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从嫁人到生子,正好一年,四月初六嫁人,来年四月初六虎头出生。(花好田园ml/3/3266/iml)冯紫英还笑言,“四月初六,宜嫁娶,生子,上上大吉日。”
这一年里,基本上没见过禄儿,虽说如今赖二女乃女乃府上人丁凋零,柳儿倒是不担心禄儿。
所有柳儿见过的女子,禄儿最是能在夹缝中腾挪,审时度势,于逆境中求生存的一个人。且不但保存自家,顺势而为,尚且能伸手帮扶下他人,最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女子。
赖二女乃女乃几次打她的主意,都被她不知不觉之间化解,且没被厌弃,这般能为,非同寻常。
所以听下人回禀禄儿求见,柳儿忙叫冬儿,“快去请进来。”
一时禄儿被冬儿引领进了松茂堂正房,早有小丫头打帘子,笑着道,“太太正盼着姑娘呢,若不是虎头刚哭了,就出来迎姑娘了,快请进。”
禄儿客气一句,随着冬儿进了正房。她头一回来,一进中堂,迎面一股古朴雅致的气息扑面而来。正堂紫檀雕灵云大案上,左右各两只二尺来高的雨过天青花瓶,插着时鲜花卉,正对墙上则是一幅工笔松鹤图,设色淡雅。最上面则是‘松茂堂’的匾额,地下两溜圈椅,索子锦的椅袱椅褡俱全。
一时恍然,禄儿如今真切地意识到,那个任赖二女乃女乃拿捏的小丫头柳儿,跟自己已经云泥之别了。
虎头如今跟着柳儿住正房,晚间就睡柳儿房内碧纱厨里,自家带着。虽说不合规矩,只府内除了张干妈,也没个外人,自然都遂了她。尤其张干娘的意思,自己的孩子还得自己带着,才亲近,没的养来养去,成了女乃妈子们仗腰子的了。
而白日里,柳儿若是不得闲,便让女乃妈和丫头带着在东屋睡觉或玩耍,整个东屋,里间都是虎头的屋子。西屋则是柳儿两口子卧房,正房共五间,并耳房厢房,主子一共就这么三位,倒是十分宽绰。
柳儿到底抱着虎头,拍着在西屋门口笑吟吟地看着禄儿进来,“哎呦,这可真是稀客啊,哪一阵风把禄儿姑娘刮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禄儿于柳儿微末之时伸手帮过她,这份恩情最是难得,一直不敢或忘。
禄儿没想到柳儿如今这个身份,尚且能如此待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福了福身,“夫人这般礼遇,叫禄儿受宠若惊啊,尤其还抱着哥儿一起,可不折煞我这低贱之人了么。”禄儿也是满眼笑意,忙上前扶着柳儿,两人说笑着进入房内。
内室跟禄儿见过的赖二女乃女乃处又自不同,少了几分华丽,多了几分清雅,架子案子上也没甚金银珠宝的摆设,不过是几部书和一些瓶碗茗花,炕上随意放着几样小儿玩具。墙上的字画也是寻常的吉庆画并绣扇台屏,最显眼的是靠墙位置楠木雕花架子上,一口水晶玻璃大缸,内养着十来条水泡眼的大金鱼,中间两条碧绿的水草,那鱼正悠游自在地游来游去,看着十分悠闲。
“这个别人不知,你倒是该明白的。做针线的,间或看看水观观鱼,最是养眼不过。”柳儿见禄儿看着那鱼缸,不由笑道。
禄儿意会,双方落座,丫头上茶,方开口道,“女红做多了,着实累眼睛倒是没错,只便是在二女乃女乃那里,夫人见过谁用这般大的水晶缸子养鱼养眼睛的,更别说这几条难得见的鱼儿了。”
柳儿笑了笑,这都是冯三爷弄来的,柳儿对这个倒也不太在意,也没甚讲究。
“快别夫人夫人的了,跟叫别人似的。你我相遇于微末,打小的交情,私下里还是姐妹相称罢,说话自在些。自来你也不是那迂腐之人,若推辞,就是外道了。”柳儿从来钦佩禄儿的能耐,半点不会小瞧了她,于己有恩,自然诚心以待。
禄儿推辞,见柳儿不为所动,也就罢了。一时两人说了一回闲话,禄儿细细看了一回虎头,确实不负虎头之名,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只恹恹地半合着眼睛,被他娘轻拍轻晃的,慢慢的便睡了。
女乃妈子王氏见机,忙上去轻轻从柳儿手上接了过去。结果刚离了柳儿手,虎头眼睛都没睁,张嘴便哭了出来。柳儿忙接了回来,继续抱着轻拍,似乎有所感觉,小儿倒是不哭了,继续迷瞪着睡觉。连着试了两次,均未成功转移,把柳儿恨的不行。
“你个小魔星,把你惯的,看你爹晚上回来收拾你!”
