霪雨连绵整日未歇,慕容筹见杨末已经醒转,伤口无大碍,白日里便出门去四周探路。杨末有些担心,问他:“此处山高林深,雨天难辨方向,恩公出去了能找回来么?”
慕容筹道:“这屋子虽然建在山谷中,被密林树冠遮挡,但猎户有心在檐下挂了陶铃,铃声清脆可传达数里之外,我就是循声找到这里的。我走到听不见铃声的地方就会折返,不至迷路。”他披上蓑衣斗笠,走到门前又回过身来,“你还在这里,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杨末被他看得垂下眼,他打开门从外头扣上,大步跨入雨帘中。
杨末独自留在屋内,心里揣度他翻过山能否找到出路,会不会遇上鲜卑或者吴国的军队。他是魏军统帅,失踪这几天鲜卑人必然四处寻找,倘若他遇到了部下就此回营,以后自然是江湖不见;万一他遇到的不是下属而是吴军,难再有从她手下逃月兑的好运气,性命堪舆;转念又想,我军要是能擒获慕容筹,此役不战而胜,不是天大的喜事?又不是她辜负恩人,何必替他担忧?
两种念头在脑子里来来回回地拉锯,搅得她心头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忍不住向山上他跋涉离去的方向眺望。
傍晚时慕容筹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兜野果、一只山鸡。杨末看见他的身影舒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还是盼他安然回来的多,大概是怕自己受了伤一个人在深山中自生自灭活不下去吧。这么一想便觉得担忧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看来我们真的被洪水冲出很远,我爬到山顶上,四面都是层峦叠嶂,完全不见人烟。还是等雨停了,沿着来时的水流溯游而上往回找吧。”他月兑下雨具晾在屋外,里面的衣服也湿透了,“不过出去一趟也有斩获,打到这只山鸡,可以给你打打牙祭。每天吃野菜面糊,伤口难好得起来。”
屋里炊具简陋,山鸡自是用火烤熟最方便。杨末道:“我现在吃不了油腻的荤腥,恩公自便就好。”
慕容筹笑道:“我自有办法。”
木屋建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屋后有一汪山泉汇成的水潭,泉水清澈可饮。他把山鸡宰杀洗净用清水煮熟,鸡肉撕碎撒在菜粥中,煮出来香气扑鼻,也没有荤腥之气。杨末胃口大开,一口气喝了两碗,称赞道:“恩公这几日厨艺大涨,你学东西倒是进步很快。”
慕容筹道:“这大约是我现今仅有的优点了。”
杨末说:“恩公太过自谦了,你岂止这一个优点。”
他手里还端着碗,抬头看她追问道:“哦?我还有什么优点?”
他坐在火堆边,跳跃明灭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越发显得轮廓分明,目光幽深。她心头突地一跳,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当初她如果真的把这美丽的头颅砍下来,那该多么可惜。
这念头让她心惊肉跳,不敢再与他对视。好在他也只是玩笑一问,见她不回答,笑笑低下头去继续喝他得意的鸡肉菜粥。
到了夜间准备就寝时,麻烦来了。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条棉被,杨末看脚头有两个蒲团,大约她昏睡时他就在床尾凑合休憩。但现在她醒了,孤男寡女要同睡一床共被而眠,怎不尴尬。
慕容筹看出她的顾虑,把柴堆上的干草翻下来铺在地下:“我睡在这里好了。屋子只这一间,权宜不便之处,望姑娘莫要介怀。”
干草是猎人留下引火之用,只有少许几捆,他身高腿长,将将能在地下铺薄薄一层。地下是泥地,久雨有些返潮,只铺一层干草如何能保暖。他身上半湿的薄缎中衣倒是就着火堆烘干了,外头的粗布袍厚实淋透,一夜也未必干得了,那也是他唯一能盖的衣物。穿这么少睡在地上,肯定要着凉伤风。
杨末于心不忍:“恩公仗义相救,我怎能让恩人委屈受寒。恩公也说了,你我落难至此,一切权宜从便。这床榻长逾八尺,足够两人各占一边互不干扰……”
慕容筹抱着干草立在地下:“这……同宿一屋已是不得已,何况同床。我是男子自然不忌,但是姑娘的清誉……”
杨末忍住窘意,正色道:“恩公不是自诩磊落旷达,怎的又婆婆妈妈起来?身正自不怕影斜,倘若有人要诋毁你我清白,同一屋檐下这几天早已洗不清了,由他去说又如何?”
