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华觉得自己做了好长的一个梦,结局让她想痛哭一场。
那个如同兄长般照顾她的男人,倒在了她的身后好远的地方,再也没站起来。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切。
青山鸀水中,人们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忙碌着什么,一个很熟悉的人蹲在她面前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往她手里塞了一块干粮,说:“吃点吧,还有好长的路要赶。”
赶路?赶什么路?要去哪?
哦……她想起来了,这个人说过要去韶广。
他也是要去韶广,可是他连肇国都没到。
庄华腾地站起来,朝一个方向走去。
身后有人在喊:“邢兄弟!你家弟弟又犯臆症了,可得看住啊!”
另一人回答:“多谢!”
“庄华!”追上来的人喝住她,一步迈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庄华打量了他许久,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邢乐。”然后她想起了什么,疑惑道:“你不是死了吗?”
邢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从逃开追兵进入肇国野辖范围已经第四天了,他本来想等“他”昏迷醒了,把山庭交待过的事跟她一说,他立马返回炀国去打探山庭的消息。
他没看到山庭最后停止脉搏呼吸,他就不相信山庭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没想到,自从“他”醒来,就浑浑噩噩的,神智清醒的时候就一声不吭地呆在一旁,不吃不喝不理人,迷糊的时候可能剑连他都不认识。
这种情况下,让他一肚子火无处可发。
本来他诈死逃月兑之后护送着昏睡中的山庭已经快到了肇国野辖地区了,没想到山庭醒来之后就决定回来救“他”。山庭的脾气,一旦做了决定,谁也劝不动,而且他也没办法再次给他下药了。
现在要救的人救到了,可救人的人折在里面了,他没办法不迁怒,结果“罪魁祸首”如今这幅模样,让他郁闷至极。
邢乐拉着庄华来到小河边一块平整的青石上一起坐下,舀过“他”手里的干粮掰下来一小块放到“他”唇边。
庄华张开嘴把干粮吃了下去,像个木偶,没有生机,没有活力。
邢乐看着“他”这样突然感觉很痛心。
虽然和“他”相处不长,可能入得山庭的眼,定然不会差,一个好好的少年,如今因为卷进本与“他”无关的漩涡而成了这副断指失神的凄惨模样……其实,就算没有“他”出现,山庭也是九死一生,这都不能怪“他”。
邢乐继续掰开干粮喂给庄华,等吃完了干粮,邢乐轻声问:“喝水吗?”
庄华想了想,点点头。
“等会儿我去舀水囊。”邢乐说完起身离开,结果刚迈出去一步,又转身回来,拉起庄华一起走,面色有些不自在的跟庄华解释:“嗯……你一个人在河边,很危险。”
他还从来没这么照顾过一个人。
突然,邢乐喉咙一痒,剧烈地咳嗽起来,邢乐放开庄华的手腕,一把扶在旁边的树干,吭吭地咳着。
嘴里一甜,邢乐一口瘀血吐在树干上,胸口处的剑伤也崩裂开,渐渐染红了衣襟。
本来在送庄华当蘀罪羊诈死的时候就故意受了伤,然后又为山庭来回奔忙,还扮成胡须武者跟体力全盛的戚将鏖战许久,内伤外伤都不轻,在再加上心绪郁结……邢乐还能挺着赶路,照顾庄华全凭毅力。
刺目的红色像一把利剑,强横地撕裂了庄华层层包裹自己的茧,让她一下子就清醒了。
自己怎么了?这还是她庄华吗?懦弱,逃避,懊悔,这些能挽回一切吗!难道要再失去才能认清现实吗?!
邢乐都能诈死,山庭也不一定死了,她没有亲自确定不是么。她丢了一根手指,可邢乐的伤势比她严重多了,她还要一个重伤员来照顾她吗?
她能做的事,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消沉这么多天,够了,一副狗血的绝症样做给谁看!
手里的紫檀手钏又转动起来,庄华空洞的目光满满的全是刻骨的悲恸,转眼间却掩藏在深深的眸底,平静无波。
“邢乐,我们回营地吧。”
邢乐应声转身,看着了刚才还如同行尸走肉的人恢复了一如初见时的那个从容淡然的“少年”,心里一阵激动,“庄华?”他试探着喊“他”,怕眼前的人只是幻象。
“某在,邢乐何事唤我?”庄华回答。
“他”好了!“他”好了!
邢乐欣喜若狂地来到庄华身边,一巴掌拍在“他”瘦削的肩上,顾不得礼仪把“他”狠狠地揽进自己怀里,另一手胡乱地在“他”的光头上摩挲了几下,“你可算真的清醒了!都急死我了!知不知道!”
