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流浪家出来,已有三天。
沿途经过的街,在墨黑里都变得孤立、危险,居民害怕在夜晚走出房子,谁也没有勇气忍受这漆黑和寂静暗藏的凶兆。对于夜晚,他们是陌生人。
看似一条窄而漫长的河,因其表面黑暗且冷静而无法窥探,纹丝不动的冰层下却生满着深浅不一、凹凸杂乱、浑浊泥泞的水洼群。叶不似和流浪,疲惫不堪却半点放松不得。街与街之间,并不遥远,两条街之间的水洼群,这是离开的必经之路,一不小心,水洼底部的尖锐物就会毫不客气刺入脚底,也许是杂物,也许是冰柱,也许是某个水洼本身底部就长着尖尖得像锥子一样的石块,更有一个水洼底部长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锥子石块,所以必须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们在进入一个水洼前,需借助手中的铁棍子,扎破冰层,试探水洼的深度和状况。铁棍子的底部似圆圆的大饼子,当水洼底部有尖锐的东西,大圆饼便无法平坦进入水洼,会卡在棍身的一定高度,铁棍手柄处,有一个标识区,借助他们手上的不锈钢表,能清楚辨识水洼的危险程度。
在光滑平坦的河里,他们轻松以对如鱼般自然。或许他们生来就具有了在水中生活的本能,就像行走在平坦的地上一样自由自在,但面对这样的水洼,却是致命的危险。
叶不似收起铁棍,弓腿抬起左脚正要摊入水中。
“等一下,”流浪对于极端的环境总是极其敏感,积累的历练,让他多了一些直觉。
“怎么了,”突如其来的一个叫唤,让紧绷着神经的叶不似吓了一大跳,及时踉跄地收起已触及水面的左脚,“这个水洼是平的,我刚探查过。”
“才怪呢,”流浪清楚看见了水下的尖锐物,在黑暗里,他的眼睛更炯炯有神。将铁棍的另一尖端端刺入洼底部,用力搅动,发生碰撞的声响,便卡住了,“这个底部有很多尖尖的低矮石锥子,但是尖部高度几乎一致,就像被磨平了高度一样,所以铁饼子探入其中,能平躺,造成洼底是平坦的假象。”
叶不似,背部一阵发寒,数滴冷汗落入水中。他太大意了,如果仔细辨识,他是能听出来探查有尖锐物和没有尖锐物时圆饼落下声音的差异。幸好流浪及时一喊,否则此时他的左脚恐怕就要报废了。以前流浪总是吹牛说他的眼睛多么与众不同,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原来这并不是虚言。相比之下,自己的听力显得薄弱无能。
“这边也是布满了尖锐物”流浪连续砸了几个水洼探查,都是这种暗藏凶险的,“难怪街与街之间的居民,很少往来,这样的水洼,去隔壁街泡个妞,得准备多少条命才够?墨城里的女人不需要男人合作才能生孩子,只要往供给站里注射一针即可;男人也不用女人的**才能繁衍后代,幸好可以无性繁殖,否则这个城市繁衍后代,得付出血的代价。”
是啊,如果不是流浪闯入他的那条街,叶不似以为整个世界只有那一条街。也就在那个时候,他坚定了对书中世界的向往:既然有另外的街,为什么不能有另外的世界呢?
这个城市唯一的特色,恐怕就是黑冷。
粗重危险的体力活,流浪都自觉地包揽,从不抱怨,“也不是,你说,这个城市是突然有的,还是一直都有呢?如果是突然有的,总得有人建城,那会是谁?一直都有,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唉,这审美观真阴寒渗人,好歹也造个书中世界,次点也行,但至少也可以抄袭一下吧。可见,我们的祖先不仅没有美感,连偷东西都不会。”
流浪的抱怨,牵引出了叶不似更多的疑惑,无数的线纠缠在一起,却拽不出一根,越用力缠得越紧。
“或许,我们根本不属于这里。有时我在想,房顶大圆灯为什么会有光,为什么光只有白天亮,夜晚到点就自动熄灭了?”
