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意料中,但听到那个结果时,江晚鱼还是不由得愣住了。
原来在这个看似城镇的军营下,竟藏着一个偌大的隐秘军营,如果不是罗暮无意中的玩笑,只怕她也不会往那上面去想。
怪不得他们可以无声无息地发动偷袭,在这么一个超大威力的移动炸弹上安营扎寨,没有全军覆没,老天还真是仁慈。
“小鱼,不如我现在就带人去把这个地下军营给端了!”罗暮自告奋勇。
江晚鱼摇头:“现在还不是最好时机。”
“还要等啊!”
“我问你,他们大概有多少人?”
“两三万吧……为了不惊动他们,没敢靠太近,我猜这个地下军营,不但与这个城镇联通,说不定与外面的大波敌军也有联系。”
罗暮的猜测并非没有根据,而这也是她所担心的,这一仗,只能赢,绝不能输,在没有万全把握时贸然行动,则是送死的行为。
她想了想,目光微凛:“你觉得慕容怀卿会怎么做?”
“他?”罗暮拧眉沉思,良久后,摇摇头:“我还真猜不出来,总觉得这个人有点……怎么说呢,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样,有些疯狂。”
江晚鱼微微勾唇:“你说对了,他这个人,还真是有些疯狂,有些神经质。”
罗暮倚在墙角,撇撇嘴:“他那是心理不平衡,憋得慌。”
大概是与江晚鱼相处久了,说话的口吻,也自然而然地与她相似起来。她看了罗暮一眼,话说的虽糙,却是真理,慕容怀卿这辈子都活在嫉妒与不甘当中,只怕他的心,从来就没有平衡过。
“我们现在就犹如困兽,出也不行,进也不对,慕容怀卿一定也明白这一点。”
罗暮紧接着道:“那就打他个落花流水。”
江晚鱼叹口气:“我都说了,现在不是贸然行动的时候,假如敌方的人马不止两三万,假如他们还有增援,你说怎么办?若是输了,那我们就真的败了。”她蓦地闭上眼,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这个江山,我一定要保住,不管用什么方法,也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罗暮探过上半身,仔仔细细瞧着她,小声说:“小鱼,你现在跟主公是越来越像了,是不是做了夫妻的人都会这样。”
本来气氛严肃,听了罗暮的话,她没憋住,笑出了声:“你想知道?那赶紧找个姑娘娶了,也尝尝这种夫妻同体的感觉。”
“嘿嘿……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罗暮垂下头,模了模鼻子,眼神有些飘忽,“我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娶妻了。”
为什么?
即将月兑口的疑问,被硬生生吞回肚子,在澹台婉玉假扮自己的那段时日,那份一直被小心翼翼掩藏的感情,也随着真相的暴露而一同破壳而出,曾经可以假装不知道,但现在,若是再装傻,那就真有些惺惺作态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忽略,虽然这么做,也难免显得矫揉造作,但只有这样,才能在不伤害罗暮的前提下,让他知道自己的决心。
“罗暮,凡事都不要说得那么绝对,你的人生还很长,我们的人生,都还很长。”
罗暮藏在阴影下的脸庞似乎抬了抬,接着又垂下去,过了一阵,再抬起时,便又是笑嘻嘻的模样了:“你说的对,人生还长着呢。”我能留在你身边的时间,也长着呢。
她不知道罗暮究竟有没有想通,说起擅长伪装,只怕罗暮才是个中好手,几乎没有人能真正看清他的所思所想,即便是奚成壁,即便是手足兄弟罗熔。她有时候真的很想穿过他嬉笑怒骂、荒诞不经的表面,去探寻那之下的真实,可又害怕看到真实,或许,让虚假的无忧无虑展示在人前,时间久了,心麻木了,伪装也会变成习惯,一旦成为习惯,那么,是真的快乐还是假的快乐,又有什么关系呢?
“罗暮,现在就你和我了,这天下,我们绝不能拱手让人。”因为,它是罗熔,是奚成壁,以及千千万万将士的浴血奋战才换来的。
罗暮重重点头:“就算你不说,我也要尽一切努力守住它!”
有了与自己同仇敌改的人,有了并肩作战的伙伴,她才觉得轻松了一些:“那就好,你听我说,在我们衡量对方实力,忌惮对方兵力的同时,他们一定也在分析我们的战斗实力,等待最佳时机,慕容怀卿是个疯子,但同时也是个聪明人,经过一次偷袭,他不会贸然发动第二次,如果他不肯迈第一步,我们也绝不做先驱者,这个时候,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罗暮闻言,觉得很有道理,可他又不太赞同坐以待毙:“难道我们就这么傻傻地等,等他们先迈出第一步?”
“当然不是。”她微微眯眼,手指抚上窗棂斑驳的红漆:“等待不是我的风格,既然他们不肯迈出这第一步,那我就来个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
“没错。”她放下手,“慕容怀卿为人谨慎,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小鱼,你能不能不要跟我打哑谜啊,我听不太明白。”罗暮不好意思地嘟囔着。
她无奈翻了个白眼:“你哪是听不明白,你是不愿意动脑子!”她在他脑门上一戳,接着道:“他不是谨慎吗?他不是在等最佳时机吗?那我们就给他创造一个最佳时机。”
这回罗暮听懂了:“我明白了,就是让他觉得,我们已经弹尽粮绝、走投无路,好让他放松戒备,对不对?”
她抚掌:“总算孺子可教了。”
罗暮嘿嘿一笑:“你也总算夸我一次了。”
“行了,废话别多说,你赶紧去部署,虽然你反应迟钝,但脑子还是挺好使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是这场好戏的最佳导演。”
罗暮一边朝门外走,一边小声说:“你如果不加那句虽然反应迟钝,我想会我更高兴。”
罗暮离开,门扉被合上,江晚鱼呆呆站了一阵,突然觉得非常疲惫,弯身在椅子上坐下。
严峻的形势,危机的境况,根本不给人半点追忆和悲伤的时间,一切已经部署下去,偷袭的真相也已经查明,此时此刻,那种无所寄托的彷徨与无助,才如潮水般漫上来。
她趴在桌子上,望着桌上的青花茶壶,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脸颊有些湿,一模之下,满手的泪痕。
有些事情,虽然从来不对人说,也从不示于人前,但并不代表不会痛苦。
口中说着,他与自己一样,在另一个世界平安活着,可这种生离又能比死别好到哪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愿望是再也不可能实现了,从现在开始,她便是一个人了。
她要守住他的江山,她要代替他在这里活下去,她要抚养他们的孩子长大……
可怜的孩子,你还没见过你的父亲,就要永远与他分开了,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为你取名。
那么多的可惜,终究要成为永远的遗憾了,她憧憬的未来,憧憬的幸福,也随之一同化为了泡沫,消失无踪。
但是她不后悔,就算时光倒退,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她也会这么做。
爱上他,跟随他,相信他。
是的,不悔。
所以,也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既然这是自己选择的路,既然她要逆天改命,那就站起来,勇敢地接受一切。
他在自己身边,她可以活得很好,他不在自己身边,她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她双手交握,缓缓抬起头,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吸吸鼻子,朝前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不管怎么样,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她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他在那个世界,可以不用背负任何责任,完完全全地为自己活一次。
罗暮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若不是她知道真相,怕是也要相信,自己已经走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
很快,消息就传了出去,粮草耗尽与士气低落,足以让一个强大的队伍走向灭亡,但她知道,以慕容怀卿的谨慎小心,他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顶着压力,又熬过了两日,慕容怀卿终于按耐不住。
她知道慕容怀卿有多么想要坐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他并非贪恋权利,夺取天下一统江山,那已经成了他的执念,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执念,她不怕他不上钩。
因为放松了警惕,所以慕容怀卿并没有派遣增援,也没有扩大攻城的军队数量。
奚成壁手下不乏有能征善战的将军,在成功迷惑了敌人后,他们分别带领一拨人马,将秘密军营包围,在敌方还未来得及做出攻势前,就快速且隐秘地将其全歼,这里的惨败,慕容怀卿还不知道,他们趁势追击,一鼓作气,将叛军赶出了桐州,慕容怀卿迫于情势,只好退回冀州境内。
冀州是慕容怀卿的地盘,为保险起见,大军驻扎在冀州边境,与慕容怀卿成对峙状。
桐州被收复,镇南王也成了阶下囚,为杀一儆百,防止其他藩王与驻军将领叛变,镇南王被枭首示众,悬尸三日。
这是一场再漂亮不过的胜仗,原本那些摇摆不定的藩王和将领,也有一大部分归顺了朝廷。
虽然胜利了,可有一件事,却一直让江晚鱼寝食难安。奚成壁虽然没有死,但在众人眼中,他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总要有一个人来治理,她该如何向世人交代皇帝的去处呢?
一旦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去,那么,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就会再次变得混乱,甚至比之前更难掌控。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那凛然的眼神,高华的姿态,看清天下一切的傲慢,还有对权利痴迷的渴望。
或许,那个女人,能够帮自己一把。
毕竟,她和自己一样,都迫切地想要守住一个秘密。
经过一整晚的彻夜思考,她决定立刻回京,这里的形势已经被控制住,不出意外的话,撑上几个月应该没问题,但京都那边,是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了。
幸好身边有罗暮这个一品丞相,虽然朝中官员,大多认为他过于年轻而不肯承认他的身份,但不妨碍他行使自己的权利。
从他那里得知,自打罗熔卸下禁军统领一职后,京都的安全防卫系统就被他人取代了,至于掌控禁军的是朝廷的人还是慕容怀卿的人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现在的境况不容乐观。
听了罗暮的汇报,江晚鱼心中有了一个计划。
她必须,尽快与鸩叶夫人见一面,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现在唯一能相信的,只有罗暮了。
罗暮虽然不知她见鸩叶夫人有何目的,却还是应承下来。
如她所预想一般,京都虽然没有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也绝不平静,保皇党和亲藩党吵得一塌糊涂,甚至公然掐架,十几个官员,就跟大街上的小混混一样,不顾形象厮打谩骂,轻者破相,重者昏迷,一向清闲的太医院也忙成了一团。
奚成壁若是看到这番景象,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了。
这就是他的江山,他的臣子。
好歹罗暮身份摆在那里,不看僧面看佛面,由他出面调解,才算是暂时稳住了这些人的情绪。但这不是长久之计,道德理念只能教育,不能约束,若是讲人情就能解决一切,那这世界,也就不会有战争,不会有杀戮了,有时候,杀死一个人,却可以拯救许多生命,以暴制暴,才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她必须尽快收拢权利,她很清楚,如果她手里什么都没有,别说是保住这个江山,怕是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一方面,她拜托罗暮帮她邀约鸩叶夫人,一方面,她开始动用奚成壁的隐秘力量——暗卫,来调查一些事情,有备才能无患。
就在这处处危机的时刻,澹台婉玉竟然要生产了。
这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她早就把澹台婉玉这个人给忘了,说起来,她对她其实也没什么不可放下的深仇大恨,若不是那招偷龙转凤,自己也不会遇到奚成壁,但这不是她原谅她的理由,她不记恨她,只是没有必要而已。
算算时间,澹台婉玉的孩子已经足月,既然是正常生产,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命人请了个太医,就把这事丢一边了。
时值傍晚,她将奚成壁之前批阅的奏折全部搬出来,一一细看了一遍,从中寻找能用得上的讯息。
看的时间久了,头有些疼,放下奏章,正要去端桌上的水时,一名宫人急匆匆跑了进来,“不好了,那位澹台姑娘难产了!”
难产?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不觉,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她问:“现在什么时辰?”
“亥时三刻。”
亥时……她掰着指头算了算,没办法,虽然在这里待的时间不算短,却还是有些搞不清楚时间的换算。
“啊,已经十点半了……”她起身,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我去看看。”
刚朝台阶下走去,内室中就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偌大的殿堂都快被掀翻了。
她反身回去,只见婴儿床中,两个婴儿贴得紧紧的,其中一个揪着另一个肉嘟嘟的脸蛋,被揪的那个也不知道反抗,就在那里嚎啕大哭。
她扶额:“臭小子,小小年纪就会欺负人了。”揪人的,是她的肉丸子,被揪的,是那个奚成壁拼命救下的孩子。
虽然偶尔也会怨怪这个孩子,若不是因为他,奚成壁也不会受伤,她也不会用那么极端的手法把他送走,但她知道,孩子只是被慕容怀卿利用的一个手段,与孩子本身没有关系,奚成壁即便知道自己会死,也没有放弃这个孩子,她更没有理由迁怒他,所以她抱回了这个孩子,肉丸子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让他给肉丸子当玩伴吧。
肉丸子也不含糊,玩伴玩伴,就是给他玩给他欺负的,他笑得合不拢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欺负人。
想到澹台婉玉那边的情况,她只好把罗暮找来,让他帮忙暂带孩子。
罗暮心想,我一大男人,又不是女乃爹,哪里会带孩子,不过在江晚鱼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的强迫目光下,只好勉强接受了。
江晚鱼自己生过孩子,知道女人分娩时有多痛苦,如果放在现代,难产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可生产力如此落后的古代,就很难说了。
她去的时候,太医正在配药,脸色很不好,她走到塌边看了眼,那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此刻被疼痛折磨得几乎扭曲变形,她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往后退了几步。
“她的情况怎么样?”一直退到太医身边,她才好似找回了呼吸的力气,问道。
太医将手边的药方丢给一名侍女,抬头道:“非常不妙。”
她拍拍额头,澹台婉玉凄厉的嘶喊声,让她觉得浑身不适:“有几成把握?”
“一成……”太医不知何故,突然停了一下,江晚鱼正打算追问,却听他道:“一成也无。”
她在椅子上坐下,努力屏蔽那苦痛的申吟:“那就尽量保孩子吧。”
“只怕……”太医眼神古怪地看了眼榻上挣扎的澹台婉玉,咽下了后半句。
催产药熬好后,澹台婉玉却喝不下去,助产的嬷嬷也不敢强灌,太医一把抢过药碗,单手扶起澹台婉玉,强行给她灌了下去。
这时,澹台婉玉似乎恢复了些神智,她看着那太医,煽动了一下苍白的嘴唇:“是你……”
江晚鱼闻声转过了头,正好看到澹台婉玉迷离的双目,紧盯着背对自己的太医。
这俩人认识?澹台婉玉真不赖,全天下都能找到她的熟人。
“那晚的月色很好。”太医风牛马不相及地低声道了句。
江晚鱼越发迷惑,这是在打哑谜吗?
澹台婉玉笑了一下,她从未在这个女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笑,无力的、彷徨的、自嘲的:“你一定很看不起我,是不是?”
太医没说话,澹台婉玉还是笑,自嘲的意味更浓了:“当时我没察觉出来,但现在,我明白了,你知道我不是她,所以更有理由嘲笑我……”
“是的,我那时候觉得你真随便,我甚至告诉自己,今后娶妻,绝不能娶你这样的。”
澹台婉玉什么都没说,但江晚鱼却她脸上看到了悲哀与绝望。
“不过,尽管如此,我看到的人是你,只是你,就算嘲笑讥讽,我记住的也只有你。”良久后,太医忽然低低说了句,因为声音太清,江晚鱼不确定自己到底听清了没有。
不知是催产药的作用,还是太医那番话起了效果,澹台婉玉的痛苦似乎减少了一些。
在外间等待的时候,她看着那年轻的太医,忽然道:“你人真好。”
太医不解:“夫人此话何意?”
