这孩子,就是心多,妈如今过的好着呢,很不必整天腻歪到一处。别说你如今嫁的人家门第高,便是小门小户的,只要有公婆在,如何能跟妈住一起呢?便是没有公婆,你见过几个姑娘出门子带着娘的?别人看着不像不说,妈这心里,也不好受不是。”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只柳儿原就打算跟张婆子当亲母女过一辈子的,哪里想到嫁人居然要分开,不分开在一起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如何心里不难受。
抽噎了一会儿,总算镇定下来,才道,“那谁说了,过两年等他兄弟也成了亲,老爷子的打算便是分家,到时候妈就跟我们一起住罢,不然女儿一个,有什么趣儿呢。还说了,明年他就另寻了合适的差事,过几年有了好机会,就也出去放个外任,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去逛逛,一家子,妈又能呼风唤雨了。”
说的两人扑哧一声都笑了出来,想起素日张婆子在下人面前那么个样儿,这小院里,确实说一不二来着。
这事儿便是定了下来,只有一件,柳儿心里存了疑惑,便是江南李家。
无论素日听说,还是姐姐信里,也不过略提了一句,江南丝绸行业大贾,具体如何,她倒是有几分好奇。
往大了说,是冯三的外家,往小了说,是小李氏的八竿子娘家,小李氏外头还依仗这李家呢。
可毕竟跟冯三应该更亲近些才是,如今小李氏是有儿子的人,如何还仰仗着李家?且能仰仗的上!难道里面还有别的什么缘故?
不把冯家弄个清楚,她如何能够安心,可干系着她后半辈子!一时睡不着,想了半宿,次日起身便吩咐冬儿,“你坐车去林之孝家,这么说”
又派了红花回了趟林府,也跟林黛玉嘀咕了一阵子不提。回头姐姐过来看她的嫁衣,听了这事,打趣儿道,“你个小精怪,坐家里运筹帷幄呢。我看一般人家,还真禁不住你这般作怪,如今只盼着冯府那些个没眼色的,消停儿的罢。不然被妖精吃了,可怪不得人了。”
边上张婆子也笑道,“大女乃女乃这是不知道,不然我们小柳儿在贾府那几百号人里,如何能安然体面地出头了,可不是只做的一手好活计就成了事的。”
说的柳儿一脸的不好意思,嗔了姐姐干妈几句,便在家里做活,其实静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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