“啊,那我们来自哪里?总不能都是无性繁殖,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恩,倒也是大圆灯总不能是自己开关,是谁控制了呢?为什么夜晚不能有灯光呢?”流浪也陷入沉思,他虽然不及也不是有信仰,对他而言信仰不能当粮食,可他并不是从未思考过。
“或许我们也来自书中的世界,只是发生了某些事情,所以迫不得已来到这里寄居,而黑暗里生活着其他人或其他厉害无比的怪物,只是我们的肉眼看不到。夜晚不开灯,是为了保护我们,不让他们看见我们?”他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根据。
“又可能是我们侵略了他们的家园?经过一场恶战,终于达成协议,和平共处,将时间一分为二,我们白天他们黑夜?”叶不似继续乱想
“‘寄人篱下’他们完全看得见我们,甚至在监视我们?不会是见鬼,与鬼同城吧……”流浪接下他的余话,仰头凝视黑暗,可他的视力在黑暗的天空里并未看见任何异样。
“这有可能吗?迥异的两个世界,如果真有那个世界,为什么上一辈的人不去寻找?书并是只有你看到了,供给站的历史表,不是标着这个城市已经创建1345年了吗?”流浪叹了口气,转身环视,除了远处比黑色多点光泽的不锈钢房子外什么都看不到。虽然紧张,但他能克服心里痉挛的感觉,生活历练早已经让学会享受恐惧,也许正因为恐惧,强化了他的双眼,使其在黑暗中有了视力吧。当他频繁穿梭于被黑暗笼罩的墨城,与白天一样的自在。
“流浪,”叶不似说,“其实你不必陪着我,也许这只是一个啪嗒一声就黏糊在石头上的美梦。”一切都是无知的,他无法确定是否要因为自己虚无的幻想,搭上流浪。
他的心不由得又沉重起来,流浪说的话,正是他一次次问自己的:如果真有这个世界,父亲和爷爷为什么不去寻找?为了不动摇心中的信念,只能逃避,忽略这个问题,不再追问下去。他怕,是真的,他真的在怕:书中世界只是一个残忍的美梦,醒来之后了无痕。只不过是他误读曲解了父亲的话。
“如果真有那个世界呢?墨城的谜太多了,或许有人故意用黑暗遮住了”流浪抬头冲他爽朗笑了“有一天,大汉我要尝尝烤肉的滋味。”
看着流浪忙活着,用铁棍底部的大饼拼接后搭在水洼之上,娴熟的动作,让他不禁感慨:如果没有流浪,他恐怕连一条街都走不出。想要寻找新世界的自己,每天关在家里任意梦幻一个世界,连街都未曾踏出;而流浪仅是为了活着,勇敢地穿梭于各条街之间,对这个城市有这么深的了解,从来不怕面对的是什么,这份勇气和实践是他无法比拟。甚至改变整个城市居民对自己所处之处的认识,至少他们意识到,墨城不是只有一条街。他嗅到了书籍中记载的汗味,不浓重,带着点酸,怪怪的味道。在这个没有温暖的世界里,能流汗,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件很真实的事情,甚至令人兴奋。或许自己缺少的正是能流汗。
不知道经过多久,泡在冰冷的水洼里的双脚几乎麻痹了,这种感觉正在朝着大腿根部蔓延。僵硬地抬起头,眼睛只能看见黑色,没有一点的光,除了低头能看见他和流浪手中的表上放射出细长渐宽的三角形光,渀佛受了惊吓一样蜷缩在一起。
夜晚的墨城,户外温度极低,紧身防寒衣还能保住人体不受寒冷地侵蚀破坏,却无法避免寒冷的感觉。水洼的水是冰冷刺骨的,连续数小时泡在水里的双脚,早就冻僵了,叶不似知道这仅是表皮感觉上的冻,并不是脚真的冻僵,尽管这样,他还是无法阻止身体的神经不再感知。如果没有脚上的防寒鞋,他真的不敢想象,那该会是如何?