她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道:“你心里有多厌恶她我知道,但你还是给了她一个美好的梦境。”
太医脸色骤变,“夫人你……”
她放下手,赶在太医开口前道:“你和皇上之间有过什么约定我不想知道,也不会去问,澹台婉玉毕竟不是我,皇上没道理一点都察觉不到。可你的试探,你的假装动心,对于澹台婉玉来说,完全是一种残忍,再自私卑劣的人,也会有动真情的时候。”澹台婉玉刚才的眼神,忽然间让她有些心疼。
太医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或许不屑,或许自责,或许只是什么都不想说而已。
良久,他抬起头,眼睛里很平静,口吻却郑重:“我没有骗人,我的确记住了她,不管是好的坏的,只要记住,就足够了。”
她弯了弯唇:“所以说,你人真好。”
太医别过头去,她也转开了视线。
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到了半夜,产房内突然响起一声兴奋的欢呼,随即,却变成了恐惧的惊呼。
她和太医同时对望一眼,然后朝着产房赶去。
产婆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可当她看到那个婴孩的时候,整个思维就彻底停滞了。
那婴孩小小的一团,浑身泛着骇人的青紫,不会哭也不会闹,安静得不像个活物。
她走到产婆面前,像是怕惊吓到了那孩子一般,微微倾着上半身,朝孩子的脸面看去。
产婆抱着孩子,脸上余惊未消:“夫人,这……”
她连忙竖起食指,置于唇边:“嘘——”
产婆被她这番举动给吓到了,抱着孩子一动也不敢动。
她看了一阵,安静的房内,只闻自己急促且压抑的呼吸声,“递过来,给我抱抱。”
产婆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不可以啊夫人,这孩子……”
“过来,我不想说第二遍。”
在这血气冲天的产房里,阴暗的光线下,她半明半暗的脸尤其森然,产婆抖了抖,迈着紧张的步子,将孩子递给她。
因为自己已经身为人母,不似第一次怀抱婴儿的局促,她熟练而快速地用襁褓,将孩子包起来。
周围的人都一副活见鬼的样子,连那个年轻的太医,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孩子很可爱,那眉眼都和慕容怀卿极为相似,只是那骇人的青紫色,让孩子的面容变得模糊而可怖。
她深吸了口气,坐到塌边,澹台婉玉已经昏过去了,她看着她,同样的脸容,安静之下,竟也会让人觉得亲切。
澹台婉玉昏得很彻底,没有一点意识,难道她就不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吗?
或许,她什么都知道,潜意识当中,她不想面对这一切。
就这样,她坐着,澹台婉玉躺着,房内一时间寂静得诡异。
太医最先忍不住开口:“夫人,这孩子是个死婴。”
她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扭过头,看着太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看你那么一本正经地抱着婴儿,又是诱哄,又是清洗,还以为你没看出来呢。太医在心里月复诽了一下,接着道:“死婴不吉利,您还是把他交给微臣处理比较好。”
江晚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转开视线:“我不信这套。”
太医蹙眉,还想说这么,看江晚鱼一脸漠然,只好把即将出口的话咽回去。
大概一个时辰后,澹台婉玉醒了。
可她明明清醒了,却一句话不说,连孩子的去向也不关心。
若非看到她眼里深藏的悲伤,江晚鱼只怕会认为,她果真是个铁石心肠的狠毒女人。
“不想看看你的孩子吗?”
澹台婉玉浑身一震,像是急于逃避什么一般扭过头去:“不用了。”
她的声音很嘶哑,有种砂砾的粗糙感,江晚鱼知道,这并非因为体虚的缘故,而是她为了假扮自己,故意熏伤了自己的嗓子。
值得吗?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一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孩,也许因为母亲的心比较柔软,她竟一点也不觉得怀里的死婴可怕:“不管怎么样,你终究还是看一眼吧,他不是慕容怀卿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
澹台婉玉迟疑了以下,才缓缓转过头,看到她怀中襁褓的一瞬间,泪便落了下来。
这是江晚鱼第一次见她落泪,没有掺杂任何虚假。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再十恶不赦的人,也会有她在乎的东西。
澹台婉玉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一抱那个孩子,可临到中途,却猛地收了回去。
江晚鱼没有强求,她明白,直面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气,换了自己怕是也做不到。
澹台婉玉盯着帐顶,轻声开口,“从我怀上这个孩子的那一刻起,慕容怀卿就在我体内种下了蛊毒,我若想平安生下他,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取代你活下去,可是我失败了。”
江晚鱼没有接话,只静静停着。
“我努力过,真的,我只是想给孩子一个生存下去的权利,其实你以我的身份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是真心爱你的。”
江晚鱼冷笑了一声,真心爱自己?慕容怀卿那根本不是爱,是占有,是强夺,是内心的嫉妒与不甘在作祟。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得到属于奚成壁的一切,在他眼中,她根本就不是个人,而是一件用来炫耀发泄的物品。
心中虽反驳了澹台婉玉的话,但她还是保持缄默,一语不发。
“江晚鱼,我嫉妒过你,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甚至现在,我也嫉妒你拥有的一切……”她确实是个不掩饰自身恶习的人,哪怕此刻都气息奄奄了,眼中竟还能爆发出强烈的妒恨来,江晚鱼笑了笑,伸手为她掖好被角:“不被人嫉妒那是庸才,我很高兴能得到自己的嫉妒。”
澹台婉玉闻言,狠狠咳了两下:“江晚鱼,活该我比不过你,你确实很好,很好……”
她起身倒了杯水递给澹台婉玉:“好不好,只有真正接触了才知道,我其实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完美。”
澹台婉玉看了眼水杯,没有去接:“我努力模仿你的一切,甚至不惜丢弃自己的灵魂,有时候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是谁。”
“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是独一无二的,模仿只能模仿到表面,而无法真正取代精髓。”
“所以我才被拆穿了,是吗?”
“那倒也不一定,或许换了人,你就能成功了。”
澹台婉玉自嘲一笑:“那个男人,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人,我明知他给的那些温暖不是给我的,可我还是沉迷了,我想,如果能以你的身份,一辈子和他在一起,那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甚至想要告诉他慕容怀卿的所有计划,帮着他,来对付我月复中孩子的亲生父亲,因为他真的很好,对我很好,那种好,让我可以为他做尽一切,不惜代价,可是……”言及此处,她突然顿住,浑身如筛糠般颤抖不停:“我现在才知道,那些所谓的温暖,所谓的爱护,都是假的,他冷眼旁观,我却傻乎乎的信以为真,可我还是觉得庆幸,虽然那些给予都是假的,但感觉却是真的。江晚鱼,你凭什么可以得到这一切?凭什么可以得到他?你知道求而不得感觉吗?知道为了活下去,必须不择手段,违背良心的感觉吗?你知道吗?”
手中的水已经有些凉了,江晚鱼却像是察觉不到一般,将杯中的冷水全部灌入了月复中。
活着,看似简单,有时候,却是一件艰难无比的事。
她想要反驳,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反驳的资格,她不知道澹台婉玉都经历了什么,所以无权置喙。
一番激烈的言语后,澹台婉玉似乎更虚弱了,她静了一阵,才再次曼声开口:“和宣公主……这尊贵的身份,究竟为我带来了什么呢?你以为我很喜欢这个身份,不,我讨厌它,我若从来都不是公主多好……”澹台婉玉闭上眼,口吻依然很轻,却带着强烈的怨憎:“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个个都长着一副虚伪的嘴脸,他们在父皇面前,对我这个妹妹呵护溺爱,可背地里,却欺我辱我,我怎么那么傻,竟然会相信所谓的骨肉亲缘,冬天那么冷,他们却月兑了我的棉服,把我和狗锁在一起,我一直哭一直哭,却没有人理会我,要不要连嬷嬷……”回忆的不堪,让澹台婉玉再也说不下去。
江晚鱼放下水杯,“我很抱歉,杀了对你最重要的人,但这就是自然法则,谁都没有错,她对你再重要,也是我的敌人,我不得不杀她。”
这回换澹台婉玉沉默,她知道自己一直守着一个可笑的执念,但事到如今,似乎不管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她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生命的最后阶段,还做了一个那样完美无缺的美梦,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没有谁该死,也没有谁不该死,她从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连嬷嬷死了,是因为她输了,输了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高处不胜寒……”她忽然低低说了句,目光幽然落在江晚鱼脸上:“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想要得到的,哪怕现在也一样,但从今往后,你的苦难就要来临了……江晚鱼,没有人能幸运一辈子,你也一样,你即将做的事,比我曾经做的还要疯狂,我很高兴,高兴我也有比你幸福的一天。”
“所以,你可以瞑目了。”她要走什么样的路,不需要他人来提醒,哪怕世人唾弃,双手染血,她也不会在乎。
“瞑目……”澹台婉玉轻轻念出这两个字,整个人像是被抽去所有力气,变得萎靡灰败,可突然间,她目中光泽大盛,雪亮而慑人,她看向江晚鱼,拼尽全力气直起身子,死死抓着江晚鱼的手臂,指甲几乎陷入她的肌肤里:“我不瞑目,我怎么能瞑目!”她看着江晚鱼怀里的婴孩,眼中的光泽,骤然透出血恨意:“江晚鱼,你不是要保住奚成壁的天下吗?你不是恨慕容怀卿杀死罗熔,还害得你与你爱的人阴阳两隔吗?去报复他吧,用最残忍的方式,让他痛苦,让他绝望。”
“最残忍?”江晚鱼不是没想过报复慕容怀卿,只不过她觉得没必要,况且也不知道该怎样去报复他。
这世上存在令他绝望的事吗?如果有,也是这个天下,这个皇城,这个从未属于过他的皇位。
“我不会请求你的原谅,因为我所做的一切,根本没有错。”人们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澹台婉玉倒是与众不同。
江晚鱼点头:“你说的没错,请求我原谅什么的,真是太傻了,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幸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那就按照我说的去做!”澹台婉玉用尽最后的力气,朝江晚鱼怀中婴儿看了一眼,虽然那孩子此刻的样子有些恐怖,但她眼中还是流露出了母性的温柔,“带着这个孩子去见他,告诉他,这个孩子长得很像他,若果他能活下来,一定会是个可爱聪明又听话的好孩子。”说完这一句,她便整个人委顿下去,脸上带着一丝畅快的恨意,还有如浓雾般怎么散也散不开的忧愁。
“我知道,以你之能,一定可以做到……”
不用说的太明白,江晚鱼自然可以听懂澹台婉玉的话中深意。这女人的心,够狠,够毒,即便生命即将谢幕,也要留下最后一段惊艳华章,方可安心退场。
“我会让你如愿的。”江晚鱼淡淡丢下了一句,便起身朝室外走去。
年轻的太医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她走到面前都没有发觉,江晚鱼用脚尖踢了踢他,他才猝然回神:“夫……夫人……”
“你不要再去看望她了,徒增她的痛苦而已。”一语道破了男子的心事,江晚鱼看着他微窘的脸,口吻很平淡:“我相信你的医术,也相信你的为人,所以这件事,你必须给我办好。”
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太医看着女子年轻艳丽的脸庞,竟然觉得,不论她说什么,自己都无法违抗,“敢问夫人,究竟要微臣做什么?”
江晚鱼把怀里的死婴往他怀里一塞:“很简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个月后,我要见到一个正常的婴儿。”
太医愣住了:“夫人,这个孩子他已经……”
“我知道已经死了,我又没让你复活他,我只是要你让他看起来像正常的孩子,很难吗?”
太医愣了好半天,才僵硬地点点头:“不……不是特别难。”
“那就好。”江晚鱼说完,转身就走。
刚出门,就碰上迎面而来的罗暮,他走到她身前停下,探头朝室内看了眼:“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江晚鱼脚步不停,罗暮只好频频后退。
一边盯着她的脸,一边倒着走,罗暮问:“不怎么样是怎么样啊!孩子到底生下来没有?慕容怀卿虽然不在乎澹台婉玉,总该在乎自己的孩子吧,看得见和看不见是两回事,等他见到一个大胖小子,铁打的心也该融化了。”
江晚鱼突然停下脚步,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罗暮,你能想到的,慕容怀卿难道想不到吗?”她脸上的笑意,顿时变成了寒意:“那是个凡事都计划十足周密的人,他比所有人都清楚,生死相搏时的心软,会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他决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弱点,可孩子……孩子就是他的弱点,他为了金龙殿的那个宝座,已经付出了一切,自然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物,成为阻碍他成功的绊脚石。”
罗暮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小鱼,你说的这些,我听着……怎么觉得这么可怕。”
她笑着拍拍罗暮的肩:“因为人生的博弈,本来就是场血的对决,要想赢,你的双手,就必然要沾满血腥。”
罗暮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难道要杀人?”
她收回手,将两手背到身后,缓缓往前踱:“杀人?杀人都算好的,你以为亲手了结一个生命就算杀人了?你错了,有时候你的一个决定,一个想法,一个行为,就有可能导致千千万万的人丧生,最可怕的不是用刀、用利器去杀人,而是你明明杀了人,却不自知,因为那是一把看不见的刀,它能为你带来荣耀,也能带来杀戮。”
“看不见的刀……”罗暮不自觉喃喃。
“今后的路必然不好走,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怕了,现在可以退出。”
“谁说我怕了?”罗暮扬高声音,有些激动道:“你说,你想让我做什么,只要你吩咐一句,就没有我罗暮不能做的!”
面对感情如此直白强烈的罗暮,江晚鱼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她走前两步,握住他的手:“罗暮,你……”她沉吟了一下,终于还是把隐忍了许久的话问了出来:“有关铃儿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罗暮一怔,下意识想要逃避:“啊?铃儿?小鱼,你问这个做什么,总归是我对不起她,对了,我有样东西要给你,是主……”
江晚鱼打断他:“别装傻,如果你要留在我身边为我做事,那有些事情,我们就必须说清楚。我知道那是澹台婉玉设的局,但你虽糊涂,也不至于糊涂到那个份上,我要你说句实话,你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罗暮垂下头,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江晚鱼其实也挺紧张,毕竟感情这种事情,不像吃饭睡觉那样可以随便拿出来说。
“小鱼,喜欢一个人没有罪吧?”罗暮抬头问。
江晚鱼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愣才点头:“没罪。”
“既然没有罪,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她懵了:“什么意思?”
“因为不是一件坏事,那就没有人能阻止我继续做下去,我不要你的表态,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祝福,我只希望,你能一直像以前那样待我。”
她叹气:“我一直都如从前那般待你。”
“那就好。”
突然间不知该说什么,想起之前罗暮没说完的话,她连忙问:“对了,你刚才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
罗暮一拍脑门,“嗯,其实我早该给你,只是最近事情太多,被我给忘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
“这是什么?”信笺是以上等的玉版金宣加压花制成,这种工艺,在古代很少见,所以十分昂贵,看得出主人的用心。
“你打开看看。”
接过信笺,小心翼翼从封口处抽出一张雪白的纸。
纸上的字不多,都是一个个整齐挺秀的蝇头小楷——
承德。詔抚成师,武臣承德。
飞轩。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
时敏。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
凤箫。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南翼。南天鹏翼,直上扶摇。
……
虽然很杂乱,但一看就明白是什么。
“原来他早就为我们的孩子取好名字了。”看着熟悉的字体,仿佛可以透过那些墨黑的字,感受到他当时的激动与认真:“可惜,他连自己的孩子都见不到……”
罗暮为了缓解悲伤气氛,赶紧道:“你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
她在纸上上来回扫视,“都挺喜欢的。”
“那……就换着叫。”
“胡说!哪有人的名字一天一换的!”她瞪了罗暮一眼,然后将目光重新落回纸上:“就这个南翼吧,挥翼直上,扶摇万里,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刚准备把纸张收回到信笺里,她想了想,又摊开来,指着其上一处:“你觉得时敏这个名字怎么样?”
