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友仕这辈子没这般逍遥过。
如今他在冯府,住在邻水的一处竹林环绕的清舍。门前几本芭蕉,竹下几处幽兰吐香,阶前更是有一泓清水,潺潺自竹下绕屋而过,风声簌簌,鸟鸣啁啾,可谓一处人间仙境了。
这也罢了,什么清雅之地张友仕没见过,只每日里衣食住行,无不妥帖舒适,也不见如何华丽,倒是处处透着雅致体贴。张友仕对冯紫英这个学生,心内到底是欣慰的,这心思上头,可比自家儿子强多了。
虽然知道冯紫英那点儿心思,却也不觉着如何,他年纪大了,若真常住京城,也不是不行,只认真收学生,确是不大上心,这跟给小娃子启蒙,是两码事。如李家六公子那等学生,功利心太强,是要立马求功名的,他已经多年自在惯了,不喜欢重拾利禄俗物。
最近两日,每日伺候的小厮,奉茶都格外与前两日不同,入口清香淡远,略苦而回甘,正是老爷子喜欢的口味,少不得夸了伺候的小厮几句。只那小厮只行礼,却并不言语,先生也没在意,只觉这小厮越发伶俐了。
因着已经盛夏,天气越发的炎热,张友仕在冯府还不觉着,一旦出去会友或闲逛,虽略觉着热些,却身上仍旧清爽,不同他人汗流浃背的狼狈,跟他往年也大不相同,不免有些讶异。
回来李六恭恭敬敬伺候着用了略温热的清茶,一看老先生舒缓过来了,少不得巴上去帮着松松骨,肉肩捶腿儿什么的,老爷子如今受用了,倒也不撵他,偶尔还能聊两句,提点一二,只决口没提收学生一事。
不过李家清也没气馁,高人么,哪个没点儿脾气,经过一番挫折历经辛苦达成心愿,那是必须的。如今他得了表嫂杨氏柳儿的私下提点,越发的殷勤,以伺候好老先生为第一要务,也不提拜师之事。
所以张先生消停了几天,见谁也没了动静,难免心里犯嘀咕,忍不住随口问了一句,“你这按摩的手法不错,跟哪个学得,以前在家孝敬过长辈?”
李家清手上不停,笑着道,“回先生,在家的时候倒是想孝敬我爹和我娘,可没两下子就被撵了,说我笨手笨脚,不如丫头手巧,晚辈颇觉英雄无用武之地。这得亏先生识货,晚辈感激不尽啊,回去少不得跟我爹说说,不是儿子不争气,是他老人家灯下黑啊。”
张友仕倒是被他逗笑了,点点头,“你有这份儿孝心却是难得了,他们嘴上说说,其实心里也是高兴的。不过如今你这手法,实在不能说差了就是。”
“不瞒先生,如今晚辈的本事,也是得了表嫂的提点。表嫂说,她是女眷,不便宜伺候先生左右,少不得背后用点心思。”李家清回道。
“哦,杨氏我倒是知道一些,难得的奇女子。只知其一手针线绣技,如今也算天下驰名了。”
“先生有所不知,我这表嫂,何止绣技了得,便是一手烹茶、裁剪,那也是难得一见的。单说裁剪上头,如今姑父和林老爷子,身上的衣衫,非表嫂做的不穿。都说穿过表嫂的手艺,别人的再穿不得了,各处不舒坦,便是夏天,热的这么个样儿,身上也凉爽着。可惜我们辈分小,没法求了表嫂做衣裳。”说起来李家清倒是有些遗憾的样子。
张友仕闻言,心里一动,晚间叫了身边伺候的小厮过来,绷着脸一问。果然,素日他的吃穿用度,都是那杨氏亲自打点过问。因着天气炎热,更是时常亲手烹了茶,着人送了过来。
这一番,却是比他儿媳妇还要尽心些,老先生一时心里犯了思忖。
隔日李家清又过来他跟前打磨,张友仕不动声色地看着,似乎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闲谈似的问道,“你家里也是豪富,为何一心要走科举,做做生意也是家学渊源,甚至做个风流才子,岂不快活自在些。”
李家清因为上有兄姐,是长房的老幺,打小读书,虽说耳濡目染的不少仕途经济,到底心思纯净些,闻言双目明亮,笑容也透着坚定,话也实在,“回先生的话,我爹和我爷爷两辈子的夙愿,就是改换门庭。打小我们兄弟们,懂事起都要头晌读书,下晌去各处坊间铺子看工人做活。大点儿也要跟着学做,若不觉着累,读书上头也确实没有天分的,也不强求读书,就去做生意。若自家愿意读,就一直供着读书。我爹说了,读书能出息,不读也得吃饭。但是我们堂兄弟们都知道,我们家最重读书,从来没动过捐官的心思,就是要我们靠自己光耀门庭。所以我四哥打小带着我,一起用心读书。我们这两房,若我俩不用功,也没指望了。”
说完李家清到底心情有些低落,科举取士这条道,并不好走,他早就知道。多少家里贫穷的同窗,不得不另谋他职养家活口。更有考了大半辈子不过一介白丁的。
张友仕点头,冠冕堂皇的话,但凡读两本书的都会说,可真正抱负远大的毕竟是极少数,为着自家功名利禄,倒是寻常人的想法。
略一沉吟,半晌老先生方道,“我一辈子随性惯了,跟我学,不过一点儿学问和事情世故,若说做官,我实在没什么可教的。你表哥冯紫英那是天赋异禀,做不得数的,你可想好了。”
李家清半晌才反应过来,喜不自禁,话都说不利索了,“先先生,这是是同意收下晚辈做学生了?”