“我们的祖先,也不是笨得无可救药,至少发明了这套实用性极强的户外防寒服,从头到脚,包裹得紧紧地,一滴水都无法进来,还是有一定水准的。”流浪时不时都要关注一下叶不似,毕竟他是第一次出来流浪,露宿黑夜,不像他皮粗肉厚,耐得起折腾。小时候,水洼群是他经常藏匿的地方,抢了食物,不敢走河,只能在这种水洼里躲着。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奄奄一息了,谁知,白天温度上升,他醒来,就像进入休眠期一样。对于这种寒冷,早已习惯,只是这次步行的时间长了些,因为叶不似的同行,否则他早就勇往直前,大步大步地淌过去。墨城的寒冷是无声无息、无形无影的,白天夜晚温度差别相当大,居民似乎是遵守了戒条般不出门,这也是造就了城市的夜晚越来越冷,几乎断了人气。
“我突然想房前的那条河了,它好像是暖和的,就像不烫的温水一样”叶不似的牙齿在不停地打着寒颤,“流浪,你以前是怎么挨过得?这冷感觉像是成群结队的利剑钻进身体里四处乱窜,割得我遍体鳞伤!”他知道流浪有段时间无家可归,只能睡在别人家的阶梯上,偷别人家的罐头吃。直到有一天,他睡在他家门口,被叶不似的女乃女乃发现,抱回屋中……从来不知道墨城的夜晚户外温度是如此得低,不知道水洼的水像冰刀在脚底来回割锯,不像河里的水,虽然不是热的,但也感觉不到冰冷。
“不知道啊,当时吧也觉得冷,但是有穿防寒衣,还不至于变成罐头厂里的冻鱼。”流浪轻描淡写,痞里痞气的外表下藏着积极乐观的精神。
想象流浪高大健硕的身躯,被拎起来挂在冰冻库,像工厂里的大冻鱼动弹不得,可爱又滑稽模样。叶不似忍俊不禁,笑了。
听女乃女乃说,那一年,河面上一夜之间飘着好多小婴儿,装在不锈钢做的小盒子里,盒子上面打开着一扇小窗户,露出一双双饱受惊吓的无辜眼睛。这些盒子就像是从河底突然冒出来,当时人们把河底翻看了好几遍,根本找不到可疑的缝隙。平时的河里泡出来的只是各种壳子,但那次却是刚出生的婴孩。居民们都吓到了,一部分认为是河里长了怪物生下了这些孩子;一部分认为是这些孩子是从墨城漆黑的天穹里而来,他们绝不是凡人。街上的河是很规矩的,底部几乎是光滑的不锈钢铺成。迫于无奈,供给站只好收留了这些孩子,但因为各种原因,能存活下来的,也就流浪一个,也许他真的有异于常人的本领。在流浪7岁那年,他突然消失了,事隔两年后,人们都忘记了这个从河底冒出来的孩子时,他又神奇地出现了在他家门口。
“估计也是一只彪悍的冻鱼,不过能做不少罐头!”叶不似禁不住笑出声。黑暗给了人们想象的无限魔力。他能想象流浪挂着工厂里的架子上朝他做鬼脸且等待做鱼罐头的样子,流浪绝不会是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的人,或许只是想亲身体验一下冻鱼的滋味。
“那当然,这块头可不是虚的。好几次,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连眼皮都无法闭合,但白天来临时,像冻鱼睡了一会儿,被解冻后醒来一切如常。很神奇吧!……这洼底?”流浪小心翼翼探入水中,眉头之间的皱褶多了几条“也不是,这尖锐物好像不是冰柱不似石块但又是石块。”
“究竟是什么?”对于他矛盾的形容,叶不似抓不住具体的事物……努力听。“流浪,你再用力敲几下洼底。”
“我刚才仔细研究了下,底部的尖锐物似乎不完全是石头做的,就像我们穿着衣服,包裹在里面的是肉一样”流浪又用力敲打了几下,心里猛地产生了许多不肯定的想法,但太异想天开了。
“你的意思是说,尖锐物里面是钢或其他物质,但表层是石头完整或不完整的裹住。”叶不似瞬间就忘记了脚底的寒冷钻心,兴奋一下子就冲上脑,赶紧上前,与流浪并靠着,让两只表的灯光能聚集。
“不仅如此,”流浪摊开手中的石块,这是他刚从洼地里捞起,在搅撞中尖锐物顶部掉落的,那一块位置模糊可见到是黑得泛着亮的颜色,用手感觉了一下,确实是钢的。