罗暮嘿了一声:“你还真打算给小肉丸子起两个名字?”
“不是给他的,是他的小跟班。”
“哦,你说那个主公救回来的孩子啊。”
“嗯。”
“时敏……逊志时敏,逊,谦抑也;务,专力也,既谦逊亦好学,不错,是个好名。”
“那就这么定了。”她小心将信笺收好,揣进怀中:“你赶紧回去吧,过两天有的忙,皇上失踪,宫里不会一直都这么太平。”
此刻夜风徐徐,四周寂静无声,明月高悬,整座皇城都包裹在一片如梦如幻的清影中,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宁静悠远,可置身于其中,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狂暴与危机,空气中,似也隐隐漂浮着鲜血的味道。
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他们都很清楚。
杀戮,鲜血……为了奚成壁,为了她的孩子,如果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她宁可堕落成魔。
澹台婉玉身中蛊毒,原本就时日无多,加上生产时消耗了太多的元气,致使气血亏空,太医说也就这两天的事。
同情归同情,但江晚鱼明白此刻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这个结局对澹台婉玉来说虽凄惨了一些,却是她应得的。
胜者为王败者寇,倘若自己这一仗败下阵来,那么她的下场,只怕比澹台婉玉还惨。
所以,她不能输,不惜代价也要赢了这一局!
比预计的时间稍微长了点,数日后的一个午间,她正在御花园里给南翼和时敏戴长命锁,一帮气势汹汹的大臣,从前朝一路冲进了后宫,直奔御花园。
气氛很严肃,但场面实际上听搞笑的。
七八个吹胡子瞪眼的大臣,气势汹汹地排成一排,站在江晚鱼身后,一起瞧着她慢条斯理地给女乃女圭女圭戴长命锁。江晚鱼自己看不到,却能想象的到,此刻的场景有多滑稽。
无视几人的存在,给两个孩子戴好长命锁,又亲自给他们换了新衣,让女乃娘抱孩子去睡觉。
女乃娘离开后,她这才缓缓转身,看着那些大臣:“几位大人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连规矩也不懂,没有经过允许而擅闯后宫,可是大逆不道之举,几位大人难道皮痒痒了,想要杖刑伺候?”
江晚鱼向来为人谦逊,即便满朝文武齐齐反对奚成壁立她为后,她也没有表现过任何怨愤,此刻没有皇帝撑腰,她应该更谦和恭谨才对,怎么反对如此傲慢,甚至有些仗势凌人了。
其中一人不满道:“你这妇人,究竟在搞什么鬼!皇上已经失踪多日,难不成,你想要独揽大权?”
咄咄逼人,这些人的眼里,根本就没有她。
江晚鱼愤然挥袖:“放肆,你竟敢这样对本宫说话!”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懵了,冷不丁冒出个本宫,这女人是脑子坏了吗?
又一人站出,冷笑:“区区小妇,也敢妄称本宫,你视王法例律如儿戏么?”
江晚鱼徐徐道:“本宫正是尊重王法,尊重例律,才要反问各位大人一句,你们将规矩礼法置于何地!”
“江晚鱼,你虽得皇上宠幸,但你出身低微,无名无分,根本没有资格住在这里!”一人喊道。
“没错,只有皇上册封的妃子,才可以入住后宫!”另一个附和。
“你今天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答复,我们是不会离开的!”
看着满园的姹紫嫣红,江晚鱼一语不发,待诸人的呵斥声逐渐小了,她才伸手折下一枝红艳的花朵,放在鬓发上比了比:“各位大人放心好了,本宫并没有入住后宫,你们随便找人问问,就知道我最近一直住在金龙殿,今日是第一次踏足后宫。”
“什么?”有人发出惊呼:“金龙殿?你……区区民妇,你竟敢霸占金龙殿,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造反不成!”
她猛地转身,盯着发出质疑的那人,目光冷厉:“造反?本宫看你才要造反!”
“你这民妇,休得胡言!本官是皇上亲封的正二品中书令,你又算什么!”
“本宫是皇上亲封的皇后,皇城的半个主子,你用这种口气与本宫说话,简直放肆!”江晚鱼分毫不让。
“皇后?”那人大笑:“皇上是想封你做皇后,但论身份论地位,你也只能做做梦了!”
“说的没错,你就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女官而已,没有资格对我们一众朝廷命官大呼小叫!”
“快说,你到底把皇上藏哪去了?是不是你与慕容怀卿那个反贼串通,扣押了皇上!”
“不把皇上交出来,你就休想安然离开!”
比起群臣的义愤填膺,江晚鱼神色淡淡,冷声道:“安然离开?谁说本宫要离开了?”
众人顿时不吵了,似乎没听明白她说的到底什么意思。
“本宫是这里名正言顺的主子,按照祖宗历法,本宫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
“胡说八道!”最开始提出异议的人大喊一声:“皇上根本就没有立你为后!你没资格自称本宫!”
听了此人的话,剩下的人似乎又有了底气,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妖妇,交出皇上,交出玉玺!”
“别以为皇上宠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大奚朝的忠臣还没死绝呢!”
“交出玉玺,否则休怪本官不客气!”
御花园一向都是赏景散心的地方,此刻却像是个吵闹的菜市场,那些大臣的吆喝声,几乎比小贩的声音还要响亮,他们个个挺胸抬头,目光熠熠,面对江晚鱼这个欺上瞒下,祸国殃民的恶毒女人,仿佛自己在一瞬间,变成了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为了国家兴亡,而不惜与恶势力做斗争的民族英雄。
面对朝中最有势力的大臣,面对他们死死相逼的狠绝,江晚鱼真的很想立刻逃走,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去想,只带着自己的南翼,去过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
但是不行!
她不能丢下自己的责任,不能忘记她发过的誓言,不能将奚成壁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再难再苦,她也要坚持下去,更何况,就算她妥协投降,这些人也是不会放她一条生路的。
人都是自私的,说什么忠君爱国,还不是假惺惺地想要流芳千古?
忠臣难当,佞妃也不好做,但为了成全他们流芳千古的愿望,她又何妨恶名昭彰?
形势越来越紧张,甚至有人提议,直接将她就地处死。
男人们的脸全都泛起兴奋的红光,好似他们已经能够看到后世对他们的称赞与褒奖一般,那虚幻的梦,让他们变得疯狂,与朝堂上文质彬彬的样子截然相反。
这时,远处急匆匆走来一个人。一名大臣兴奋得过了头,直接上前,拖住江晚鱼的手臂,正欲扬声喊人,声音还未从喉中发出,脸颊就挨了结结实实一拳,重心不稳之下,朝地上栽去。
那人抹了一把渗血的嘴角,骂骂咧咧站起身:“谁他娘的——”看到站在江晚鱼身边一脸怒意的罗暮,此人撇撇嘴,不屑地哼了声:“多管闲事的臭虫!”
罗暮得到消息后,立马赶到了宫中,远远就听到了这些人难听的怒骂和他们越来越过分的态度,本就怒火中烧,听了那人的话后,怒意更甚,扬起拳头,便准备给那人再来一下。
江晚鱼突然喝道:“住手!”
罗暮高高举着拳头,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扭过头冲着江晚鱼不甘地喊:“他们这么欺负你,你能忍,我不能忍!”
江晚鱼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拳头,一点点掰下来:“你不能忍,我更不能忍。”她稍微用了些力,将罗暮推到身后,然后冷笑着说:“他们欺负的人是我,要打也该我来打。”话落,揪住那人的衣领,抬腿便朝着他的小月复狠狠一撞,对方吃痛躬身,她接着曲起手臂,手肘用力击向那人脊背。
这两下看着就已经很疼了,别说亲自承受之人。
看着倒下去的同僚,众臣终于明白了一句古语:人不可貌相。
奚成壁在的时候,她低调是因为不想给他添麻烦,但现在,没有他这个后盾,她只能自己来做自己的支柱,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谁还他妈的去考虑理智,考虑规矩!
不过众臣也不是被吓大的,最初的惊骇后,又有人站出来说:“殴打朝廷命官,罪加一等!罗大人你身为众臣表率,却做出这等罔顾礼法之事,更是罪上加罪,不可饶恕!”
“规矩是人定的,本宫让他打,他就必须打,你们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对待这些人,绝不能给好脸色。
果然,他们都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你口口声声称自己为本宫,可据在场诸位同僚所知,皇上从未册封你为皇后,旨意呢?拿出来啊!只要能证明你所说都是实情,我们便甘心俯首称臣!”一直站在后方的一名大臣突然开口,语气同样强硬。
旨意。
江晚鱼下意识攥紧了拳头,这是她要打的第一场仗,今后还有很多的困难与障碍在等着她,要输了吗?才刚开始起跑,就跌进了无止尽的深渊,怎么可以,绝对不可以!
虽然她不想那么做,但事已至此,她别无选择。
今日的御花园很安静,连下人都很少,这些大臣擅闯皇宫,是每个人都知道也都亲眼看到的,就算发些什么,自己也不会遭人诟病。
罗暮已经从她的神态中看到了什么,惊骇之下,难以接受般别开了眼。
“旨意……我没有,各位大人若想……”
“大人们若想看,可以来找我奚兰茉。”突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
江晚鱼和罗暮齐齐朝声音穿来的方向看去,两人眼中皆有不解和迷惑。
这些大臣可以不认江晚鱼,却不能不认奚兰茉,毕竟她是正宗的公主,先帝纯正的血脉,刚才还一副副泼妇骂街模样的大臣,齐齐回归恭谨持重的姿态,行礼叩拜:“参见公主。”
奚兰茉直接越过众人,走到江晚鱼身前:“皇嫂终于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
心中纵有千百疑惑,她也不能问,只微笑颔首:“是,如果早一点承认,或许更好。”
“现在也不晚。”奚兰茉将手举起,手中握着的,赫然是一支明黄卷轴,但凡有点阅历的人都能看出,那绣金龙彩凤配以血玉轴的样式,是皇家专门册立中宫时所用的圣旨。
奚兰茉将圣旨展开,轻念道:“皇后母仪天下,体制尊贵,供奉天地,祗承宗庙。今有江氏晚鱼,秉性娴淑,德冠后群,自入宫以来深得朕心,和睦宫人,德行堪为后宫之表率。今特诏告天下,立为中宫皇后,授绶玺,掌凤印,统御后宫,以襄内室。钦此。”
圣旨不是假的,玉玺的宝印也不是假的,出示圣旨的人又是公主,这下群臣集体缄默。
江晚鱼也一头雾水,这圣旨是什么立的,她怎么不知道?
奚兰茉将圣旨合起来,递给她:“皇嫂,即便没有这个圣旨,你在皇兄心里的位置也是无可取代的,但他这个人你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不想让你委屈。”奚兰茉以前不懂,现在才明白,这个不委屈是什么意思,“皇兄还曾对我说,如果你不喜欢皇宫,想要离开这里,寻找属于你的自由,那么这份圣旨,将永不见天日,若你决定留下,这份圣旨,起码能给你一份足以保护自己的力量,你会利用好它。”
接过圣旨,明黄绢布上密密的金线刺得掌心微痛,他一切都准备得这么周到,立后的旨意,孩子的名字,就好像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一样。
一份及时的圣旨,算是解了暂时的危机,可她虽然身份确立,但皇帝的行踪以及生死,诸臣还是不肯松口。
纸是包不住火的,何况事态已经演变到了这个份上,所有人都明白,真相已经要破壳而出了。
轻轻抚着圣旨上金龙的纹路,江晚鱼静静道:“各位大人,你们以为本宫如此煞费苦心地隐瞒事实,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众人下意识接口。
“为了天下太平,为了江山永固,为了各位大人还能顺顺利利地当官,顺顺利利地拿俸禄,顺顺利利地贪赃枉法。”没给众人尴尬的时间,她神色一凛,口吻瞬时变得低沉:“因为一旦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开,某些心怀不轨之人,便会趁机作乱,江山一旦易主,各位的下场,只怕会很凄凉。”
“皇上驾崩?!”这四个字无异于重磅炸弹,把一众大臣炸的眼冒金星。
“是啊,在与慕容怀卿对决时,遭到对方算计,不幸身亡。”虽然相信他一定活在另一个时空,可那份不得不生离的绝望,还是让她有些难以承受。
大臣们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炮轰,只不过这一次的炮轰对象,换成了慕容怀卿。
江晚鱼没心思听他们发表忠君爱国的言论,她早就想好了对策:“如今形势严峻,为保万无一失,大人们姑且在宫里暂住几日,待本宫将皇上殡天的消息昭告天下后,大人们便可自行离去。”
话虽说的好听,实际上却是等同于拘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一众人,此刻却敢怒不敢言,皇帝都死了,他们算什么?他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要想活命,还是老实点为好。
众人们隐约觉得,这天,马上就要变了。
而在江晚鱼心里,这天,早就已经变了。
她现在可真称得上是孤儿寡母,凭借自己一己之力,要保住这个天下,真的是太难了。
虽然有皇后这个身份做护身符,却也不是万能的,朝堂上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就等着她跌跟头,她若一直走得平稳倒也罢了,一旦跌倒,必将万劫不复。
“宫外现在什么情况?”
奚兰茉与罗暮对视一眼,犹豫着道:“尚算平静,百姓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但……”
“但接下来,形势愈演愈烈,所有人必定群起而攻之,来讨伐我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妇,对吧?”
奚兰茉神色一黯,不再接话。
江晚鱼拍拍裙摆,脸色平静道:“就这样吧,反正我也没打算做一代贤后。”
要保住地位,要收归权利,一场杀戮便在所难免,奚兰茉和罗暮都很清楚,这种事情是怎么逃也逃不开的,想得到,就必须有所牺牲。
阴翳的情绪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多年之前那场血的惨烈,一时间再次浮现于奚兰茉和罗暮的脑海。他们并非纯粹意义上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和贵族小姐,面对今后的曲折,他们惶恐,他们无奈,他们不安,却绝不会害怕。
“时间不够了。”江晚鱼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那些人绝不会给我足够的准备时间,今日已是千钧一发,我不能再坐以待毙。”
“小鱼,你打算怎么做?”罗暮也知道情势有多紧张,不做点什么,只等着别人找上门来欺负,这与等死没什么区别。
江晚鱼眯了眯眼:“现如今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只有拼一把了,你还记得我让你邀约鸩叶夫人的事吗?”
“小鱼,鸩叶夫人可不是好惹的人物。”罗暮对那位太后的生平事迹,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
“好不好惹这与我要做的事情无关,况且,我们现在的境况,就算不去惹她,又能好到哪里去?”
罗暮沉着脸,想了想,试探地问道:“那……你是想与她……”
“没错。”谁说罗暮傻,她才起了个头,这家伙就全猜中了。
罗暮先是一愣,继而摇头,“不行不行,太冒险了!”
江晚鱼知道冒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人这辈子,总要疯狂一次,再者,她现在也没得选择。
“与她合作,尚且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就这么干等着,或许就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她看着罗暮,知道他心里其实已经赞同了自己的观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失败的下场会是什么。我无所谓,但南翼怎么办?她是阿壁的孩子,一旦我们失去保护自己的力量,那些觊觎皇位的人,肯定不会放过他!”她猛地攥住罗暮的双臂,双目灼灼如烈火:“南翼的身份决定了他此生要走的路,他没有退缩的资格,你懂吗?他只能做人上人,只能当这天下万民的主子!”
罗暮踉跄了一步。
没错,奚南翼自打出生起,就注定了他与众不同的宿命,如果他不是主公的孩子,或许他还能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在远离皇城的地方,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长大,可他姓奚,他的身体里,留着皇室的血脉,他是奚成壁的孩子!
