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冷雾频频,天气不见回暖,反而一日冷似一日。地处嘉兴郊外,古道上马蹄声响,但见三名汉子疾奔而至,停在青山旁的茶寮前。
这茶寮倒也不大,但占在岔口,旅人颇多,南北行人不管是往东或北,总要进来歇脚,喝两口暖茶。
“店家,来壶茶喝!”当首一人开腔便是蜀地口音,店伙见又有客至,忙上前招呼,茶寮里凳子不够,便搬来矮桌树桩。那店伙一边上茶,一边谦道:“这茶粗得很,客官您将就喝喝。”其中一名大汉仰头笑了声,“咱们从四川出来,当下还有一碗热茶,已经赛过活神仙啦!”
众人听他提到这事儿,皆来了兴趣,座中有人问:“战事紧么?蒙古当初攻了兴元府,大安失守,守城将士曹友闻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可谓真事?”
不等那四川汉子答话,便有人冷哼一声,闷声闷气的道:“都是哪些个杂碎乱骂?蒙古狗贼拥万余士兵,曹将军以寡敌众,阳平关外尸积如山,一家殉国而亡,实乃蜀将真男儿!谁敢骂他,老子第一个和他过不去!”
众人听他语气激昂,纷纷转头一看,原来说话者乃是一肥头肥脑的汉子,坐在茶寮角落,敞开胸膛,露出胸口一排长长的黑毛。
那四川汉子点了点头:“是啊,曹将军以身殉国,值得敬佩。”他以茶代酒,朝那肥脑汉子举杯,“敢问这位兄弟如何详尽的得知此事?”
肥脑汉子诶黑一笑,遥遥举茶碗还了一礼,“前些日子有幸得遇天山双侠,与其对酒长谈了整整两天,这些自然也是从他们口中知晓。”
茶寮里江湖人士但听“天山双侠”的名号,或高或低都惊呼一声,那四川汉子更是满脸欣喜,说:“啊,老兄你可当真有幸了!这天山双侠近年游走蒙古大小战役,杀了不少鞑靼,真州之战这二位更是功不可没!”
听者有人不明,问:“天山双侠是谁?真州和他们又有甚么关系?”
那四川汉子抿了口茶,方道:“知州丘岳丘将军治军严明这便不必说了,本来以寡敌众难以取胜,他正自焦灼,突闻敌军头子睡梦中被人一斧头将脑瓜劈成两半!蒙古军心大乱,丘将军趁机力挫,并乘胜出击。那蒙古鞑靼逃去胥浦桥,半道又出现一名少侠,以铁扇透骨钉射杀一将,于此又得了不少时机。丘将军设三道伏兵,置炮西城,等那蒙古军再次进攻,伏兵突起,炮石俱发,直打的蒙古狗哇哇直叫,抱头鼠窜,蒙古军想着退回营帐,岂料营垒庐帐燃起熊熊烈火,全被烧了个精光!”
他口才了得,众人虽未见过此战,但尽拍手叫好:“如此说来,这天山双侠当真是了不得的人物哩!”
“天山双侠固然了不得,但却远不及那人厉害。”这回说话的是个文士,三绺长须,衣冠修洁,手中折扇轻摇,显得颇为风雅,但众人仔细一瞧,他那扇面上画着个伸长舌头的无常鬼,煞是可怖。
众人听他语气讥诮,有些不乐,那肥脑汉子平平道:“以你所言,谁更厉害?”文士微微一笑,问:“你们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座下有人纷纷揣测:“是郭靖郭大侠么?”“洪七公洪老前辈?”“全真掌教马道长?”
角落一名道姑听到此处,皱了皱眉,看那年纪不过二十来岁,颈脖间插着一柄拂尘,雪白的柔丝拂在耳畔,衬得面庞愈发美艳。她左右两侧各立一名少女,左侧身穿杏黄衫的道姑年纪稍长,右侧的的少女十四五岁,俗家打扮,皮肤微黑,一身白衣,腰佩亮银弯刀。
还有人猜甚么“归业堡蒋诚志”“万兽山庄史荣”,左侧那道姑听不下去,月兑口便叱:“愚笨之极!天山双侠武功好,那也是他们师父教出来的,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个侠门掌门么?”