张友仕笑而不语,李家清很快反应过来,忙跪下磕头,口内却道,“若想做官先做人,晚辈志气不大,只想着好生读书科举做官,少做糊涂事,让我爹心里高兴,祖父地下有知,也得安慰就罢。日后定然也谨遵先生教诲,绝不给先生丢人现眼。”
虽说没像柳儿说的,三日搞定李家清拜师一事,却也不过多了两三日,冯紫英大喜,少不得正经摆酒,请了老爹和义父,来给办个礼儿。
回头给李大舅报喜的信,少不得加急送了去江南。
哪知,此时江南李家,正是一团愁云惨雾。
二房李二舅李明鸿,原本掌管着锦记织造作坊和印染作坊。谁知,不久前,两个主要作坊干了半辈子的大师傅,突然寻了由头,都辞工不干了。
这可都是在李家干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差不多一家子都在李家做事。如今不但人走了,更是都掌握着李家许多织造技术和印染方子。原本签了雇佣契约单方要离开,少不得要赔偿大笔银子。如今倒好,人家毫不犹豫地付了赔偿,提脚走人,等李家反应过来不对,已经人影皆无!
经办这事情的大掌柜,正是李三舅的小舅子董明,被李大舅找去一顿臭骂,人一生气,也辞职不干了。
后来有人回李大舅,看见那董明带着那两个师傅并家人,坐了进京的船,一起离开姑苏了。
李明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气的怒火攻心,虽没有跟冯唐老爷子似的吐血,却也病倒了,一时李家大乱。
李二舅是个不顶事的,手里人跑了,备受打击,没病就不错了。如今李家嫡支唯一留在老家的儿子是长房三子李家和,却是个病秧子,药罐子里泡着,也不管事,李家一时天塌了。
没奈何,李大舅吩咐管家写信叫长子李家鼎回来主持大局,京里的事情,想不想都得扔给五爷李家白了,倒是合了冯三爷的心思,李大舅一腔心酸苦涩有谁知。
又不得不瞒着儿子病了的事,免得扰了儿子学业。且以他的多年从商的经验也知,这只是个开始,老三既然已经暗下黑手,费了这般大的力气,想来还有更狠的后招。挖了两个要紧的人去,手里又有李家销售渠道,以后李家锦记商行,在丝绸上的生意,恐怕难做了。
此时冯三爷给李家的信,尚且在路途上。
而柳儿这边,早在李家清拜师之前,也去城外见过了贾府老太君。
老太太一把年纪,原本丰润的形容,不过一年的功夫,已经显得憔悴许多,人也时有犯糊涂,多少带了下世的光景来。不过倒是认得柳儿,说话也清楚。
一时旧时主仆两个难免抱头哭了一场,老太太更是叫柳儿,下回来时带了虎头给她瞧瞧,柳儿无不答应,只心内也不好受。
大女乃女乃李纨并几位姑娘,也都一一见过,平儿带着巧姐儿,看着也都还好。除了略见清简,精神头都尚可,柳儿也略安了心。
毕竟有林府照应,她们也吃不了什么苦,吃穿用度,都是不差的。说到底,贾家除了爷们不争气,女人个顶个的明白人。
邢夫人去看尤氏,碰巧不在,柳儿原本也不大来往,倒是省了麻烦。反倒是宝二爷,听说如今闭门读书,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只女人们都十分欣慰就是了。反倒是贾环,据说去找事做了,倒是叫柳儿刮目相看。
主子身边的大丫头大部分都还在,只老太太身边,如今就鸳鸯琥珀鹦鹉三个。之前柳儿已经知道,其他的都跟着亲人出去了。
最后老太太打发走其他人,屋内只留了鸳鸯,老太太拉住柳儿的手,“我一把年纪的人,如何都使得,如今只不放心我身边这三个丫头,她们打小伺候我,又没了亲生的老子或者娘,若没我做主,将来不定如何呢。只如今我也有心无力。前儿已经托了玉儿留心,如今少不得托付与你,她们年纪也不小了,看有合适的人家,且帮着寻一寻,好歹叫她们有个着落不是”
鸳鸯只站一边抹泪,柳儿心里也不好受,少不得陪着垂泪。
之前她已经听姐姐林黛玉说了,老太太如今托了能托的,尽量给姑娘们寻婆家呢,其中她身边伺候的丫头,少不得也为着打算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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