他猛地吸了口气,无奈的神色中,透出了狷狂的决然:“我明白了,无论如何,我也会帮你达成心愿的。”
亲口道出自己孩子今后将要走的荆棘之路,对于江晚鱼来说,并非易事,她靠在亭柱边,疲惫道:“去吧,我给你三天时间,也给我自己三天时间,记住,这是最后的期限,一旦超过,便再无转圜余地。”
三天时间很紧,但她只能给他这么多时间,宫中不太平,宫外也不太平,如果没有奚成壁留下的一些心月复,她只怕连三天时间也撑不过去。
虽说江晚鱼已经尽量缩短时间,但情势还是比她想象中要严重多了。
先是大臣闹,然后是大臣的家属闹,接着连百姓也开始游街示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江晚鱼下了无数道命令,却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幸好第三日早晨,罗暮差人传信,说是鸩叶夫人已经秘密抵达京都,今晚便可以会面。
江晚鱼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她不知道历史上那些有名的女强人,是怎么在后宫与前朝之间平衡且游刃有余的,反正自己是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要是输了,历史指不定怎么黑她呢。
深夜时分,她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斗篷,趁着宫人们都睡下,这才悄悄翻越宫墙,独自一人出了宫。
与鸩叶夫人见面的地方,选在了她在宫外的住处。
鸩叶夫人看样子已经等了许久,正坐在花厅的上首慢悠悠饮着茶,不愧是一国太后,即便如此,也不急不躁,颇有耐性。
她快步走入花厅,拉下兜帽:“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鸩叶夫人端着茶碗,轻轻吹着上面的浮叶,看也不看江晚鱼:“我今日愿意来此与你会面,只是看在我们数面之缘的份上,其他的请求,我一个字都不会听,也不会应允。”
一开头就这样艰难,是江晚鱼没有料到的,她怔了片刻,再次展颜微笑,月兑下斗篷,径自在鸩叶夫人右手边坐下:“夫人不用担心,我今日来,不是来请求夫人的,而是想与夫人你做一笔交易。”
鸩叶夫人轻笑一声,放下茶碗:“交易?我不是生意人,不与人做交易。”
江晚鱼脸上的笑快要绷不住,但她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妥协,不能退缩,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再难也要把握住!
勉强压下心头的焦躁,她亲自执起茶壶,为鸩叶夫人填满茶水:“夫人还没听我说到底做什么交易,就一口否决,未免武断了些。”
鸩叶夫人侧首看向她:“求我让慕容怀卿退兵,倒不如你亲自开口,效果会更好。”
江晚鱼放下茶壶:“夫人错了,我找夫人来,并非为此。”
“哦?那你那颗自作聪明的小脑袋,到底在想什么?”
故意装作听不懂对方的讽刺,江晚鱼抬眸,直视鸩叶夫人:“我们都有一个迫切想要守住的秘密,而且还是同一个秘密,就凭这一点,我与夫人,便是最有缘的。”
鸩叶夫人微勾唇角,这姑娘看似心性娴静,颇有大家风范,没想到也是个厚脸皮:“姑娘倒是很有自信。”
“夫人是想说我自恋吧?”她脸色平静如初,淡笑道:“没错,我确实挺自恋的,我相信,我开出的这个条件,夫人一定会答应。”
鸩叶夫人似是不耐烦了,猛地起身,便欲离开。
江晚鱼不急不缓在她身后道:“慕容怀卿若是坐上皇位,第一件事就是踏平淳羌,夫人信是不信?”
鸩叶夫人脚步一顿,江晚鱼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声音,已经不似之前那么平稳:“淳羌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踏平的。”
“是啊,淳羌士兵个个彪悍勇猛,自然不是中原人可以比的。我若是慕容怀卿,不妨故技重施,淳羌的忠臣义士应该不少,想为他们大王子报仇的人也不少,夫人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只消慕容怀卿一句话,夫人不妨猜猜,一旦夫人沦落到我这个境地,您的下场会是什么,淳羌大汗又会是什么下场?”
鸩叶夫人终于无法再维持平静,她回过身,冷然望向江晚鱼,高高在上,有着王者独有的霸气:“你在威胁我?”
江晚鱼笑着起身,口吻平和有礼:“我怎么敢威胁夫人,我是在帮你分析时事而已。”嘴上虽这么说,但谁都知道,她就是在威胁,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讲究一下策略,红脸唱完了,也该唱唱白脸,正所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两者结合,才能达到最佳效果,“慕容怀卿不怕捅出真相,可我怕,我不想让世人知道,我的夫君,我孩子的父亲,奚国的君王,竟然是淳羌曾经的大王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以鸩叶夫人的智慧与谋略,不可能听不出她的话外炫音。
“诱惑虽然大,却还不够打动我。”
不够吗?江晚鱼自信这一局她赢了,鸩叶夫人擅于隐藏自身情绪,看似不在乎,但她已经动心了,否则就不会停下来和自己说这些。
“南翼若能成功继位,我保证,在我有生之年,大奚绝不进犯淳羌,两国长保和平。”
鸩叶夫人忽然笑了:“说你自恋还真是一点错都没有,大奚的兵力虽在淳羌之上,但你怎能保证,淳羌一定会败给你们大奚?”
“那就要看夫人的意思了,我只说大奚不进犯淳羌,没说不能出兵自保。”
鸩叶夫人又是一阵低笑,这女人喜欢绷着脸,常年都是一副冷傲模样,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此刻一笑,完全破坏了之前给人的那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待她笑够,神色忽然一转,又是冷厉严肃的模样:“江晚鱼,不得不说,你很聪明,聪明得让我都有些讨厌。”
“多谢夫人夸奖。”让如此厉害的女人讨厌,也算是一种能耐。
“说吧,要我做什么?”
心头一喜,鸩叶夫人这简单的一句话,让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与委屈都有了回报,若不是当着鸩叶夫人的面,她真想大哭一场。“夫人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借我些兵力,掌控京都。”
鸩叶夫人挑眉:“就这样?”
“就这样。”她现在要面对的,不是千里之外慕容怀卿那几十万的军队,而是将皇城一丝不漏包围起来的禁军。
“什么时候?”
“如果可以,我现在就要。”天一亮,她就要大开杀戒了。
鸩叶夫人斟酌了一下,颔首道,“如果你要的人不多,我现在就可以借兵给你。”
“不多,五千足矣。”
“我现在手里共有八千人,黎明之前,六千兵力,我必然交到你手上。”
“多谢夫人。”
目送鸩叶夫人离开后,江晚鱼重新披上斗篷,找到罗暮:“我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罗暮拍拍胸膛:“放心吧,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好。”用力点了点头,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她攥紧了五指:“不管他是清官还是佞臣,只要威胁到皇权,一律杀无赦!”
……
鸩叶夫人说话算话,很快就集结了六千人马,连同调兵的兵符,一同交到了江晚鱼的手上。
时间很紧,她已经传令下去,召集所有微臣武将,于早朝时分,前往金龙殿候旨。
此消息一传出,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必定也开始部署准备,胜负就在此一搏了,这或许是她这辈子,所面临的最大考验。
天还未亮,朝臣们就开始陆陆续续进宫。
江晚鱼坐在铜镜前,差人为自己细细装扮。
几乎不施脂粉的她,今日却打扮得十分艳丽,繁复的鸾凤凌云髻,配以垂珠玉赤五凤金步摇,满头珠翠金玉,耀目逼人。尤其一身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更是华贵到了极点,长长的衣摆划过程亮的地面,似一朵绛红色的祥云。眉心一点娇红,嫣如丹果。照镜子的时候,她几乎都要认不出镜中人,富贵妖娆,凛然端华,有种天下权势集于一身,目空一切的感觉。
那样子让她陌生,却又让她熟悉,好似她生来就该如此,就该俯瞰天下众生。
她不再是那个从异世而来卑微轻贱的小侍女,也不再是被皇帝捧在手心疼在心尖的小女人,从现在开始,她是这个皇城的主人,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是掌控诸人生死的王者。
一身盛装,踏上高高的台阶,这是她第一走进金龙殿的正殿,第一次站在龙椅前,俯视众臣。
这里,是天下权利的至高点,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没有正真站上来,就不会懂得那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与空虚,不会明白其中的酸甜苦辣,风雪寒霜。
南翼还那么小,就已经与她一同,站在了这个天下最尊贵也最卑微的地方,与她一同俯瞰众生。
朝堂很安静,但她知道,这安静只是暂时的,更大更猛烈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她走到龙椅前,将小南翼放在上面,孩子虽然只有几个月大,却似乎能看懂大人的眼色,乖乖抓着扶手,不吵也不闹,只睁着琥珀似的眼,咕噜噜四下张望着。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开始私下窃窃私语,殿堂下,只有罗暮一人目不斜视,安静沉稳地站在人群首位,像是一尊泥塑。
安顿好南翼,江晚鱼这才缓缓转身,居高临下看着私语不休的众臣:“本宫今日召集各位大人,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
议论声骤然停止,无数双眼睛,全部落在她的身上。
她站得笔直,声音平稳,目光威严。
今日的盛装不是穿给自己看的,而是给在场的所有人看的,她必须要对得起这一身华丽的装束。
“武宣王谋反一事,大家应该都知道,皇上一生操劳、为国为民,此次为剿灭叛军,不惜以身涉嫌,御驾亲征,原本军心振奋,战事平歇,眼看即将大捷,谁料武宣王突生诡计,暗中布下陷阱,皇上为人磊落,对于武宣王的阴谋一时不察,遭到了暗算,不幸……身亡。”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臣的反应,无不是震惊骇然。
“上将军罗熔为保护皇上,也不幸战死沙场,罗氏一族忠肝赤胆,鞠躬尽瘁,本宫很是敬重,皇上身边有这样的忠臣义士,实乃我大奚之福,若不是武宣王太过狡猾,皇上和罗将军也不会战死。”她激愤而沉痛地说着,话虽说的夸张了些,但那份感情却是真的,有人见她掉泪,即将出口的责问,只好吞回去。
江晚鱼一边拭泪,一边暗中观察殿中各人的表情,“皇上殡天前,曾下达口谕,一旦他离世,将传位于大皇子奚南翼,但皇子尚年幼,希望各位大人,能够与本宫一同辅佐幼帝。”
此话一落,众人的脸色顿时变了,有震惊,有惶然,有无奈,有无谓,有理所当然,还有怒发冲冠。
江晚鱼这番话说的很明白,皇帝驾崩了,现在她的儿子就是皇帝,她作为皇帝的亲生母亲,自然位居太后,说是帮衬,还不是想要垂帘听政,独揽大权?
“敢问皇后娘娘,您说的皇上口谕,有谁能够作证?”
罗暮抬头,看样子是准备站出来表明立场,却被江晚鱼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口谕什么的,只是一个幌子罢了,就算真的与口谕,不想让她如愿的人一样不会承认,她这时候还不能把罗暮拉进来,他是站在哪一边的,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到时候真的群起而攻之,罗暮只怕也招架不住。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死咬一个真理,“中书令这是什么意思?皇上膝下只有一子,难道不由皇子继承皇位,要你来继承不成?”
通常,在皇帝只有一子的情况下,即便没有诏书,也该由这一子来继承皇位,只不过,慕容怀卿很早之前,就给她留下了一个难题。
当下又有人站出:“没错,皇上膝下的确只有一位皇子,只不过,皇上自己的身份都有待确认,更别说皇子了。”
江晚鱼脸一沉:“尹尚书此话何意?皇上的身份,岂容你来质疑?”
尹尚书不卑不亢道:“谁都知道,皇上的真正身份,是淳羌的前王子,一个外族人,怎么能够做我大奚的君主?”
“放肆!”江晚鱼厉声高喝:“皇上是先帝的亲生子,根本不是什么淳羌的前王子,尹尚书如此胡言乱语,诋毁君王,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尹尚书好像有靠山,一点也不惧怕,“证据确凿,无需争辩。”
“你所说的证据,是武宣王的一面之词吧。”看起来,慕容怀卿的心月复还真不少。
“武宣王的话自然算不得证据,但皇上异色的瞳眸,却可以说明一切!”
“好笑,只凭借瞳眸的颜色,就能判定皇上的身份了吗?”
“这只是其一,武宣王说过,当初偷换婴儿的嬷嬷,就在当初静妃娘娘生产的那座尼姑庵出家,找人前来一问,一切自见分晓。”
江晚鱼顿觉不妙,这尹尚书如此信誓旦旦,难道真有什么把柄落他手上了?
正自思量,罗暮突然站出,道:“尹尚书说的这个嬷嬷,现在就在殿外,不妨宣她进殿,真相如何,一问便知。”
尹尚书一愣,神色显得有些慌乱:“下官怎知右相大人找来的,不是你事先安排好的自己人?”
罗暮道:“这位师太手里有尚书你的亲笔信函,应该不会错吧?说起来,本相和你一样,都很想弄清皇上的真实身份。”
尹尚书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当真是精彩极了。
江晚鱼不知什么嬷嬷,但罗暮却是最清楚的,当初就是他带人秘密前去尼姑庵,暗中查访真相,所以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不多时,一名穿着缁衣的尼姑,缓步走入殿中。
那尼姑见了尹尚书,先捧上信函,道了声问候,在尹尚书愤怒惊诧的注视下,转向上首的江晚鱼。
最简单的一问一答,江晚鱼代替所有人,把他们心里的怀疑全部问了一遍,最终得到的结论是,静妃当初根本没有偷换婴儿。
一个是养尊处优的娘娘,一个是颠沛流离的淳羌王后,怎么可能静妃生下孱弱的孩子,而吃不饱穿不暖的淳羌王后,却能诞下健康的婴孩?很简单的道理,大家仔细一想,立马觉得江晚鱼说的才是对的。
尹尚书于是哑口无言,只有干瞪眼的份,这时中书令站了出来,那天号召群臣进宫讨说法,不但没能成功打压江晚鱼,还被她反将了一军,这口气他始终咽不下。
“皇上的确是先皇的亲子,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但皇后娘娘,您要如何证明,大皇子是皇上的亲生骨肉呢?”
江晚鱼面上冷笑,心中却怒火滔天,这帮混账,先是拿奚成壁的身世说事,眼看失败了,就把主意打到她的南翼身上。
中书令双手作揖,恭敬的表面下,是阴险的算计,他往前踏了一步,大声道:“为表清白,皇后不如来个滴血验亲,皇上和公主是亲兄妹,如果大皇子真的是皇上的亲生子,那么他的血,毕竟能与公主相融。”
江晚鱼稳稳地立在台阶上,脑中似有什么骤然炸开,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
寒意窜上脑顶,冰凉凉的一激,她顿时明白了。
这是个陷阱,因为慕容怀卿知道,南翼必定是奚成壁的孩子,可奚成壁与奚兰茉却不是亲兄妹,若是承认了奚成壁的正统皇室身份,那么南翼……
这亲不能验!
是的,不能验,因为这摆明了就是个陷阱,不论结果时什么,她都是惨败的那个。
“这亲不是不能验,只是本宫不想验。”
中书令桀桀怪笑:“皇后娘娘可是心虚了?”
江晚鱼淡淡道:“大皇子是皇上的亲生骨肉,这一点毋庸置疑,本宫为何要验,难道本宫还能不知道自己孩子的父亲是谁?”
“呵呵,那就要看皇后娘娘的意思了,您想让谁当大皇子的父亲,那谁自然就是大皇子的父亲。”
江晚鱼心中憋了一股气,但又不好发作,只冷着声音道:“中书令大人,您身为朝廷二品官员,说话要有根据,你如此诋毁大皇子,到底存何居心?”