丫头婆子们就笑,王女乃妈更是笑着小声道,“像太太这般带孩子的,富贵人家极少的,小孩子哪有不恋着亲娘的。别看他不会说,鼻子可灵着,最是知道在没在娘的怀里呢。”
“这话再没错,有些小户人家,孩子都是打小亲娘自己带着,小时候更是一步离不了,过两年懂事些,会说话就好些。”禄儿见了,也忍不住笑着道。
“唉,三爷也说是我惯的,这般小,不好生照看,还能怎么着呢。横竖要教导,也得他能听懂人话不是。”柳儿没奈何,最后只得待虎头睡着了,轻轻地把他放到身边的小褥子上,肚子上搭了条夹纱被,轻轻拍着,一时小儿倒是睡的香甜。
挥退了下人,一时两人说话少不得都轻声细语的,禄儿趁机打量柳儿一番,忍不住道,“这一晃将近两年没见,你倒是丰润了些,看着就知道过的极好。你是不知,二姑娘原本也是个丰满的,如今瘦的,比大姑娘还厉害些。”
不知形容清减,冯家两位姑娘,如今也都是二十多岁的妇人,照理来说,正是好年纪,奈何日子都不算顺心,生生看着比柳儿老了十岁不止。
一时两人说起家常,这禄儿原本就是个有成算的,如今心里有事,到底不如以往谈笑自若,透着股子不自在。
柳儿见了,心里有数,少不得主动提起,轻声道,“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些年,我什么人你还不知么。早先就跟你说过,但凡有什么难处,只要我能帮上一二,必要寻我的。只如今这才多久不见,你就外道了。想当初我俩还没说过几句话的时候,你可是派了个伶俐的小丫头,偷着透话儿给我呢,如今想起了,彷如昨日。”
禄儿听柳儿提起往事,心里也是感慨,谁想当初自己一念之仁,倒是结交了一棵大树呢,倒是真应了那句‘不以善小而不为’了。
低头思忖半晌,抬头看着柳儿道,“一向我也是自负能审时度势左右逢源的,只到底眼光见识上,差了许多,不过是些小道。本以为,跟着二女乃女乃,就是一辈子的事,我伺候她到老,要么随了她去了,要么孤独终老罢。你是知道的,我是个孤儿,当年被人牙子卖给了二女乃女乃,才一点点过上了好日子。我心里,除了伺候二女乃女乃,不做他想。如今,便是这点儿想头,也难以为继了。”
“怎么,二女乃女乃想放你出去,不至于罢?”柳儿有些意外,禄儿知道不少赖二女乃女乃的阴私,能轻易放禄儿走?
禄儿苦笑,“若是这般,我还有什么为难的,凭我的本事,出去没了着落,大不了嫁个一般的汉子,还是能够的,却也不至于这般左右为难了。”
柳儿伸手拈了一颗蜜饯放入口中,酸甜滋味儿一时在口里漫溢,伸手把攒盒推到禄儿跟前,“这个是干妈做的,极干净味道极好,不急,且先润润喉,慢慢说。”
禄儿从善如流,放下手中一直握着的茶盅,拈气一颗琥珀色的蜜饯放入口内,略一回味,点头,“张婶子的手艺自然是好的,她老人家是个有福气的,如今可好?待会少不得去给她老人家请个安。”
“今儿倒不巧了,我姐姐有了身子,她做了酸梅子,去傅家看姐姐去了。”柳儿笑道。
杨秀姐儿生了二子松哥儿也有四五年,如今又有了身子,自然高兴的紧。柳儿因虎头不离手,天热孩子小,出去不便宜。张干妈横竖无事,倒是十分乐意出去溜达溜达,尤其爱去跟傅老太太打牌赢钱。所以柳儿少不得收拾了许多东西,干妈一起带去了。
禄儿感叹,“如今你这般,真是任人也羡慕不来的。”
“何必感叹,个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怎知你以后的日子就不会更好些呢。”柳儿笑道。
禄儿苦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活了一把年纪,禄儿心里连赖二女乃女乃都不过尔尔,第一服气之人,便是眼前的冯三太太,杨氏柳儿了。
丫头命,硬是挣扎成了贵妇人。可不全是靠男人,如今杨氏之名,可谓名满天下了。便是不知冯三爷的人,也多有知道杨氏之名的。
如今谁敢说一句狐媚子以色事人靠男人上位的!