她声音清脆,在一干吵嚷大汉的声音里格外明亮,众人纷纷循声望去,瞧见角落三名美丽女子,皆是眼前一亮。
文士纸扇轻摇,颔首道:“不错,正是谢大侠!”在座诸人听到三字皆惊呼一声,众人虽知此人名头甚响,但长相极其丑陋,行踪不定,也不知真名。
那肥脑汉子有了兴趣,不禁追问:“谢大侠竟然是天山双侠的师父?那定是武功极高?”
文士道:“去年春天,在下有幸在武夷山上,目睹洪七公洪老前辈和谢大侠切磋。”他顿了顿,显在回想,众人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纷纷大感好奇,文士良久开口,“但在下武艺不精,根本没有看清两位前辈如何出手,只见谢大侠袖袍一挥,凌波踏步,没几招功夫,洪老前辈便言自己技不如人。而后两位前辈携手下山,一路谈笑,只说甚么**鱼汤、甚么美味佳肴,我再想上前细听,他二人却已消失无踪!”
在座不少人都未曾见得二者,但听着文士口述,仿佛已见这当世大家的卓然风采,不禁心神向往。
肥脑汉子点了点头,问:“这谢大侠长得是何模样?”
“他脸上尽是刀疤纵横,可怖得紧,看了第一眼,决计不敢再看第二眼。”
只听先前那杏黄衫道姑忍不住道:“面上刀疤有甚么稀奇!”
坐着的美艳道姑抬眸瞪她一眼,呵斥说:“要你插嘴?快吃东西,我们赶路。”那白衣少女顺着美艳道姑的话说:“是啊,洪师姊,这江湖上甚么谢大侠、郭靖郭大侠、天山双鼠……都不过是浪得虚名的鼠辈罢了,你若喜欢,我以后也称你一句‘洪大侠’呀,依我看,他们武功还不如师父精湛呢!”
众人听得她这话,无不皱眉,那文士一拍桌而起,道:“你一个小姑娘知道甚么?在下这条命正是谢大侠所救,他早年乃天龙寺高僧忘玄大师,助西夏、平匪帮,陆家庄上技惊四座,慑李莫愁那女魔头;还俗后助杜将军守城庐州,大败蒙古东路鞑靼,护了多少百姓之命?谢大侠暗中烧了蒙古军粮草,蒙古士兵无粮撤兵,襄樊诸郡和信阳能得以收复,便是孟珙孟将军也说多亏于他!”
四下听得谢大侠便是还俗的忘玄大师,惊讶至极,人群中道:“原来是忘玄大师,无怪能教出天山双侠这等人物!”
白衣少女被他大庭广众说教,双颊生晕,拔出弯刀,怒道:“我不过说了一句,你长篇大论聒噪甚么?”
文士顿了顿,肃容道:“张一氓平生只佩服两人,一是郭靖郭大侠,二则是谢大侠,你这小姑娘一口气将他二人都骂了,我如何不和你理论一番?”
那白衣少女还欲争论,美艳道姑忽将拂尘一扫,微微笑道:“原来是转轮王张一氓。”张一氓正要抱拳相敬,就听那道姑淡淡启唇,“甚么时候当别人狗啦?”
张一氓原本瞧她姿色艳丽,尚以礼相待,没曾想这道姑口出狂言,好没道理,当下怒得说不出话来。
在座中有人识得,撞翻桌上茶杯,连连惊道:“啊哟!她……她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这美艳道姑正是李莫愁,她虽三十来岁,但因内力精深,看起来不过二十多。身旁年长的道姑正是大弟子洪凌波,这白衣少女名叫陆无双,是陆展元的侄女,四年前她灭陆家庄满门时掳来,本想杀了了之,但瞧见她颈脖中系着的红花绿叶锦帕,心下犹疑,正好陆无双嘴巴甚甜,处处讨好,李莫愁久而久之的加害之意日渐淡了。
李莫愁有时记起当年恨事,就将陆无双叫来折辱一场,她幼年脚伤,落了残疾,走路一瘸一跛。李莫愁见了她这副模样,胡乱打骂一番,出了心中之气,也就不再想着取她性命。
陆无双平时和洪凌波交好,后来洪凌波乘着李莫愁心情甚佳之时,代陆无双求情,也拜在她门下作了徒弟,但李莫愁心中总是怨恨陆展元,是以从不将高深武功授予。
“认出了就好,张一氓,你方才叫我女魔头是么?”李莫愁冷冷一笑,站起身来,将手中拂尘一搭臂弯。
张一氓素来知晓这李莫愁心狠手辣,虽是女流,却四处逞凶作恶,武艺高深。
他微微后退两步,正欲开口,就听身后脚步声响,先前那肥脑汉子已走到他身侧,“人厨子就见不得你仗着武功为非作歹,张兄弟不必怕这娘们儿,老子来助你!”