中书令不阴不阳道:“下官能有什么居心,要说居心,那也是为大奚的江山,为黎民百姓讨个公道而已。”
“公道?”这些为官者,说起谎话来,还真是游刃有余:“依本宫看,是你自己的私心在作祟吧!”
中书令一脸恰到好处的惊讶:“娘娘此话怎讲?下官一心为民,绝无半点私心。”
“有没有私心,大人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慕容怀卿暗中授意,又怎会有今日这将人逼至绝境的陷阱?
中书令木着一张脸,用公式化的口吻道:“娘娘若想混淆视听,下官劝您还是别白费心机了,今日您必须给在场诸位同僚一个交代,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下官只好以欺君谋逆之罪,将您送入慎刑司。”
好个一石二鸟的计划,不论自己怎么做,都没有办法月兑身而出。
江晚鱼在心底冷笑,不愧是慕容怀卿,他送上的这份大礼,可真是让她“受宠若惊”。
怎么办?如今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她有种被置于悬崖峭壁,而四周皆是深渊的感觉,稍有不慎,就会跌个粉身碎骨。
即便心中已是六神无主,面上却不动分毫,还没有走到最后,她不能倒下。
“谋逆?”她踏前一步,目不转睛死死盯着中书令:“中书令难道在为自己请罪?”
“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本宫欺君谋逆,那么,与武宣王这个叛逆之贼暗中勾结的中书令你,是不是更该罪加一等?”
中书令脸色一变,在众人纷纷朝他看来时,垂首躬身:“下官一心忠君,绝无二心,即便是娘娘您,也不能污蔑下官!”
看起来倒是一副铮铮模样,只不过这世上披着羊皮的狼太多了,满朝文武,有几个真正的忠诚之士?江晚鱼只觉得想笑,“是不是污蔑,在真相面前,都无从躲藏。”
中书令隐约觉得不妙,快速思考了一下,再次上前一步,恳请道:“下官的清白不重要,大皇子的身份,才是关乎天下大计的重中之重!”
说白了,就是非要她滴血验亲不可。
心中迸裂的憎恨与愤怒如火山岩浆般密集涌动,如果这里不是前朝,面对的不是文武百官,或许她会像那天在御花园一样,狠狠将中书令暴打一顿,但不可以,就算打他一顿,也解决不了什么。
仿佛陷入了最无助的困境,身体一点点被泥沼往下拖去,她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该如何是好?阿壁,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办?
总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可到了如今这番境地,但明白自己有多脆弱。
“中书令如果非要验亲,那本宫只好奉陪到底,只不过,以中书令的立场,似乎没有资格提出这个要求。”
中书令听着江晚鱼的口气,知道有些事情已经败露了,可他毕竟还以王牌在手,只要滴血验亲,就必能证明,奚南翼并非奚成壁的亲生子,到那时,即便江晚鱼握有自己的把柄,也无济于事了。
于是,他不慌不忙道,“就算下官没有资格,其他大人,也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根除,除了奚成壁亲自提拔的十几个心月复外,其余人纷纷出列请命:“肯请皇后娘娘滴血验亲,以正皇室血统。”
那此起彼伏的请命声,吵得江晚鱼脑仁剧痛,眼前是一张张得意的笑脸,透过这些笑脸,她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惨败的宿命。
或许这就是澹台婉玉所说的,痛苦的开始吧。
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了,那种双脚踩不到实地,仿佛被丢进漫无边际的大海,在波涛的激荡下听天由命的彷徨。
冰凉的海水漫上来,快要将她淹没。
她惊惧地后退一步,下意识想要抱着南翼离开,但终究,她还是稳稳站在原地,维持住了凛然的高华与端庄。
她想起了自己曾说过的话,再难再苦,都不能失去自己的尊严。
只要她还活着,还没有倒下去,就绝不认输。
朝堂上混乱的形势越演越烈,一直垂着头的罗暮朝上首看去,那是他第一次,在那个总与自己嬉笑怒骂不成体统的女子眼中,看到凛冽的杀伐,就似无数把出鞘的利剑,等待着、渴望着饱饮敌人的鲜血。
罗暮下意识想要阻拦,可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阻拦?怎么阻拦?走到这一步,已是别无选择,就算她今日要血洗朝堂,他能做的,也唯有助她一臂之力。
他再次垂下头去,等待不想面对,却必须面对的那一刻。
这时,一个女子期期艾艾的声音,突然传进殿内。
吵闹的殿堂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皇嫂,不要再隐瞒了!”一脸泪痕的奚兰茉跌跌撞撞冲进来,扑倒在玉阶前:“皇嫂,茉儿不想看你这么艰难!”
江晚鱼怔怔看着奚兰茉,美丽的姑娘依旧年轻,花一样的时光,可是眼中,却已浸漫了无尽沧桑。
“茉儿,你……”
“皇嫂,说出真相吧!”奚兰茉哭着,声音带着颤抖:“不要再为我这样艰难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都手足无措,包括江晚鱼,罗暮抬头斥了一声:“公主,莫要胡闹,这里是朝堂,还请您赶紧离开。”
奚兰茉却不理他,只看着江晚鱼:“皇嫂,您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茉儿很感激,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而让南翼遭人诟病和耻笑,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江晚鱼虽然不知道奚兰茉到底要做什么,但也隐约猜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公主,你可要想好了。”
奚兰茉抬手拭了拭泪,坚定地点头:“是,我想好了,皇嫂对我有恩,皇兄对我有义,我奚兰茉,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最后一句话,她刻意扬高了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当下便有人心虚地低下了头。
“茉儿……”江晚鱼低低叹了声,奚兰茉哪里是忘恩负义,她是太重情重义了。
奚兰茉冲她笑了一下,淡然纯粹,如此美好。这个女孩,即便遭受到了命运的不公和残忍,却依旧像朵洁净的山茶花,江晚鱼鼻子一酸,几乎不敢去听她接下来的话。
“中书令大人。”奚兰茉转头看向中书令:“你误会皇嫂了,她之所以不愿意滴血验亲,并非是为了隐瞒大皇子的身份,而是为了我,因为我根本不是父皇的亲生女儿。”
奚兰茉已经是第二回在文武百官中掀起滔天巨浪了,每一次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上回就已经很惊人了,这次更劲爆,都牵连出皇室秘辛来了。
中书令与其说震惊,不如说失望,他连声道:“公主,东西能乱吃,话不能乱说,您怎么可能不是先皇的女儿呢?您是惠太妃的女儿,惠太妃生前和先皇的感情一直很好,这可是众所周知的。”
奚兰茉道:“母妃是个很好的人,但她在入宫前,心里就已经有别人了,所以,她对父皇一直心有愧疚。”
这下大家都傻眼了,这皇室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乱,都能赶上一出精彩纷呈的好戏了。
中书令不死心,又道:“公主,惠太妃为人谦恭贤良,先皇生前就夸她‘其静若何,松生空谷’,还说她是所有宫女子的典范,直到现在,也为人所称颂,您可以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而坏了太妃的名望啊。”
江晚鱼的心瞬间被揪紧了,中书令说得对,惠太妃的事迹她听得虽然不多,也知道那是个非常好的女人,她虽然不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却是先皇最敬重的女子,这样一个好女人,就要在死后,背负不伦不忠的罪名,何其残忍!
奚兰茉此刻是背对着江晚鱼的,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江晚鱼既希望她改口,又不希望她改口,心里矛盾的一塌糊涂。
“我也不想啊。”奚兰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可你们这样逼皇嫂,我能怎么办,我和南翼根本就不是亲姑侄,一旦验血,我们的血必定是不融,那时候你们肯定要说南翼不是皇兄亲生的了!”
奚兰茉的委屈,半真半假,如果没有今日之事,她大可以不必说这个谎,说到底,还是这帮大臣逼的,所以她哭得很伤心,没有一点虚假。
中书令有些尴尬,他万万没想到,两次打垮江晚鱼的机会,都被这个寿康公主给搅了,说委屈,他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可事情已经变成这个样子,总不能让先帝活过来,再跟奚兰茉验一次血吧。
中书令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他恨,江晚鱼比他更恨,一时的心软,差点酿成大祸,那日在御花园就该想办法除了他的!
这一回,赔上了茉儿还有惠太妃的名声,她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了。
“诸位大人还有什么异议吗?”江晚鱼的声音,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群臣这阵子都缄默了,公主既然不是先皇亲生的,那验血也就没有意义了,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墙头草,看哪边阵势强,他们就往那边倒。
江晚鱼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底下的情形一目了然,甚至谁在发呆,谁在偷窥,谁在磨牙,谁在偷笑,都一目了然。
“尹尚书。”这家伙竟然想偷偷躲到人群后面,难道不知他的所有小动作都落在了江晚鱼眼中吗?
尹尚书抖了抖,躬身道:“娘娘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就是想问问你,皇上殡天,这皇位,该由谁来继承?”
废话,这还用问吗?尹尚书觉得江晚鱼是在故意试探自己,不过就算知道,他也不能说出来,“自然是由皇上的子嗣来继承。”
江晚鱼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请尹尚书再说的清楚些。”
还不够清楚?尹尚书偷偷朝中书令看了眼,见中书令黑着一张脸,也不给他暗示,只好道:“皇上膝下只有一名皇子,自然是由大皇子来继承皇位。”
“如此,那礼部就开始着手准备登基仪式吧。”说罢,回身抱起南翼,便欲离开。
“慢着!”不客气的声音再次响起。
江晚鱼也不惊讶,她早就猜到,这些人不会让她轻易如愿。
“各位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人群的后方,走上来一个人高马大的精壮汉子,从他身上穿的官服不难分辨出他的身份。
“雷统领,你对本宫的安排不满意么?”自打罗熔被封为上将军,朝廷禁军的统辖权,就交给了这个雷章。雷章一向恪尽职守,身为校尉时立过不少功,被奚成壁所赏识,当时也没想到,他竟然也是慕容怀卿深埋在皇宫的一颗棋子,武宣王的这盘棋,下得可真够大的。
雷章武将出身,那双带着血气的眸子,就似一支箭朝着江晚鱼钉去:“大皇子年幼,为避免太后专权,请皇后娘娘追随先帝于地下,长眠皇陵。”
好啊,这是要杀她了!不管南翼能不能当皇帝,她这个准太后,都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本宫不愿呢?”
雷章倒也不客气,一拱手,态度强硬:“那卑职就只好冒犯了。”
“你要硬来?”江晚鱼抱着南翼,走回到龙椅边,直接坐了下去,原以为龙椅又宽又大,坐上去一定很舒服,可真正坐在上面才发觉,这龙椅真是又空又冷,四不着边,难受得很:“本宫是皇后,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大皇子还小,需要我这个母亲照顾,至于专权,你大可放心,皇上临去前,已经任命了辅政大臣,本宫这个太后,就算想要专权,也是难于登天。”
雷章态度不变,以武将特有的狂妄与她对峙:“凡事都有万一,新帝未满十岁,生母必须殉葬,这是祖制。”
祖制?又拿祖制来威胁她!江晚鱼毫不退让,语气冷然:“规矩是人定的,自然也可以改,新帝还未满周岁,难道要你们这一帮大男人来照料吗?”
“这点请皇后放心,全天下难道还找不出个会带孩子的女人么?”
会带孩子的女人?雷章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说,谁来做太后都可以,就她江晚鱼不能。
心中怒火渐起,江晚鱼反倒笑了起来:“雷统领这话说的没错,但普天之下,新帝的母亲,只有本宫一个。”
“正因如此,娘娘才更该追随先帝于地下。”
“雷统领,本宫的话,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在跟本宫装傻?”江晚鱼一手抱着南翼,一手轻拨他脖子上的长命锁,一派闲适:“本宫说了,规矩是人定的,想改就能改。”
雷章早就料到,逼迫江晚鱼就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却没想到会这么艰难,她的态度会如此强硬,若非她手里有底牌,又怎能如此悠闲沉稳?但是怎么可能?他是禁军统领,掌控着整个皇城,别说是江晚鱼了,就是其他的大臣,包括那个还只会吃女乃傻笑的小皇帝,所有人的性命,都捏在自己手中,江晚鱼凭什么敢跟自己叫板?
一个从容淡笑,一个面如冷霜,朝堂上的气氛仿佛胶着起来,有狂热的温度和阴寒的冷意交织,一股无形的杀意,在偌大的殿堂间蔓延开来。
人人都噤若寒蝉,体会着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与压抑,唯有江晚鱼怀中的婴孩,不知所谓的笑着,手里举着拨浪鼓,咚咚咚地晃着,听起来,像是催命的鼓点。
终于,雷章首先沉不住气,昂然道:“既然娘娘不肯遵守祖制,那卑职就只好得罪了。”他直起身子,高喊了一句:“来人,将这不遵礼法的狂妄罪妇捉拿收监!”
雷章的声音很大,几乎都传到了殿外,连回声都能听见,大家一看好戏就要上演,哗啦啦全部朝两边退了过去,上百人倒是挺齐心,只有十来个人还站在原地,保持垂首躬身的姿势。
江晚鱼看也没看,只抱着南翼逗哄,孩子不大,胆子却不小,面对一群冲进来手持刀戟的禁军,他还咯咯在那笑呢。
直到禁军将整个金龙殿包围起来,江晚鱼才缓缓抬头。
雷章的声势不小,为了捉拿她这个罪妇,竟出动了上百的禁军,略显空旷的大殿一时间被挤得满满的。
雷章站在人群最前方,倨傲地看着她道:“是皇后娘娘自己走出这里,还是要卑职来助你一臂之力?”
“雷章。”江晚鱼重新将南翼放回到龙椅上,神态平和地看着雷章:“我能问问你,慕容怀卿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吗?”
雷章脸一红,喝道:“休得胡言!卑职与武宣王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江晚鱼抚袖轻笑:“不管他许你什么好处,只怕你这辈子是享受不到了。”
雷章皱眉,再一次强调:“卑职不明娘娘的意思,如果娘娘硬是要给卑职强加私通逆贼的罪名,那也要等娘娘亲自见了先帝再说。”
江晚鱼抬手,拨了拨耳边的金丝珊瑚耳坠,微笑着说:“我倒是想去见他,只是老天不给这个机会。”穿越这种事情,又不是旅行,想去就去,想回就回:“雷章,本宫现在要告诉你三件事,第一,新帝年幼,本宫是他的亲生母亲,有权利暂代他处理朝政;第二,本宫手中,握有你与武宣王私相授受的证据,与叛贼同流合污,意图颠覆皇权,灭你九族都不为过;第三,你虽是禁军统领,掌管千万禁军,但在这皇城,却是由本宫说了算!”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又有另一批士兵,将金龙殿,连同那些将大殿包围起来的禁军,也一同围在了中央,这些士兵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数百的铁胎大弓,齐齐对着场内的禁军和文武百官。
形势瞬息万变,朝臣们在这混乱不堪的局势下,很明智地选择闭上嘴当哑巴。
雷章一脸愕然,他似乎有些难以明白,这些突然出现的士兵,难不成是凭空而来的?
