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夜色,如一片氤氲开来的黑墨,将整座皇城笼罩其中,唯有华光点点,凌乱地铺洒开来,点缀了这无边黑暗。
此刻已近子时,偌大的皇宫,白日里那些流光溢彩,似乎也随着夜色一同沉淀落幕,周围静谧得没有半点人气儿。
一片墨般的黑中,只有保和殿的灯火依旧明亮。
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政务,奚成壁方才体会到父皇当年治国的辛苦。如今江山是夺回来了,可等待他的,并不是怡然无忧,而是百废待兴,除去这些,各方势力的蠢蠢欲动,暗流汹涌,更是令他如鲠在喉、如刺在心,在这样四面楚歌的关键时刻,根本容不得他有半点放松,等着吃他肉喝他血的人,又岂止那几个藩王。
不过这样心惊胆战日夜操劳的日子他也习惯了,从国破家亡,像个逃犯一样狼狈逃离京都的那一刻起,他的肩头,就已背负上了千斤重的担子。他是奚国仅剩的一名皇子,那些忠肝义胆的勇士拼死用自身的血肉,为他铺就了一条生存下去的道路,七年当中,他无时不刻记着自己的使命——复国报仇,重振家园。时间久了,这样的信念不需刻意去想,早已深深镌刻在灵魂中,连他自己都认为,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
现在仇也报了,国也复了,突然之间,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到底缺了什么呢?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也许是骤然轻松下来,感到不适应而已。
看了看天色,已月上中天,窗外树影婆娑,一阵夜风袭来,树叶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他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踱步到窗前,从这个方向,可以遥望到百丈之外的金龙殿。
夜很静,好似天地间除了他以外,便再无其他人。但在这一片孤寂的安静中,金龙殿内殿的方向,一线微弱的灯光,照亮了漫天黑暗。
是那个女人,原来她也没睡。
当然没睡,他下达的命令,有谁敢违抗呢?这一点,那奴隶还算有自知之明,懂得审时度势。这么一想,忽然又觉得,这女人比那几个藩王要顺眼多了。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一整天没进食,再结实的身板也受不住,更何况,还是没受过苦的金枝玉叶。
可别给饿死了,要真就这么死了,那也太便宜她了。不行,得找人去瞧瞧,顺道看看她有没有在偷懒。
“来人!”
“主公有什么吩咐?”推门进来的,是一脸睡眼惺忪的罗暮。
奚成壁朝他身后望了眼:“罗熔呢?”
罗暮是个架不住困的,才过了戌时,就困得眼皮打架了,刚正做美梦呢,奚成壁一声高喝,骇得他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揉着酸胀的眼睛,罗暮一脸迷茫:“罗熔?从入夜起就没看见他,主公找他有事?”
原想让罗熔悄悄去看一眼那女人,不过罗熔不在,他又不想把差事交给罗暮这个大大咧咧的家伙,沉吟片刻,挥了挥手,重又坐回桌案后:“没什么事,你下去吧。”
罗暮应了一声,正准备退出去,一抬眼,看到桌案上那摞得层层叠叠的奏章。妈呀,这么多的折子,主公要看到什么时候啊!主公再厉害,他也是个人,那帮子大臣怎么就不知道雄主公,这么多政务,全让主公一个人承担。
自己没本事,帮不了主公什么忙,要不然……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些自暴自弃,不过他再没用,但体谅主公的一颗心,却是谁都比不了的。
收回向后迈去的脚,他往前凑了凑,“主公,夜深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政务再忙,也不急于一时。”
奚成壁头也不抬,“这些事缓不得,一缓怕是要出大篓子。”
“可是……可是您也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啊!”罗暮真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怎么每次一到关键时刻,他这张灵巧的嘴巴,就只能说些没用的废话。
“行了行了,朕知道你关心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有这婆婆妈妈的心思,倒不如多学点本事,给朕分忧才是正途。”
听奚成壁这么一说,罗暮更是丧气了,他和罗熔明明是亲兄弟,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该不会当初母亲报错了孩儿吧。
“主公教训得是。”
“知道就好,去去去,别来打搅朕。”奚成壁一边翻开手边折子,一边随意挥了挥手。
罗暮那个郁闷啊,现在人人各司其责,好像就他一个人闲着,实在有些看不过去。总得找点什么事做才行,顿茶倒水也可以啊。
“主公,你饿了吧,我去小厨房给您找点吃食来?”罗暮搓着手,看向御案边的人讨好道。
奚成壁正对一名大臣提出的“以法度裁制藩镇”方案感兴趣,压根没听到罗暮说什么,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罗暮以为奚成壁答应了,于是兴高采烈地出了内殿。
不大一会儿,罗暮就提着个食盒回来了,精致美味的糕点被一一摆上御案,不过奚成壁正在聚精会神地批阅奏折,对那些香喷喷又做工精巧的糕点瞧都没瞧一眼。
罗暮等着一阵也不见他有何反应,只好悻悻然退下。
一本以削藩为题,列举古今各种治世之道的奏章,看得奚成壁心旷神怡,这个名叫秦施羽的年轻人是个可塑之才,今后必当有大作为!
单独将这一份奏章挑出,放在御案的另一侧,收手时,无意间瞥到手边的几盘精致小点。
对了,那女人还没有吃东西吧?罗熔这家伙平日行事仔细谨慎,今儿也不知怎么了,需要用他时,却找不到人。
放下朱笔,活动了一下筋骨,望着窗外那浓浓月色,奚成壁突生一股冲动。
随手扯下一张玉版洒金白宣,将桌上的点心一股脑全部倒在纸上,随手一包,揣进怀里。
守在门外的罗暮又打起了瞌睡,眼皮子沉重的就像黏了胶,迷迷糊糊中,听见“咯吱”一声,内殿的门被人从里推开,一道人影飘飘忽忽晃了出去,罗暮砸吧了一下嘴,含糊道:“这谁呀,忒无礼了……”
金龙殿内殿中,一根蜡烛可怜巴巴地照着整间殿堂,乍一看,给人一种鬼影幢幢之感。
江晚鱼就借着这微弱的灯光,趴在地上仔仔细细擦着每一块地砖。
她既没有像奚成壁想得那样哭鼻子,也没有像罗暮说的那样诅咒谁,她只一心一意地在擦地,因为她知道,哭鼻子和诅咒对自己现下的境况一点帮助都没有,与其有那精力,倒不如放在眼前的活计上,晚饭虽没着落了,她可不想连觉都没得睡。
眼看即将大功告成,身后蓦地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殿堂内反复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