冯三爷如今若说出名,也是靠娘子更多些。
禄儿一向自傲,可如今真真悔不当初。内宅里运筹帷幄,她从来没怕过谁。只算盘打的太小,俗称算小账。人杨柳儿,默默无闻在绣庄干了两三年,如今真个出息了。倒是她自己,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一向没大看得起绣娘这等工匠,如今只能徒呼奈何,任人宰割。
却原来,赖二女乃女乃一辈子掐尖要强,本以为两个姑娘都嫁的好,自己可以安心养老了。
哪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二姑娘一嫁过去,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女婿贪花不说,更是个粗俗不堪的,全不给正房娘子一点儿体面。一家子妻妾闹的乌烟瘴气,冯菡玉过门不上半年,有了身孕,也掉了。受了刺激,人越发的尖酸刻薄,跟一帮妾室斗得不亦乐乎。更是怨她爹娘没给她寻个如姐夫那般的好人,也不大回娘家。赖二女乃女乃虽说知道底细,却也没奈何,只得暗自伤心。
尤其自打大姑娘出门子后,冯大老爷越发的少去看赖二女乃女乃了,这一两年,轻易都不露面了。最近半年来,更是一次没去过,任赖二女乃女乃寻了由头着人去路上堵着,也不顶事,赖二女乃女乃的心情,可想而知了。
赖二女乃女乃自己倒是不在乎他来不来,奈何还有两个闺女,少不得需这个亲爹照应。于是,赖二女乃女乃故技重施,又开始给冯大老爷寻房里人了。
这么些年,禄儿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多少房里人,最后都没落下好,不过是任人作践且不得好死。早暗下决心,就是死,也不去给人做小。
但是如今赖二女乃女乃,别人再也看不中了,都是一群没脑子的货!唯一让她一直动心的,就是打小跟着她的禄儿。
但是这种事,毕竟以后还得有所求,所以关系不能弄僵了。赖二女乃女乃不好来硬的,哄骗其他小姑娘的鬼话儿,禄儿这里也行不通,索性最后打恩情牌。
我养了你这么些年,待你不薄,如今我日子艰难,该你报答一二的时候了。这就是赖二女乃女乃的心思。
禄儿经过几次这种事情,已经灰心了,再不复当初的心志,只想全须全尾地离了那赖府要紧。
别人得罪不起赖二女乃女乃,得罪得起的,禄儿也没门路不认得,更没由头求上门去,只剩了柳儿这一条道。少不得咬咬牙,过来求助来了。
这事,在柳儿这里,还真不算大事。一直以来,赖二女乃女乃一直巴结着冯三爷,比大老爷更甚。
柳儿成亲添妆、生儿子满月,甚至分家乔迁,赖二女乃女乃都是送了重礼的,其意自明。
禄儿的意思,这辈子不打算嫁人了,若柳儿不嫌弃,她就自梳,以后就伺候柳儿,在府里当个下人,再不为它事烦心,一个人就这样挺好。
说到这里,禄儿心里不是不惭愧的。她如今很有自知之明,她过不了嫁人柴米油盐锱铢必较的日子。养尊处优惯了,能选择的情形下,离不了这种环境,更不愿意吃那个苦。小门小户怎么过日子,她可清楚的很,最是能把人磋磨的面目全非。
柳儿多少知道禄儿的心思,其实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大丫头,这样的极多。从千金小姐似的一下子跌落尘埃,着实不易。她当年不是一气之下病死了么!金钏儿怎么死的!
人往高处走,不偷不抢不害人,禄儿有此选择,也无可厚非。
只是如今,禄儿出来容易,去向却需好生琢磨琢磨。
作者有话要说:哎呦,累坏某禾了,求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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