四下里众人纷纷退出茶寮观望,有的则直接走了,谁都知赤练仙子不好惹,不愿因口角争斗殃及鱼池。
人厨子话音甫落,从腰间取下一把剔骨尖刀,同张一氓互相递了个眼色,一言不发,便分攻李莫愁左右。
李莫愁没想这二人还真敢和她斗,美目一凛,“作死么?”拂尘一起,便往人厨子头顶拂到。她这小小一柄拂尘,一拂下去既快又劲,拂尘上的柔丝顿时被劲力一激,直如万千长针,一上来就下杀手。
人厨子身材虽胖,但十分灵动,他往右一滚,左手挺举猛地伸出,尖刀狂扫过去。
李莫愁恰好一掌逼退张一氓,见人厨子来势厉害,身子随风飘出,不等他使足劲力,随即飞跃而前,攻向他的门面。人厨子正要驾刀格挡,李莫愁身形却是变幻莫测,难闪难挡,一招“倒打金钟”,人厨子胸口中了一脚,身子骤然间已倒飞出去。
张一氓见她忽来忽往,瞬息之间进退数次,心下暗暗惊骇,当下奋力舞动手中折扇,护足全身,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便如闪电般欺近身来,若非他轻功了得,早已不敌,饶是如此,张一氓也渐感吃力,呜呼道:“张一氓命绝于此矣!”
突然间拂尘晃动,凌空下击,眼见张一氓要被这铁帚似的拂尘敲个稀巴烂,李莫愁忽然膝上一痛,忍不住扑倒在地,手上便也失了准头。她心下惊骇,一滚便要站起,那知左腿竟麻了不听使唤,复又跪倒。
只见地上躺着一枚石子,李莫愁不禁月兑口问:“是谁?”
张一氓扶起人厨子,眼珠子一转,扬声道:“原来谢大侠已至,还请速速现身,不必对这女魔头手下留情!”
李莫愁一听,心下惊怕,洪凌波忙上前将她扶住,却四周张望,急问:“他……他来了吗?”
“来甚么来?”李莫愁瞪她一眼,朝右边树林使了个眼神,洪凌波愣了一下,忙将她扶着躲入密林之中。
师徒二人走了片刻,李莫愁确定不会有人追来,她方才坐在一棵树下歇息,揉了揉膝盖,忽然惊道:“陆无双那个死丫头去哪儿了?”
洪凌波“啊”了一声,四下里看了看,哪有陆无双半个人影。
她低头想了会儿,战战兢兢说:“师父你方才和那两人打斗,我只关心你的安危,师妹怕是……怕是趁机逃了!”
李莫愁不知想到了甚么,她惊问:“包袱呢?”洪凌波一模周身,瞠目结舌,更是说不出半个字。
李莫愁点了点头,怒极反笑,嘿道:“好呀,好呀,这个臭丫头!知道包袱里装着《五毒秘传》,反正要逃,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了么?”
洪凌波垂着首,不知如何应对盛怒下的李莫愁。
李莫愁看了看膝盖的伤势,心下寻思半晌,道:“侠门那姓谢的嫉恶如仇,若是知道我犯了这么多事,终归不会留我性命……”她抬起双眸,直勾勾的看向洪凌波,声音转柔,“凌波,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洪凌波听她语气郑重,忙拜在地上:“当年假如师父没有施以援手,凌波便已经是死人一个。这条命都是师父所给,自待我极好!”
李莫愁将拂尘插入后颈衣领,伸手将洪凌波扶起,她微微一笑,目光却深沉至极。
“如此,为师便托付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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