而江晚鱼并没有给他太长的震惊时间,手一挥,便有人从人群中挤出,清晰而明白的开口:“下官礼部侍郎赵松,娘娘要的证据,下官都已经收集全了”
很好,不愧为暗卫首领,藏得深,装得像,办事也牢靠。
这颗暗棋可不好挖掘,要不是奚成壁无意间对她说过有关暗卫的事,她也记不起来,在吏部,还有这个其貌不扬、行事温吞、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平凡得不能平凡得暗卫首领了
她平静地抬了抬手:“说吧,都查出什么了。”
“是。”赵松一拱手,便开始用他清晰洪亮的嗓音,细细道来:“中书令金荐勾结逆党,多次泄露朝廷机密,构陷皇后,大进谗言。南方大涝,金荐作为赈灾钦差,却私吞灾粮,罔顾百姓性命!任职期间,更是大收贿赂,邸宅僭侈逾制,宅内园林规模与御花园别无二致,谋逆之心可见一斑;工部尚书尹平,骄横跋扈,横征暴敛,放纵家奴,不但与金荐勾结,一同贪赃纳贿,贻害百姓,为求富贵,他更是不惜卖国求荣,做逆贼之走狗;禁军统领雷章,欺主乱政,居功自傲,不仅目无尊主,以下犯上,还与逆贼勾结,妄图诱杀新君,谋弑皇后,罪无可恕!”
所有不见天日的罪行,都借由赵松的口,曝光于青天白日之下,每一项罪行,都有切实的人证物证,容不得抵赖。
除了这三人,在场的文武百官,也被查出了不少或轻或重的罪状。
面对累累罪行和摆在面前的罪证,之前还气焰嚣张的大臣们,个个都变成了霜打的茄子。没有人知道江晚鱼会怎么处置他们,但直觉告诉他们,一场血的杀戮盛宴,即将展开……
赵松的声音,就一直没有停歇过,他字字清晰,句句铿锵,大臣们惊慌害怕的同时,也觉得奇怪,这么一个闷葫芦,也能说这么多话,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朝堂上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但江晚鱼怀中的南翼,却笑得越来越开心,婴孩稚女敕的笑声回荡在剑拔弩张、兵戈相向的殿堂之上,显得尤为诡异。
赵松的叙述终于停了下来,但没有赵松那略显聒噪的声音,殿中气氛便更让人觉得可怕。
江晚鱼目光闲闲往殿下瞥去,竟看到了一大片低垂的脑袋。
如果她要认真算账的话,这里的每个人都逃不掉,不过虽然她注定双手染血,但她也不打算做得太绝,他们知道害怕就好,识时务者才能活得长久,胆大包天却又没什么本事,那就只能等死。
她站了身子,挺直了脊梁,不过今后如何,现在,她才是这里的主人,是掌控天下万民,生杀予夺的上帝!
而阶下的这些人,都是她的臣子,她的奴仆。
她振袖一挥,开口的第一句,矛头直指中书令:“中书令金荐,恶贯满盈,罪名确凿,现革其一切职位,金氏一族,满门抄斩!”
中书令一愣,随后嘶声大吼:“妖妇,你凭什么杀我全家!我是皇上亲封的中书令,你没资格处置我!”
江晚鱼懒得理会他,成者王侯败者寇,如果自己输了,他难道会放自己一条生路吗?
斩草,就必要除根!
“带下去!”她一挥手,立刻有两名彪形大汉,将挣扎怒骂的中书令拖出了大殿。
中书令绝望愤怒的嘶骂声还未完全消失,她将目光,再次投向了战战兢兢的尹尚书:“工部尚书尹平,勾结叛党,徇私舞弊,罪无可恕,为以正律法,平息民怨,现判其斩立决,即刻执行!”
尹尚书双腿一软,眼白一翻,直接就昏了过去。
待尹尚书被人拖走后,她才将黑白分明的眸子,投向笔直站立一声不吭的雷章。
还未开口,雷章就硬邦邦道:“不劳烦娘娘了,卑职自知有罪,这就去黄泉之下向先帝告罪!”说罢,手中大刀一扬,直接朝自己脖子抹去。
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肤,艳红的鲜红喷涌而出,堂上大多都是文官,看到这样的场面,纷纷吓得面如土色,有人惊叫,有人呕吐,有人昏厥,倒是热闹得很。
江晚鱼冷眼看着雷章高大的身躯,宛如小山般轰然倒塌,内心当中,倒是有些佩服他。
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家人,他的那些罪名,别说是斩立决了,就是诛九族也不为过,他抢先一步,为了就是不给自己定罪的机会,人都已经死了,再宣判也没什么意义,他这么干脆的认罪,也算是一个从轻发落的理由,江晚鱼看着已经气绝的他,叹了口气,罢了,就当是为南翼积德,只将雷章家眷流放便可。
处理完了这三人,朝堂上的气氛原本该变得轻松些,但这只是开始,她说自己今日要大开杀戒,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满朝文武当中,有几个忠心的,又有几个实意的?
她不要求每个人都有精忠报国的觉悟,但决不允许有人心怀二心,之前跟着中书令和尹尚书一同逼自己滴血验亲的那些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今日他们敢威胁自己,来日就有可能弑君欺主。
别看他们现在个个都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她可不会忘记,他们之前欺辱自己时那狰狞的嘴脸。
今日之事,罗暮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但却没想到,她会做的那么绝。
大半的朝臣,被贬职的贬职,流放的流放,处死的处死,抄家的抄家,没被牵连的,算上自己,一共也只有十个人。
她这哪里是来立威的,根本就是来血洗朝堂,将整个朝政格局来场大清洗,大换牌!
他一直都觉得她比自己更像个爷们,如今才真正感受到,她那柔弱外表下的铁血之心。
这场仗她赢了,虽然险胜,但那又什么关系呢?总之她赢了,从现在开始,她就是大奚国的太后,天下最尊贵的人。
她抱着年幼不知世事的皇帝,站在群臣面前,站在天下的至高点,她眼中流露的,是睥睨天下的万丈豪情。
他突然发现,原来女子,也是可以这么霸气的。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的身上,竟再也挪不开,就好像,明知有毒,却仍旧无止尽的沉沦迷醉。
她曾说,若她是能男儿,毕竟能在这个时代大放异彩,那些无意中放下的大话,如今全部实现。
人人都说,高处不胜寒,可当她站在这里,无边寒冷袭来的同时,她却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可她的面容,却是睿智而冷静的。
她微笑地看着自己的下首,她发誓要保住奚成壁的天下,她没有违约,她成功了。
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她都不会失败。
迎着清晨的第一缕朝霞,她开口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朝堂上剩下的大臣,全部三叩九拜,高声欢呼:“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仿佛一切,只发生在一夕之间。
她好几次从睡梦中醒来,望着金色的帷帐,都以为自己刚才做了个梦,梦醒了,就会发现,他其实还在自己身边。
可每一次,迎接她的,都是寂静的冰凉与孤寂。
已经立春了,可还是好冷。
她忍不住咳了两下,外面立刻有侍女小声些询问:“太后可是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太后?
这个称呼,她到现在都没有适应过来。
挣扎着坐起身,她淡淡道:“不用,给哀家倒杯水来。”
年轻的侍女撩开帘子,恭敬地捧上水杯。
少女微垂螓首,年轻的容颜如花儿一般,活力四射。
她接过水杯,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
今年她才二十岁吧,明明也是花一般的年纪,怎么就觉着,自己已经如斯衰老了呢?
“皇上呢?”
“皇上已经睡下了,太后想要见皇上吗?奴婢这就去唤女乃娘。”小姑娘的声音又软又轻,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倒是给人一种别样的温暖。
“回来。”她揉揉眉心:“别去吵他了。”
南翼虽然是皇帝,但朝政大事都是她来处理,那么一个女乃女圭女圭,除了吃喝拉撒玩还能做什么?当皇帝可真累啊,她拍着身边空荡荡的床榻,低声喃喃:“阿壁,你快回来吧,来治理属于你的天下,我可是招架不住了。”
她的声音很低,侍女自然听不清楚。
“行了,你们也去睡吧。”她打发了侍女,重新躺下,可是已经毫无睡意,就这么盯着帐顶发呆,明明告诉自己不去想的,可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脑袋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的模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好像还跟他闹别扭来着。
抱过一旁的枕头,将脸埋进枕头里。
她想哭,嚎啕大哭,却只能躲在被窝里小声啜泣,原来自己竟是如此的软弱。
他曾对她说,不管你有什么苦什么痛,以后可以尽情的哭给我听。
可现在他不在,她的悲伤无人诉说,她的艰难无人倾吐,眼泪也成了不必要的负担。
哭了一阵,她吸吸鼻子,擦干了眼泪。
不能哭,她还有南翼,他那么小,还需要依靠她,如果自己都顶不住,那他该怎么办?
她突然很想见南翼,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开始有些害怕见他。
南翼是奚成壁的骨血,这个世界上,只有南翼与他最相像,那熟悉的眉眼,每一次都会勾起她深埋内心的痛楚。
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起码在南翼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前,她必须抛开那些负面影响。说是已经赢了,但稍有不慎,还是会跌得很惨,再说,慕容怀卿的势力尚存,这是一颗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搞不好什么时候就爆炸了,她必须步步为营。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黑暗渐渐褪去,天边现出一丝明亮的曙光。
早朝的时间马上要到了,刚有了些困意,却只能顶着发胀的脑袋起身。
侍女刚撩开帷帐,准备为她更衣,就见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赶了进来:“启禀太后娘娘,有紧急军情送达。”
她心中一咯噔,忙道:“呈上来。”
军情一般都是信使先送到禁军统领手中,再由禁军统领派传令兵,将军报送达君主,因为军情紧急,这一次,竟是禁军统领亲自来送。
江晚鱼匆匆更了衣,便接过了军报。
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心头却还是不由得一沉。
慕容怀卿带领大军,于昨日破桐州防线,全州沦陷,连周边两州亦要不保。
她深吸两口气,招来传旨的太监,吩咐道:“传哀家懿旨,命宰相、兵部尚书及上将军即刻进宫,不得延误!”想了想,又道:“早朝就免了,去通知各位大人,今日不必进宫。”此事事关重大,为避免节外生枝,引起恐慌,她决定暂做隐瞒。
半个时辰后,江晚鱼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了金龙殿的偏殿内。
在她的下首,分别站着罗暮,以及兵书尚书与上将军。
她已经将军报给这三人看过,三人皆是一脸凝重。
不但她没想到,所有人都没想到,沉寂了许久的慕容怀卿,竟然会突然发动进攻,这一仗打得很惨,明明两军旗鼓相当,却落了个一败涂地的下场。据活下来的士兵说,武宣王手下的那些士兵,根本就不是在打仗,个个都像疯了一样,那种不要命的打法,简直可以称得上恐怖至极。
“你们怎么看?”
罗暮没说话,兵部尚书猜测着开口:“难道是巫术?”
江晚鱼没表态,又看了眼上将军,上将军接收到她的目光,忙道:“末将猜不出,也许……也许真的是巫术。”
她还是没表态,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落在罗暮脸上,罗暮没有抬头,只小声说了句:“这不是慕容怀卿惯用的伎俩么?”
江晚鱼蹙了蹙眉,其实罗暮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澹台婉玉的经历,也已经为她说明了一切,她盯着桌案,盯着那份军报,低沉地笑了:“是啊,这不是他惯用的伎俩吗?只有打胜了,那些士兵才有活命的机会,慕容怀卿根本就是个疯子。”
兵部尚书和上将军听不太懂,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里找寻答案。
江晚鱼沉默了一阵,站起身:“好吧,他要疯,那我就陪他疯一回。”
兵部尚书和上将军还是不明白,罗暮却像是被惊到了一样:“太后,你不能这么做!”
江晚鱼牵了牵嘴角,颇有自嘲意味:“不能怎样?不能陪他疯?还是不能让他继续疯?”
罗暮眉头紧拧,话语想从嗓子眼挤出的一样:“都不可以。”
江晚鱼又坐了回去,拔下发髻上沉重的凤钗,丢在桌案上:“上将军,潼关乃是我朝的命脉所在,敌军一旦破关,京都必然难保,哀家和皇上的性命,就交托在你的手中了,你可有把握阻拦武宣王破关?”
如今朝中之臣,都是她亲自精挑细选的,保证别无二心,她这么说,不是试探,只是表达信任而已。
“末将必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上将军半跪于地,口吻坚定道。
她笑着说:“哀家不要你肝脑涂地,只要你保住潼关便可。”
“这并非长久之计。”罗暮摇摇头,沉声道。
江晚鱼也沉着嗓子,“哀家知道。”
罗暮猛地抬头:“太后,不如让微臣……”
江晚鱼倏地站起身,罗暮的话语顿了顿,还想再说时,她没再给他机会:“宰相,京都的安危还有皇上的安全,哀家全都交给你了。”
罗暮直觉不妙:“太后请三……”
没等他把“思”说出来,江晚鱼就离开座位,朝内殿走去,“有些事情,怎么开始就要怎么结束,慕容怀卿是疯子,我江晚鱼未必就是正常人……”
后面的话已经有些模糊了,罗暮也不知自己到底听清了没,总之江晚鱼决定的事,没有人能够改变。
怎么开始,怎么结束。
好吧,既然已经开始了,那他就陪她走下去,遇鬼杀鬼,遇神弑神。
离开金龙殿,江晚鱼直奔太医院。
好似知道她要来似的,年轻的太医早就站在门栏边,垂手恭立。
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太医先一步朝前走去,江晚鱼让随侍的人在原地等候,独自一人跟随在太医身后。
从外面看去,太医院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一个坐落在皇宫中,聚集天下名医的一个大院子而已,而在这之前,江晚鱼一直都这么想。
但现在不同,当她看着普通的墙壁向内凹陷,逐渐露出延展而下的楼阶后,才知道,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绝对纯净的地方。
地下密室很深,据她估计,足有三层楼那么深。
因为是地下,所以这里的温度比较低,时不时还有阴风阵阵,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悬挂在油灯石壁上的油灯被点燃,光线虽然不强,却足以让她看清周围的景象,不看不知道,这太医院的下面,竟是别有洞天。
她现在所在之处,是一个只能容纳四五人的圆形房间,在这个房间周围,一共有五扇门,五扇门之后应该是六间房。
五扇门的颜色各有不同,分别是金绿蓝红黄,对应五行的金木水火土,
太医指着其中绿色的门道:“就在这。”
江晚鱼点点头,率先上前推开厚重的金属门,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刺鼻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房内很亮,却没有点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悬于房顶中央,足以提供所需的光亮。
在这明亮的光线下,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面前水晶罩内婴孩的样子。
完全没有刚出生时的恐怖,那些骇人的青紫早已褪去,孩子的肌肤白女敕光滑,脸颊红润,乍一看去,还以为他在熟睡。
“哀家现在能带他离开吗?”