慕容筹露出笑意:“听闻南朝女子视名节如命,曾有节妇被男子牵手,断臂以全贞节。如此看来倒是我见识狭隘。”
杨末道:“妇人被男子轻薄,该去惩罚那个登徒子,为何却要妇人自断其臂?再说只不过被男人碰一下手而已,怎么就不贞洁了?此理不能服人。只要我自己行正坐直未行苟且之事,就是冰清玉洁,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听说你们鲜卑的女子烈性奔放,一女多嫁司空见惯,难道也有这些成见?”
“姑娘是南朝人,尚如此豁达不羁,我若是拘泥扭捏,倒显得我心术不正暗存不轨。”他放下手中干草,抽出一根草茎放到她脚边,“姑娘信得过我,我自当不负信任。便以此草为界,我若越过雷池半分,以后就睡在屋外檐下,不得入内。”
杨末见他目光澄澈,心思坦荡,不知为何却欣慰不起来,有点小小的不忿,扬起脸道:“本来就是,问心无愧何惧人言?恩公大我十几岁,在我看来就是叔叔伯伯那样的长辈,怎么会有半点不轨的心思?”
他失笑道:“叔叔伯伯?我有那么老么?”
“我今年十五岁,你都多大了?不是叔叔伯伯是什么?”
他点头微笑:“说得也对,我确实有一个外甥,和你差不多年纪。”
他的外甥,应该就是魏国太子。魏太子深居禁中,未曾参政,吴国人对他所知不多,此番挂名元帅是他初次露面。
杨末嘴上讨得便宜,心里却并不高兴,蜷起身子给他留下一半床铺,面向里侧闭目假寐。慕容筹就在她脚后三尺宽的地方背朝她和衣而卧。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真的和他同榻而眠,她还是翻覆了许久都没睡着。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这雨已经连下了好几天,不会一直下下去。他说的,等雨停了,就沿着来时的溪流走回去。
九月深山的夜晚已经很凉,杨末裹着棉被只勉强保暖,慕容筹仅着单衣,身上盖着半湿的粗布袍。清醒时还能忍着,睡着后他忍不住蜷缩起来,向她脚边有被子的地方靠了靠。
白天她一直卧床,到了夜里反而睡不着了,盯着脚边昏暗蜷曲的身影看了半晌,把棉被匀过去一点,轻轻盖到他身上。
这一夜杨末睡得格外香甜,觉得浑身暖融融的,终于不必再瑟缩着取暖了。一觉就睡到大天白亮。外面虽然还飘着雨丝,天色却不那么阴沉了,有种阴天透白的亮堂。她躺在被窝里,身上暖洋洋的不想动弹,屋内外静谧安宁,只听到檐下的铃铛时而叮铃作响。
躺了一会儿,觉得双足火热似乎有点出汗,忍不住动了动。这一动发觉脚底蹬着的不是柔软的棉被,而是似硬非硬、似软非软。她用脚尖点了点,那热力的源头还微微动了一下。
她的脸轰的一下涨红,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慕容筹的胸膛,她的双脚都被他抱在怀里。她猛地把脚缩回来,心头却按捺不住地一阵狂跳。
这么一动他也醒了,拥着被子坐起身来。又或者他其实早就醒了,却默默地躺着没有惊动她。这其中的婉转因由她简直不敢深想。
杨末还红着脸,两人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互相对视,都有些不知从何启口。还是慕容筹先说:“难得睡个安生觉,不知不觉就起晚了。”
杨末低头道:“恩公为了照顾我食不果月复睡不安寝,恩德铭感于心,无以为报。”
两人过了一日一夜,已不像开始时那般生疏。慕容筹笑道:“你别老恩公长恩公短的,我从没被人这么叫过,还真不习惯。”
杨末问:“那该如何称呼?将军?”
慕容筹低头想了想,微笑道:“将军这个头衔于我也不甚恰当。你我既在世外相逢,算是一段奇缘巧遇,此处远离战场硝烟,那些纷争国事先不要提了。”他掀开被子,却没有立即下床,坐了片刻忽然问道:“末儿……是你的名字么?”