庄华满头黑线地扒开扣在自己头上还有肩膀上的手,退出邢乐充满血腥味儿的怀抱,郑重道:“某最不喜有人碰我的头。”
邢乐尴尬地问了一句:“为何?”
“会破坏我的发型。”
“……”
邢乐看着不紧不慢地踱步走向营地的庄华,嘴角控制不住的抽了抽。
“他”有发型???
夕阳的余晖渐渐敛去,最后一丝阳光随着太阳一同坠入了地平线,月亮悄然挂上了枝头。
商队营地偏僻处,燃起了一堆篝火,一个发绾外髻的俊朗武者和一名光头无发的“少年”围坐在篝火旁,跳跃的火焰映在两人脸上,但两人谈话的内容却并不轻松。
“……前因后果,庄华都清楚了,不知庄华有何打算?”邢乐边扒拉着柴火,边问道。
庄华道:“不知山庭是何打算。”
邢乐手上的动作一顿,看了一眼神色淡然,丝毫没有受到他说的话影响庄华,起身离开火边,往营地走去。
不一会儿,邢乐回来,手里还舀着东西。他把东西放在了庄华面前的地面上,庄华仔细一看,竟然是她落在驿馆的行李包袱。
邢乐坐在她身边,道:“山庭依旧是原来的打算。不过,山庭说,若是你不愿……”
“山庭说过他把五国密谋都写了下来,不知在何处?”庄华打断了邢乐没说完的话。
邢乐知道庄华一开始是不愿意参与进来的,如今,在山庭的谋划下,“他”却自愿挺身而出,。
哎,邢乐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起决定营救庄华前,曾问过山庭,若是庄华知道了他们在算计“他”,该怎么办?还能继续信任“他”吗?
山庭的回答是:“你怎知,他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呢?”
果然,他更适合当一名武者,当初选择习武而非学文是正确的,文人的心思他猜不来啊。
“都在你的包袱里。”邢乐说道。
庄华点点头,没有马上打开查看,而是问邢乐:“不知邢乐以后有何打算?”
“某要返回炀国,打探山庭的消息,若是山庭未死,某势必要将他救出来。若是山庭已死,某亦要找回他的尸首,落叶归根。”
夜色渐浓,商队营地旁的马车里依旧亮着一盏烛火。
庄华手捧着一卷帛书,借着微微晃动的烛火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越往下看,越惊心。
肇王的长子柏缇,已故王后所出,幼时曾为质子于靖国为质,年至弱冠,六国之间局势平稳之时,方才返回肇国,为璋梁王,封地璋梁有六县五郡,比邻伏、靖两国。
肇王次子柏彦乃是柏缇同母弟弟,小柏缇两岁,十八岁时便已夭折。
肇王三子柏璜,田夫人所出,与柏彦同岁,为肇国太子,代君王行政。
肇王四子柏项,颜夫人所出,小柏缇三岁,为虞阳王,封地虞阳有三县二郡,临海而治。
这是之前山庭与她闲聊之中透露过的信息,结合手上这份山庭手书的五国密谋,庄华的知道事情大条了。
是比她原本想象中的还要大条。她摊上大事儿了,庄华反应迟钝的脸上竟然露出了苦笑。
肇王有长子却立第三子为太子,而且长子封地虽然地域广阔偏于西北荒凉之地,这最起码说明了三个问题。
其一,王后的娘家或者璋梁王本人与肇王的关系存在问题,而且存在的问题不小,已经到了让肇王忌惮提防的地步了。其二,太子的母亲田夫人很有手腕,外戚实力也不错,能当上太子,说明他本人也不会差,不然为什么不是四子柏项成为太子,就看虞阳王封地的面积和位置,就知道虞阳王败得不轻。自古以来权利之争甚为残酷,谁又知道
这太子之位下埋藏了多少鲜血与枯骨。其三,先不算被肇王亲自ko掉的璋梁王,从以上推断来看,太子和虞阳王的关系如履薄冰,势如水火,太子终究只是太子,不为王者,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要是再把璋梁王加进去……
一字以概之:乱!