太医道:“这孩子本就没有生命,太后想什么时候带走就什么时候带走,只是要注意存放的方式,切记,不可暴露于日光之下,否则,婴儿的肌肤会立刻枯朽。”
这哪里是在谈论一个孩子,根本就是在说一件没有生命的标本,为了权利,为了皇位,为了自己和南翼的安危,她竟然能卑鄙到这个份上,她身上的罪孽,怕是永远都洗不清了。
“我知道了。”不知是说给太医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她缓缓弯身,将水晶罩揭开,探手而入,抱住婴儿稚女敕的身体。
孩子身上黏糊糊的,像涂了层鸡蛋清,当然到底是什么,江晚鱼不想问也懒得问,他们这些太医,说是以救死扶伤为目的,私下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估计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皇宫巍峨而大气,庄严且肃穆,可内里,却是腐朽灰败的,她早已看透了实质,却没什么感觉,或许,她自身就是这样一个矛盾存在,外表看起来纯洁无垢,若是剥开那华丽的外衣,就只能看到肮脏和污黑。
经过这些时日的特殊照料,孩子的面色健康起来,样貌也渐渐清晰,那安静闭着眼的模样,简直就是小一号的慕容怀卿。就像澹台婉玉说的,如果孩子有幸能够活下来,一定会是一个可爱,聪明,听话的好孩子。
只可惜,他的父亲在给了他生命的同时,也夺走了他的生命。
她将身上的斗篷扯下来,将孩子严严实实裹起来,往楼阶上走时,她丢下一句话:“要是觉得罪孽深重,那就尽管飞吧,哀家放你自由。”
离开了昏暗的地下密室,这才感觉到光明的可贵,她将婴孩带回寝殿,此时南翼和时敏正在熟睡,她拉开床前书柜的抽屉,从红色锦囊中,取出一把与南翼时敏脖子上所戴一模一样的长命锁。
她放下帷帐,将长命锁小心地戴在怀中婴孩的脖颈上。
婴孩的体温很凉,就像一个大冰块,她轻抚孩子幼女敕的脸颊,轻语:“慕容怀卿,你还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痛吧,没关系,你马上就能感受到了。”
慕容怀卿的攻城计划还在继续,潼关虽然尚未失守,却守得十分艰难,破城是迟早的事。所有人都劝她,尽快撤并,以保存实力,但她却一道道令牌发下去,命上将军死守潼关。
这个决定,自是引起了满朝哗然,连罗暮也对她的这番做法表示不解,难道真要等到山穷水尽,她才肯放手吗?
大概是她之前的铁血手腕,让文武百官们敢怒不敢言,虽然人人都不赞同她的做法,却也不再有人进谏。
大半个月过去了,潼关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守城变得越来越艰难,上将军是奚成壁培养出来的心月复,就算知道已无胜算,也绝不投降,一旦城破,他立刻以死谢罪。
朝廷这边守得辛苦,慕容怀卿那边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因为江晚鱼把全部兵力和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死守潼关上,导致他久攻不下,难免急躁。
他知道自己是疯子,但没想到江晚鱼也是疯子,在明知会失败的情况下,还敢与他死磕到底。
说来说去,他和她,根本就是一类人。
他们才是最该在一起,痛苦绝望时,彼此舌忝伤口的孤兽。
“王爷,潼关那边应该已经快要守不住了,不如就趁今晚,一举拿下。”骑马静立在慕容怀卿身边的梓山突然开口。
远处残阳似血,那明明温和色调却让他眼睛一阵生疼。
茫茫的原野上,只有一座孤城,城头上站立着手握长戟的将军。他眯了眯眼,恍恍惚惚中,那挺直魁梧的汉子,突然间换做了纤秀端庄的丽人,她与残阳同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招展,划出一道道血色的影子。
他蓦地一怔,策马疾奔了数步,却发现那高高的城头上,早已空无一人。
是幻觉吗?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那样的幻觉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思。
那些从她口中亲自说出来的话,难道还不够伤人吗?千好万好,在她眼中他永远都是十恶不赦。
“清风扬,低绮户,把酒问天奈何时。
昨日落英,谁惜红妆,煮相思,几枚红豆?”
梓山愣住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家王爷竟然还有心吟诗作对。
“王爷好文采。”突然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来,很轻很空灵,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般。
慕容怀卿和梓山同时抬头远眺,只见一直紧闭的城门,忽然被打开了,没有想象中的千军万马,从巨大城门内走出的,仅有一名身着月色锦裙,身披大红斗篷,怀抱婴孩的女子。
梓山不觉皱眉:“是她?”
没错,是她。
原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人。
他和她自分离那日起,不,自从他们见面起,彼此就是敌人。如今,在这烽烟四起,横尸遍野的战场上,他们再也不可能做朋友。
“太后娘娘过奖了,本王只是有感而发,马上就要到清明,悼念一下曾经的人生,曾经的友人。”
茫茫荒野,四周一片空旷,能看到的,只有绵延百里的荒草地和重重叠叠的起伏山峦,但他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江晚鱼没有接话,她只是不停地朝前走着,像是走在红毯之上,万众瞩目的明星。
梓山策马向前,挡在慕容怀卿的左前方:“王爷,此女敢一人前来,必定有诈,还请王爷小心为妙。”
慕容怀卿压根就没有听梓山说话,天地万物,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一个她。
与最后一次见面时截然不同,今日的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令人折服的高贵与典雅,即便单刀赴会,给人的感觉,也像是带领着千军万马,一往无前,锐不可挡。
两军对峙,相隔了足足有千丈远,她就这样靠着双足,一点点,朝着慕容怀卿走来。
她走的不快,但也不慢,就像在百花盛开的御花园中散步赏景一样,慕容怀卿也不急,她走的每一步,在他眼中都是不同的,他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欣赏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表情,嬉笑怒骂,皆是风情。
终于,她走到了他的面前。
梓山下马,毫不客气地往她面前一站,摆明了不让她再靠近。
她看也不看他,只冷声道:“让开。”
梓山纹丝不动。
江晚鱼的目光终于落到他的脸上,梓山对上她的眼,不由得心头剧跳,只觉得眼前这双眸,宛如一把犀利的匕首,径直刺向了他,不由自主别开眼。
“梓山,退下。”慕容怀卿严厉喝道。
梓山一向最听慕容怀卿的话,慕容怀卿说一他绝不说二,江晚鱼微笑着看他退回原位,一如既往地嘲弄道:“真是听话的奴才,不知一会儿有没有糖吃呢?”
梓山恨恨看着她,而她,却笑得极为真诚——真诚的嘲讽。
慕容怀卿的脑子有些乱,多日的压抑,惊惧,不安,烦躁,已经快要让他崩溃,而此刻的重逢,更是让他手足无措。
他虽猜不出江晚鱼主动见他的目的,但也知道绝不是因为思念。
她恨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恨他。
她抬眸,清润明净的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仇恨,化成冰雪,化成利刃,化成无形的伤害。
“王爷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单独来见你。”
慕容怀卿看着她,几乎不敢面对她的眼,“你已经是太后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
江晚鱼却似乎明白了:“你要夺的,是我儿子的天下,是我这个太后的荣华富贵,我们之间,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
梓山忍不住道:“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不怕我们用你做人质吗?”
她笑了,用非常平静地语调回答梓山,“我能不能平安归去不重要,我既然敢来,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慕容怀卿突然大笑:“江晚鱼,你果然是个疯子!”
“彼此彼此。”
“说吧,你的目的。”
她将斗篷微微扯开一些,孩子幼女敕的面庞露了出来。
她手里那么大个襁褓,其实早就有人注意到了,只不过所有人都不以为然,梓山甚至怀疑,她抱着的,会不会又是什么古怪的武器,就像上次一样,突然伤了王爷。
可孩子的脸露出后,他却呆住了。
下意识看向王爷,发现他也一脸震惊。
慕容怀卿快步朝江晚鱼走去,脚步都有些不稳,人们总说,血浓于水,江晚鱼相信,只需一眼,慕容怀卿就能明白一切。
果然,他没让她失望:“这孩子……”
她轻抚孩子幼女敕的面庞,不论什么时候看,这个孩子,都那么安静可爱:“慕容怀卿,你想不想有一个孩子,一个自己的孩子?”
慕容怀卿像是被问住了,一语不发。
江晚鱼抱着孩子,挨近他,好让他更清楚地看到孩子的面庞:“你有没有觉得,这孩子长得很像你?等他长大,一定会是个好孩子,聪明又孝顺。”
那一瞬间,慕容怀卿像是被人蒙住了呼吸,脸色变得煞白如雪。
她抬眸,脸上笑意越浓,刺心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你要不要抱一抱?这可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血,如果他能开口唤一声爹爹,那就更好了。”
她将死婴往他怀里塞去,慕容怀卿像是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一般,就那么呆呆站着,看着孩子的脸,脸色越来越白。
“你不敢吗?还是不愿意?对了,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他,你原本是想杀了他的……”她叹息,见他始终不肯抱孩子,于是手一松:“那便由你好了。”襁褓虽然厚,但落在地上,还是发出很大的声响。
慕容怀卿想被惊到了一般,慌慌张张将掉在地上的孩子抱起来,抱起的那一瞬间,他就后悔了。
一切都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小小的孩子,也有好几斤重了,抱在怀里有着无比的满足感,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睡觉,可不论外界有多大的动静,他都不会哭泣不会吵闹。
慕容怀卿觉得自己的手有千斤重,都快要抱不动这小小的孩子了。
江晚鱼不着痕迹地在他手臂上拖了一把,她不允许他将孩子丢弃,只有抱着他,感受孩子真实的存在,他才会知道痛苦,知道后悔,知道遗憾。
孩子的母亲虽然是澹台婉玉,但他的样貌,却大多遗传了慕容怀卿,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眼睛,全部都是慕容怀卿的翻版。
孩子是鲜活的,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仿佛随时都会醒来,会睁开那双紧闭的小巧凤眼,可慕容怀卿很清楚,这个孩子不会醒来,永远都不会,当他忍不住去抚模儿子的脸时,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的血液也一同冻结。
他的脸色,已经灰败到了惨不忍睹的状态,梓山急得快要发疯,再也顾不得主子的命令,冲上来粗鲁地推开江晚鱼。
她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但她脸上却带着畅快的笑:“慕容怀卿,你痛不痛?你的孩子,是你亲手杀死的!看看他,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觉得贴心觉得温暖吗?原本,你是可以听他叫你一声爹爹的!可你没机会了,因为他死了,这个孩子死了,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你的亲人了!”
梓山气得大吼:“你闭嘴!”
与此同时,心头大怮的慕容怀卿噗地一口鲜血吐出,在襁褓上留下艳丽点点,似雪天绽放的朵朵梅花。
梓山大惊,连忙扶住他:“王爷,休要听那女人胡言,你是做大事的人,自然不可拘于小节!”
江晚鱼冷笑:“做大事,就要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杀吗?当全世界都离你而去,即便君临天下富可敌国,又有什么意义?谁来与你一同分享,谁来与你一同欢喜?说到底,你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罢了。”
“你什么都不懂!”梓山很少有这般情绪过激的时候,他死死盯着江晚鱼,真是气急了,连眼眶都是红的:“王爷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当全世界都抛弃王爷的时候,谁来与他一同分担,一同受苦?王爷那么喜欢你,你却这样害他,你没人性!”
“梓山!”慕容怀卿抬手制止了梓山接下来的话,仅仅片刻时间,他就像是衰老了十多岁,连眼角都带着疲惫的细纹:“你退下,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和她谈谈。”
梓山不愿意:“王爷,还有什么谈的,她既然送上门来了,我们何不利用……”
“梓山!”
梓山只好悻悻闭嘴,不甘愿地松开手,朝后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回头,冲江晚鱼道:“你若敢伤害王爷,我必定不会放过你。”
这样的狠话,江晚鱼自然是一笑置之。
梓山虽然是慕容怀卿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但他毕竟还是太小了,不知道这世上,最能伤害一个人的,并非他人,而是自己。
等到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人,慕容怀卿才惨笑着说:“江晚鱼,你赢了。”
她面无表情,是看着他渗血的嘴角:“慕容怀卿,我再问你一句,你痛吗?”
“痛,痛到几乎要死……”
她没有笑,没有得意,只有一片冷漠,好似他是个不相干的路人:“慕容怀卿,你根本不明白,我有多么恨你,恨到连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觉得憎恶!”
他心头骤然一痛,又是一口鲜血呕出,她的话,永远都是这么不留情面,他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早猜到了自己的悲惨下场。
“为什么你就不能放我们一马?”她平静的眼神中,猛然涌起烈火般的憎恨,她逼近他,看着他的眼:“慕容怀卿,天下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我原本不想与你争,阿壁也不想,他是心甘情愿要把皇位让给你!可你却逼死了他!”
他几乎不敢看她的眼,只有她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响:“我是个眦睚必报的女人,我不懂什么叫做原谅,什么叫做放下,我放不下!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和他在一起,这就是我毕生的愿望,可你却毁了它!所以,我也要毁了你的心愿,毁了你的一切,我要让你痛,比我更痛!”