她愣了一下:“啊?我……”
“我听你昏迷呓语时常提到这个名字,昨夜……你又说梦话了。”
杨末赧然问:“我说什么梦话了?”
他含糊答道:“听不太清,许是又想念你爹爹兄长了吧。就听到你自称末儿,是不是你的名?”
她摇头道:“我还没有起名……末儿只是家里人这么叫,因我在家中排行最末。”
“末儿……”他缓缓道,那两个字被他用低沉的嗓音从舌尖吐出来,便显得有些旖旎缠绵,“我这么叫你,要不要紧?”
她脸色微赧:“当然不要紧,只是排行而已……就像我哥哥们被称作四郎、五郎、六郎,是一样的。”
他又问:“你有很多个哥哥?”
说到哥哥们杨末不禁面露笑意:“嗯,我有六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一母所生。”
慕容筹也笑了:“看来你除了有个慈爱的父亲,跟哥哥姐姐们也很要好。”
杨末得意道:“那是当然,我兄长和姐姐都待我极好。我们家和别人家比,是没有那么富贵高华,但是一家人和乐亲近,这是谁也比不了的。”
慕容筹道:“上有慈父,下有兄姐,这么多人宠着你,居然都没把你脾气惯坏,小小年纪就如此明事理,真是难能可贵。”
杨末一向被人说家里人惯得她横行无忌娇纵刁蛮,从来没被人夸过,见他又含笑盯着自己,更觉得面红羞赧,反问道:“那你呢?你家中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有很多兄弟姐妹,都是父亲的……姬妾们所生,有些见得少我都叫不上名字来。和我一母同胞的只有一个姐姐,她出嫁之后,我想见她也难了。”
他说的姐姐,应当是指慕容皇后吧。皇后居于深宫,就算是亲弟弟也只有奉召才能偶尔见一面。她想问:你都三十岁了,可曾娶亲?可有子女?又觉得太唐突,自己隐隐地似乎也不想知道,便按住了没有提,转而问:“那你是家中的长子吗?”
他点点头:“如果把姐妹也算上,排行第三。”
“按你们鲜卑的习俗,是该叫大郎,还是三郎?”
他看着她笑道:“我们没有这样的习俗,都是直呼表字。”
杨末抿唇看着他不语。他这么说,难道要她去问他的表字?未免太亲昵了些。
他看了她片刻,缓缓开口道:“母亲为我取字咸福。”
“咸阳之咸,福泽之福?咸福……”见他点头,她细细咀嚼这两个听起来有些耳熟的字。没想到他这样出身显赫、位高权重、叱咤风云的人物,会有这样一个取义平常的字,甚至与他的名毫不相关,只是蕴藏着母亲对孩子平安多福的心愿祝福。“你母亲一定很疼爱你。”
“是啊。我和你正好相反,自小和母亲在一起,父亲见得很少。他有太多妻妾儿女,不可能每个都顾得过来。母亲给我起的字他也不满意,嫌她妇人见识短浅,到周岁取名时就改了。”
难怪他名字不一。慕容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确实比“咸福”更符合父亲对儿子的期许。
杨末挑他话里的刺:“谁说我和你相反,我不但跟爹爹亲,和娘亲关系也不差。只不过她生了我后身体不好,小时候是大嫂带的我,相比之下没有爹爹那么亲近罢了。”
他连连点头,忍俊不禁:“是是是,我说错话了,你一家和乐融融,让我好生羡慕。”
杨末也抿着嘴笑。豪门世家多似他家,一家之主娶很多妻妾,兄弟姐妹虽多却不亲热,搞不好还要闹出种种龃龉争端;妻妾少的,难免子息单薄门庭不旺。像她爹娘这样夫妇二人琴瑟和美、子女又多的,确实是难得的福气。
对视半晌,他轻声道:“以后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杨末抬起头,有片刻愣怔:“什么?”
他却只是一笑,丢下她满月复心思兜转,自己转身下床披衣,端起锅碗走向屋后水潭。
难道他的意思是,要她以后叫他……咸福?那两个字在她舌尖滚了无数遍,明明是很平常的两个字,却好像涩在嘴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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