叶不似赶紧再用铁棍子撞击洼底,听到的声响是一样,但又不同于干净光滑的不锈钢。黑暗赐予了他异常厉害的耳力。难道这洼地的尖锐物都是钢制的,并不是石头。
“好像有某种规律,并不是杂乱生长!”流浪的眼睛,总是能看穿黑暗,就像能看穿它的本来面貌,一切都无所遁形。
“如果不是自然存在,而是因为某种原因,假设是有人创造,那会是什么?又是谁?这些不锈钢或许是因为时间的关系,外表慢慢被裹上了石头。这些尖锐物明显不和善,显然并不是为了居民的生活之需而存在。”叶不似想每个看似无用的事物,都必然有其存在的道理。只是他们没有办法知道而已。
“有没有可能是类似牙,就像我们的牙齿是为了咀嚼食物?”流浪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哪里有什么活物的牙齿是钢制?钢毕竟是死物。
“是不太可能。要不我们就是活蹦乱跳的食物,被圈养在墨城,等待某位庞然怪物的咀嚼?”叶不似不禁有些毛孔悚然,渀佛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被咀嚼成碎,骨头嘎巴嘎巴的声响。
“你是不是书看傻了,有怪物?。你说1345年之前墨城是什么样子,是谁基于什么理由创建了它?总不至于是为了无事可做。为什么只有1345年?先假设这些水洼非自然存在,而是人为,必然发挥某些我们不知道的作用,水洼是墨城的地层,难道墨城的地层是活的?”流浪虽然对书中的新鲜世界并没有叶不似那么疯狂地迷恋,但墨城的谜实在多,只要仔细一想,没有一样有答案。
“或许是用作防御?”心中的疑问越聚越多,叶不似感觉快要找不到地方装他们了。他极度地渴望知道点什么,哪怕是一丁点儿。
“防谁?居民?如果不是,敌人是谁?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认为奇怪的事情,而居民们从来没有想过。难道我们与众不同?”流浪极其认真思考这个可能性,总不会是为了防他这种偷罐头的流浪汉吧?那也太小题大做。墨城里的黑户并不多,聚集成地痞群,进行私下的买卖交换,但也规矩活着,从不损害居民的利益;居民之间向来互不侵犯,安居乐业。流浪这种偶尔的流氓行径,惹得自然也是地痞,但他们崇尚武力解决,从不依靠阴谋。无论居民或地痞,都不具备建造这些尖锐物的能力。居民没有任何好奇心,或许是因为对生活感到幸福美满!
“或许只是我和你疯了!”
是啊,防谁呢?墨城只有一批数量有限的外来人口,流浪就是其一。叶不似紧随流浪的脚步,亦步亦趋,无法看见,他索性闭起眼睛,让耳朵听仔细。
“流浪…流…”叶不似顺势倒在流浪背上,双眼还来不及合上。
流浪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知道他体力严重透支后,随时会进入休眠期,故一直用背对着他,好让他不至于落进水洼里。他不担心,无数次经验说明:外表平凡无奇的防寒衣就
像有思想的盔甲,忠实地保护着主人,当主人无法承受寒冷的知觉时,便让主人进入睡眠状态,进行修复。以往因为好奇心作祟,想知道防寒衣里是否都藏有秘密。流浪偷溜进供给站,偷了几件防寒衣,切块切丝反复琢磨,但终一无所获。对此,他也迷惑。与其说陪着也不是寻找新世界,不如说彼此做伴,浪迹墨城。他心里的谜团不比叶不似少。
背起他,少了思想负担,不用再顾及,多点重量而已,流浪快速向前,黑暗是他的世界,畅通无阻,他的一双眼睛能把黑暗剥个精光,在黑暗里,他永远如此肆无忌惮,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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