肇国如今的处境当真是内忧外患双重夹击。
而五国密谋更是直击肇国命门,分别暗中资助太子、虞阳王、璋梁王三人,使其相互争斗,耗损国力,亦使其三人对外来帮助产生依赖,不事生产只知索取。待到时机成熟,五国倾力一举灭掉肇国事半功倍。
看山庭的记录,太子与虞阳王已经被渗透,只有璋梁王谨慎多疑,还在努力公关中。而现在距这份记录已经过去将近半年了,也不知道发展到什么情形。
庄华心道,山庭你心心念念的故国从芯里散了,你如此机关算尽舍生望死的,究竟要寄望于何处呢?
正如山庭对邢乐说的,庄华并非不知道山庭在算计她。可能从两人初见面时,山庭便已经在算计她了,先是以笔带口得知她并非白丁,几番交流试探,套出她师传渊博(庄华编的),再在闲聊中潜移默化地给她灌输这个世界的局势,让她快速的融入社会当中,最后,不惜以命相易,让她不得不答应他的请求。
山庭的身份让他不能亲往,只能找一个合适的人蘀代他前往肇国传递这份情报。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世人识得山庭的身份皆为靖国上大夫沮良,而非肇国士子山庭,一个靖国人去告诉肇国,靖国联合了其他五国要消灭你,相信肇国人首先想的不是如何应对危机,而是首先想到这是靖国的反间之计。靖肇两国夙怨已久,靖国此举很可能是要离间肇国和其他四国,进而达到孤立肇国的目的。
二是山庭本人没有到肇国去送信,可以起到一个安抚作用,不至于让五国狗急跳墙立即对肇国发起进攻,谁也不愿意再有简便的方法之后再去用困难的方法,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更好了。别人即使送到信了,没有一个贵重的身份谁会相信呢?
这也是当初她不愿应承的重要原因。困难太多,阻碍太多,她讨厌麻烦。
她不知道如果山庭没有遇见她这个他眼中合适的人会用什么办法让情报传到肇国,并让肇国产生警惕,甚至着手解决这件事情。但是山庭在选定她为合适的人之后,便孤注一掷了,他退不得,她亦退不得。
庄华闭上眼睛理了理纷乱的思绪,然后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合上了帛书,收拾一下准备休息。
“嗯?”包袱在整理之下一块五厘米见方的玉牌露了出来。
自己什么时候多了块玉?庄华疑惑地舀起玉牌仔细观察,隐隐有些重要的信息在脑海徘徊,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思来想去依旧不得要领,庄华便把玉牌和帛书一起收了起来,打算明天问问邢乐有没有见过。
转眼两天过去了,山庭和庄华跟着商队已经快要到了最近的一个肇国的城池,贺方郡。
夕阳下,邢乐与庄华辞行。
本来邢乐想马上就离开商队,返回炀国去,可是他不放心庄华,不知道庄华的清醒是暂时的还是真的恢复了,这一点让庄华很无奈。
于是,再观察了她两天一夜之后,看庄华没有犯病的迹象(庄华:你才犯病,你们全城“热”病!),这才放心的要告辞了。
邢乐牵着马,对面前的庄华叹道:“某走了,你保重。”
庄华点头:“某自会保重,邢乐你几番伤势未愈,遇事莫要冲动。”
“某知道,庄华舍不得某。”邢乐又恢复了那副不羁模样,故意言语暧昧,缓和了离别伤感。邢乐扭头又对商队领队喊道:“鱼大哥!我家兄弟就摆月兑你照扶了!”
领队鱼同回道:“邢兄弟就放心吧!某不是不讲信义的人!你家兄弟定会安全的到韶广的!”
邢乐与鱼同一抱拳,表示谢意,转过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庄华,道:“此乃某之师门独门金创药,你这几日手上敷的药就是此药。每日一次,再过几日你手上的伤口就会彻底愈合结痂。”
庄华点头,接过瓷瓶收起来。
邢乐飞身上马,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高呼一声“后会有期!”便毫不迟疑地打马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地平线后。
庄华朝邢乐消失的背影拱手一礼,淡淡道:“后会有期。”
领队鱼同走到庄华身边安慰道:“小兄弟,你哥哥很快就会到韶广去找你了。”
“谢鱼大哥宽慰。”庄华说道。
鱼同咧嘴笑道:“有什么好谢的。”转而问道:“这么多天,还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呢。”
庄华眸光一颤,随即平静道:“某之姓名,山庭。”
山庭装进她包袱里的除了那卷帛书,还有一份身份文牒,上面的身份就是肇国士子,山庭。
鱼同疑惑道:“这……邢兄弟姓邢,小兄弟姓山?”
庄华解释道:“我二人乃是表兄弟。”
鱼同恍然大悟。
你既不能来,我便以你之名,走你要走的路,即使坎坷,亦要拔足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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