是的,她做到了,那几乎穿肠蚀骨的剧痛,已经将他淹没。
她的无情,她的冰冷,她的残忍,总是能够刺伤他,狠狠地、不留一丝余地的。
“慕容怀卿,从今天开始,你的人生将充满后悔,只有后悔。”没有温度的讥诮话语,与夕阳的最后一缕霞光一同落下,她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
他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忍不住出声:“如果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呢?如果,我马上就要……”之后的话语,在她转身的刹那,戛然而止。
那冰冷的眼,那无情的目光,她看着他时,就像在看着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
此刻,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她说她放不下,但她却已经放下了,放下了恨,放下了怨,从此以后,他在她眼中,不是敌人,不是仇人,只是一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而已……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梓山焦急慌乱的呼喊,江晚鱼没有回头,迈过一人高的蒿草,她看到了天边升起的月亮。
一束耀目红光,宛如流星,直冲夜空。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残酷的战争,开始了。
今日的一切,全部都是她一手策划,她虽不知慕容怀卿的弱点,却深谙人心的脆弱,说起来,这一次多亏有澹台婉玉的帮助,如果没有那个无辜的孩子,她也无法占得先机。
她知道自己卑鄙,知道自己连人性都已经抛弃,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上,还在乎她有没有人性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不知道慕容怀卿是重伤了还是昏迷了,她现在能听到的,只有无止无尽的厮杀惨叫,能看到的,只有漫天的血色和一张张决绝扭曲的脸庞。
她早就算好,潼关久攻不下,必然会影响军心,长时间且高强度的作战,使得慕容怀卿的军队疲惫不堪,因为有胜利的信念作为支撑,故而他们越战越勇,一旦失败,他们就会不自禁地去重新估量未来,怀疑自己,久而久之,当信念变为惶恐,当勇猛化为疲惫,厌战的情绪,就会根植在每个人的心底,包括慕容怀卿自己。
再强大的军队,一旦军心涣散,那就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纸老虎,但就算是一盘散沙,只要他们的将领没有倒下,就能重新凝聚成巍峨铁墙,她要做的,就是将他们的将领,一举击垮。
她没什么本事,没有为将者的惊世才能,也没有统领千军万马的魄力,她有的,仅是一颗谨慎而又阴暗的心,在那片漆黑的土地上,开满毒花。
这就是真实的她,一个奚成壁,也从未见过的她。
那个早已死去的孩子,给了慕容怀卿重重一击,而她的无情与狠毒,无疑是在原本就狰狞的伤口上又撒了把盐,她要让他痛,让他绝望,让他悔恨,甚至是,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他毁了她,她也毁了他。
他们的相遇本就是个错误,以至于,一错再错,错上加错。
她在来这里之前,一直在恨着他,日日夜夜,从未停歇,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对慕容怀卿的恨,几乎快要超过对奚成壁的爱,在她离开他,将背影留给他之前,她心里的恨都没有停止,可当她看到远处那一片迷蒙的暗红色云海,脑中浮现出她与所爱之人漫步桃林,相携相扶,缱绻宁静的那一幕时,忽然觉得,其实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不会再爱,自然也不会再恨,那样强烈的感情,自从奚成壁离开后,就不复存在。
这场仗打得并不算顺利,就算主将倒了,军心涣散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朝廷军队遭受重创还未完全恢复元气,只勉强和慕容怀卿打了个平手。
不过,这也足以给那些主和派一个响亮的耳光,慕容怀卿退出了潼关,退出了桐州,总有一天,也会退出冀州。
只是她没想到,一切竟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元和初年。
新帝登基后的这一年内,因战争而逐渐衰败的国力开始复苏,百姓们衣食无忧,风调雨顺,一切都逐步走回了正轨。
不久前,奚国与淳羌签订盟约,百年之内互不侵犯,边境也由从前的战乱不断,到如今的和平安稳,那些怨声载道的声音,如今也已消失不见。只是与武宣王一战,旷日持久,耗时耗力,让人感到不安。
这是梗在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更是梗在江晚鱼心中的一根刺,一天不能彻底击败叛军,南翼的皇位就一天坐不安稳。
当她召集大臣共同商议对战慕容怀卿一事时,桐州那边突然送来了急报。
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如今的她,也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任何突发事件对她来说,都已经习以为常,现在这世上,能令她勃然变色的事情,还真的很难找到。
可当她翻开奏报,看到第一排那极为醒目的墨黑大字时,还是呆住了。
半生纠缠,一生遗憾,都倾注在“叛党之首武宣王慕容怀卿薨逝”这几个字上面。
她以为自己眼花,可不论怎么看,那些字都清晰地停留在眼前,一笔一划,蜿蜒曲折,就像一个人的一生。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几个大字,心口骤然一痛,跌坐在椅子上。
周围齐齐惊呼:“太后!”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是高兴,是难过,是悲伤,是寂寞,是如释重负,亦或是空洞虚茫。
他死了,她已经决定不再去恨的人死了。
她的地位,南翼地位,这个天下,都安全了。
只是,在明明该额手相庆的时刻,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犹记得,那年晚春时节,废弃的荷塘边,君子如玉,如琢如磨,病弱西子胜三分,草薰水暖,生如夏花。
那被惊艳的时光,早已化为天外云烟,她爱的,她恨的,都已离她而去。
是的,都离她而去了。
天下这么大,却只剩她一人。
她站起身,疲惫地挥挥手,“各位大人,请回吧,武宣王……已然不足为虑,不足为虑。”
众人目送她离去的背影,虽然女子的步伐有些蹒跚,语气有些委靡,但在他们的眼中,那单薄的身影,早已在无形中,成为他们心中强悍的支撑,永立不倒。
她说不足为虑,那就一定不足为虑。
这个天下,终于可以迎来真正的和平与安宁了。
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大臣们欢天喜地的一同结伴离开了皇宫。
此时微风渐起,透过窗棂,吹起了桌面上微皱的纸张,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后,被打开的奏报,“啪”的一声,合上了。
谁也不知道,奏报之上,最显眼的那几个大字,是慕容怀卿亲笔写上去的。
薨逝。
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是要死的,也知道那一天不会远,可当一切逼近,眼看着生命的凋零,他却有种说不出的惶然与失落。
她说,每个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人,在真正面对死亡时都会害怕,他知道她说得都是对的,就算不对,他也近乎于强迫性地让自己认为是对的,可现在,面对真正的结束,他却开始怀疑她的话。
他努力告诉自己,我不想死,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我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可事实上,他却无比平静,甚至期望死亡可以早一点到来。
他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杀伐算计,阴谋欺骗,自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君临天下就一直是他的梦想,可站在人生的终点回首驻足时,他却迷茫了。
他觉得他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他的亲生母亲放弃了他的生命,而他却亲手放弃了自己的灵魂。
他有过爱他的人,有过唾手可得的幸福,有过属于自己的骨肉亲人,原本,他可以活得很美好,不用羡慕任何人,呵……只是原本啊。
他希望她能来看她最后一眼,可也只是想想,他知道她有多恨他,他不想让她难过,也不想让自己再尝一次锥心之痛。
体内的蛊毒已经蔓延全身,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机会再领兵作战,可他却不曾想,自己竟然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扶着桌子,艰难地喘了几口气,笔酣墨饱,踟蹰不定的笔尖终于落在雪白的纸张上。
拼着最后力气的目的,是打算写封信给她,把自己想说的,却没机会说的话都告诉她,他现在很虚弱,根本没法洋洋洒洒把想说的都写下来,他决定写自己最想说的话,最想告诉她的事,可左思右想,却发现他最想说的,很早以前就说了,想告诉她的事,他也已经做了,想象中有很多话要说,可事实上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落在纸上的,只有“叛党之首武宣王慕容怀卿薨逝”这十三个大字。
字体苍劲有力,完全看不出像是一个病弱之人写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他留在这个世上,最后一抹漂亮的轨迹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太过执着于眼前,所以才失去了本来纯净妙明的自在真心。
这或许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
丢下手中的笔,他再无半点力气,跌倒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屋外的梓山,门扉被撞开,梓山慌慌张张跑进来,想要扶起他:“王爷,您真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都病成这样了,还练什么字!”
面对梓山的抱怨,他只是无力一笑,“梓山,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
梓山垂着头,像是赌气般瓮声瓮气的回答:“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几十年后的事情!”
慕容怀卿知道,梓山只是不愿去面对现实罢了。
“梓山,够了,从我将你捡回来开始到现在,你就算要报恩,也已经还清了,我根本不值得你跟随,如果你的主子是奚成壁,你一定会大展宏图的……”
永远一副冰山脸的梓山哭了:“王爷是我的恩人,我只认王爷一个主子!”
“傻孩子……”他拍拍梓山的脑袋,他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收留梓山也是私心作祟,但临终前,这孩子还愿意不离不弃,或许他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窗台上放着一只青玉色的花瓶,花瓶中插着一束不知名的花枝,花枝的顶端,结着一颗欲绽不绽的花蕾。
他记得,她最喜欢在窗台上插一束这样的花枝,看似萧索,却蕴含无限生命力。
“这种光秃秃的枯枝有什么好看的?”
“我这叫行为艺术,王爷你不懂的。”
“行为艺术?本王怎么没看出哪里行为了?”
“你看那朵小花苞,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但它的生命力却非常顽强,只要你相信它,当这个寒冷苍白的冬天过去,它一定能开出这世上最惊心动魄的花朵来。”
……
“王爷?王爷!”梓山见他不说话,急得连声大喊。
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模糊,他似乎什么都瞧不见,可那朵小小的、一点都不起眼的小花苞,却越来越清晰。
她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在心底默默对她说,就让我来证明给你看。
他出生时就先天不足,教他武功的师父说,你习武,只为强身,不为名利,若将武功作为工具,那原本护身的,也会变成索命的。
但为了向她证明,他把自己变成了疯子。
义无反顾地服下蛊毒,他不再是世人眼中病弱娇贵的武宣王,虽然他知道,蛊毒所给予的力量,只不过是以消耗自己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他以为她可以看得见,可她的眼中,只有另一个他。
“梓山,你说等寒冷过去后,我能看到它开花的样子吗?”
梓山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能,一定能,明年后年,您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是吗?可他却觉得,他应该,是看不到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桃花依旧,人面无踪。
其实,早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
……
(不算番外的番外)
京都的雪,总是比其他地方要来得早,纯白的晶莹,似不知轻愁的精灵,降临在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优雅洁净,浅淡婉转。
都说瑞雪兆丰年,江晚鱼坐在廊亭中,一边闲适饮茶,一边悠然赏雪,想到来年又会是一个丰收年,不禁露出轻软的笑意。
亭子四周围有轻薄却极为御寒的金丝蜀锦,红泥小炉热气腾腾,不大一会儿,满亭都飘散着醇厚沁人的酒香。
这时,亭子对面走来一个人,裹着厚厚的风氅,步履匆忙,一走进亭子,就不住地跺脚搓手:“还是你这里暖和。”
“那就多待一会儿,用了晚膳再回去。”她执起酒壶,轻轻晃了晃:“时间刚刚好,来的早不如来得巧,你倒是会挑时间。”
罗暮一边解风氅,一边走到她对面坐下:“我倒是想早点来,但上回那几个案子还没了……对了,早朝的时候,不是有人上折子参奏礼部尚书贪污受贿,还有起居舍人骄横放纵,以权欺人之事么?我已经派人去查了,这帮混账真是越来越胆大,如今太平盛世,好不容易稳住了局面,可不能叫这些老鼠屎坏了好好一锅汤!”
江晚鱼亲自为罗暮斟满一杯酒,递到他面前:“罗暮,这些年你一直在帮我,你愿意做的不愿意做的,为了帮我,你全都做了,现在想想,我是不是有些太自私?”
罗暮接过她递来的酒,连连摆手,焦急道:“你看你,好端端的又说这个做什么,如果不是你,我今天还指不定什么样呢!再说,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这些客套话吗?”
江晚鱼也觉得自己矫情了,不过这六年来,罗暮一直尽心尽力地帮助自己,辅佐南翼,什么苦活累活,包括得罪人的活都叫他干了,他说得对,如果不是自己,今日的他,必然会是另一番境况——没事溜溜鸟,斗斗鸡,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什么都不用愁不用管,哪日心血来潮,携美驾车,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做个闲散先生,多么快意人生。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不会鼓励他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自由远比一切荣华富贵都要珍贵。
“算了,不提这些了,好不容易得空,咱不谈政事。”
“对对,整天跟政务打交道,烦都烦死了。”罗暮端起酒杯,轻抿一口,顿觉齿颊留香,不禁赞道:“好酒,入口甘醇,醒脑提神……这酒中加了什么?”
果然是一张刁嘴,她笑道:“薄荷叶。”
“什么是薄荷叶。”
“就是仁丹草?”
罗暮惊讶,“这东西也能拿来酿酒?”说着,又低头浅啜了一口,咂咂嘴:“味道还不错,别有一番滋味。”
这个时代,尚未有人发觉薄荷叶的医药作用,直到有一天,南翼染了风寒,一名刚入太医院的年轻太医用薄荷叶,也就是现在人们口中的仁丹草煎药给南翼服用时,她这才发现了薄荷。
南翼虽然还年幼,但为了他能够尽快熟悉朝政,独当一面,她已经将大部分政务都交给南翼亲自处理,于是就这么闲了下来,整日不是赏景就是听戏,要命的是,这两项业余活动都不是她的菜,偶然一天,她无意中得到了一本酿酒的书,便开始把精力放在了酿酒上。在这之前,她从未用过薄荷叶酿酒,一直都是中规中矩,酿出的酒虽然不难喝,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今日头回开坛,只邀了罗暮一同品尝,用她的话来说,这叫同甘共苦,不管这酒好不好,他们总是要一同面对的。
江晚鱼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她一向不喜饮酒,但尤为喜欢这种味道甘醇绵软的清酒,甜腻中带着些微的辛辣,辛辣中又掺着淡淡的绵泽,回味无穷。
“南翼这些天的表现如何?”放下酒杯,她随口问。
罗暮杯中酒水已空,他晃晃酒杯,示意江晚鱼给他添满:“这孩子不得了,今后必成大器。”
“哦?评价够高啊,说来听听。”为他斟满酒,又朝红泥小炉中丢了几块炭,江晚鱼带着一脸期待与好奇,看着对面的罗暮。
罗暮押了口酒,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知道徐太傅吧?”
“徐太傅?”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个老家伙,朝堂上就属他脾气最臭,谁都不放在眼里,要不是看他一片忠心的份上,江晚鱼早把他贬官流放了。
罗暮眼中忽地闪起兴奋的光芒:“你我都拿这老头没辙,可南翼却有办法治他,想想就大快人心。”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不过说起来,南翼这小子胆子也够大,老祖宗的规矩他都敢质疑。”
罗暮是自由闲散惯了的人,又与自己一样不畏世俗,能让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必定不是一般的小事。江晚鱼不由得问:“这小子做什么了?”
“他今天当着满朝文武,说是要下一道旨意,允许女子开科取士,入朝为官。”
江晚鱼怔了怔,这个决定的确很突然,很反人类,反封建思想,连她都只敢想想,这小子竟然直接付诸行动了!出发点是好的,可这毕竟不是现代社会,人们思想开放,男女平等,在如今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敢说出这样的话,若他不是皇帝,怕是早当成异教徒给烧死了。
“你怎么看?”
罗暮认真想了想,道:“他的想法很好,我很欣赏,但我不赞同。”
江晚鱼摆弄着手里的酒杯,暖融融的火炉烘得她有些脑袋昏沉:“嗯,我也不赞同。”
罗暮愕然:“你也不赞同?我还以为你会夸赞这小子有远见。”
江晚鱼默了一阵,低声道:“他确实有远见,也有魄力,但他还小,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男尊女卑的制度已经实行了一千多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推翻的,再说,制度易改,可人的思想难改,这需要一个过程,不是下一道旨意就能解决一切的。”
“我也这么告诉他的。”
“他怎么说?”
“他说有志者,事竟成。”
江晚鱼拧了拧眉,罗暮也拧了拧眉,然后两人开始相视大笑。
“这孩子,也不知跟谁学的!”江晚鱼揉了揉笑得酸麻的脸颊。
罗暮捂着肚子,哧哧吸气:“还不是跟你学的。”
“我哪有他那么冲动。”
“这就叫做青出于蓝胜于蓝。”
“不跟你贫了,你倒是说说,他是怎么治徐太傅的?”
罗暮憋着笑道:“南翼把自己的决定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自然有人反对,但徐太傅是反对最激烈的一个。”
“他一定说,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跟男人混在一起,简直有违礼义廉耻,败坏风化。”
罗暮大乐:“嘿,你猜得真准!”
江晚鱼翻翻白眼:“这帮老臣,个个顽固不化,迂腐守旧,翻来覆去就会说那些,什么先人怎样了,老祖宗怎样了,规矩礼仪怎样了,我用脚趾都能猜出他们在想什么。”
罗暮笑得停不下来:“瞧瞧,这就是我们太后娘娘的气魄,脚趾都比脑袋厉害!”
“去你的!”她笑骂了一句,追问:“赶紧跟我说,南翼怎么整治他的?”
“南翼啊,他不但没有降罪徐太傅,还给他升了官?”
“啊?升官?”
“是啊,徐太傅现在是徐太师了,南翼下旨,在宫里开设一个学堂,规定所有四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姐,六岁之后及笄之前,必须送往学堂念书,你知道学堂的老师是谁吗?”
江晚鱼嘴角一抽:“不会是徐太师吧?”
罗暮一拍手:“猜对了!”
江晚鱼嘴角又是一抽:“这孩子……真是太有才了!”
“徐太师当时气得胡子都歪了,却还得跪地谢恩,要不是在上朝,场合太严肃,我真要给南翼鼓掌了。”
她垂头,用铁钩拨拉着炭火,明暗之间,可见她脸容上温柔的笑意:“虎父无犬子,南翼是他的孩子,自然聪明。”
他是谁,两人无需明言。
一时间,亭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只闻炭火零星的哔啵声。
“对了,时敏说,马上就要到你的寿辰了,他想送你一份礼物,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为了缓解气氛,罗暮首先打破沉默。
她笑:“孩子闹,你也跟着闹,什么寿辰,我才二十六岁,还没老呢!”说着,作势要打他。
罗暮连忙闪躲:“我错了我错了,是你的生日,不是寿辰!”
她收回手,重新坐下,气喘吁吁的:“唉,真是老了,以前能把你打得哭爹喊娘,现在却连你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罗暮一头黑线,连忙大喊,“哎哎哎,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我那是好男不跟女斗,别以为我真打不过你。”
“算了吧,瞧你当时那样,我就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窝囊的男人。”
罗暮脸更红:“我不是不敢还手,我是怕伤了你!”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以掩饰尴尬:“哪天叫时敏跟南翼切磋切磋,让你看看你我家时敏的厉害,也算是为我这个义父报仇雪恨。”
江晚鱼一脸不以为然:“谁都能跟南翼切磋,但罗时敏,不行。”
“你怕了?”
“不是我怕了,而是那孩子太老实,就是南翼把他打死,他也不会还手的。”
闻言,罗暮立马蔫了:“说的也是,这孩子,永远也不会向南翼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