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让碧青的琉璃瓦染了一层白霜,煞是好看。《》偌大的王府,从府外看,就是北方大宅的高院厚墙,但府内却是江南风情的亭台花阁。
“藿香,何嫔娘娘起了吗?”一个穿戴体面的女人问廊前的丫鬟。
“起来一会儿了,还没梳洗,徐姐姐有要紧事?”
徐四娘欲言又止,随后笑道:“没什么要紧的,来给你们娘娘问安。”
徐四娘是周侧妃的陪房,服侍过王爷几回,也算半个主子。况且如今周妃当了家,府里头一半的大小事都经徐四娘的手,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起当初在大宁府的惨淡光景,怎不让人唏嘘。
那时,周妃被诊出怀疑染了肺痨,雪上加霜的是,周妃的娘家在朝里出了事,连王爷也爱莫能助。几次周妃都想投井一了百了,却让何嫔给拉回来。
何嫔是医药世家里出来的小姐,颇知医理。她说周妃患的只是喉疾,细心调理定可康复。下人不愿给周妃端药,何嫔就自己煎了药送去。可谢王妃以“怕过病气给王爷”为由,将周妃和何嫔关在寄园禁足,一关就是几个月。
谢王妃在府里不得人心,某日一个跟王妃有隙的,将此事告给老夫人。老夫人是王爷的乳娘,又是个吃斋念佛的善主,一闻此事就要放人。谢王妃拦着不让,说园中有病邪,应一把火烧了。一番吵嚷惊动了王爷,王爷对老夫人一向礼敬,当即下令放人。
不过盏茶工夫,周妃和何嫔就被引到了正堂。众人一瞧均吃了一惊,周妃红光满面的,哪像有病的人?更叫人惊讶的是,二人被关在荒园子里缺吃少穿的,可如今看去,二人穿戴素洁,妆容一丝不乱,也未见消瘦。
老夫人几句问下来,才从周妃口中得知,全靠何嫔每日衣不解带的照顾,她的喉疾才能康复。周妃含泪说,何嫔不仅把每日送来的食物全留给她,还不辞辛苦在园里种满草药,全靠那些药治好了她的病。谢王妃顿时面色尴尬,斥责那些下人连主子的吃用也克扣。
老夫人对何嫔大加赞扬。何嫔只回答说,多亏王妃让病人静养,周妃才康复得这么快,而且下人服侍周到,衣食无忧,所以自己闲来无事才种了些花草。
这番说辞不光让谢王妃脸上好看多了,连王爷也不禁多看了何嫔几眼。在王府一群艳若桃李的姬妾里,何嫔就像一朵从河边走来的素莲,美得无声无息,沉静里带着淡淡的药香。
从此后,何嫔不但得了老夫人的赏识,还深受王爷眷顾,恩宠在府里是独一份的。彼时,朝中也传来消息,说是已查清周妃娘家与谋逆案无涉,周家子弟官复原职。
半年前,谢王妃逼死了一个丫鬟,随后有人发现这丫鬟怀有王爷的骨血。王爷得知后震怒,责令谢王妃闭门思过,把当家钥匙给了周妃。
周妃也是个感恩图报的,直到现在,提起了当年的旧事,还会一边拭泪一边念何嫔的好。自从她当家,最无微不至的就是何嫔这里,经常遣了身边的徐四娘来问安。
“外面是徐姐姐吗?娘娘让进来说话。”屋里面的丫鬟喊道。
徐四娘推门而进,只见窗下的菱花镜前坐着一人,因为是逆光,只看到一个窈窕的剪影。徐四娘屈膝一福,笑道:“娘娘身子可大好了?”
镜台前的女子微微一笑:“爽利多了,劳周妃姐姐惦记,快坐吧。”她就是王爷的宠姬,何嫔。
徐四娘坐了,方看到灯草正给何嫔梳头。灯草梳好反绾髻,问:“娘娘戴哪个簪子?”何嫔摇头:“怪沉的,反正不出去,省了吧。”
徐四娘笑道:“刚路过东花园,我见海棠开得极好,娘娘何不让人摘几朵来别上,清香安神。”何嫔笑道:“灯草,快去摘来。”灯草应声下去。
何嫔看一眼徐四娘:“周妃姐姐有事交代?”
徐四娘回答:“前些日子对账发现一笔银子有错,而这银子是老夫人在世时……拨给牧原堂的。”何嫔皱眉问:“差了多少?”徐四娘四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两千两。”
何嫔沉默片刻,叹气道:“这里面的原由我虽大概知道,但老夫人好糊涂,此事一旦为王爷所知,岂不难堪?”徐四娘安慰道:“娘娘莫担心,好在我们娘娘发现得早,账也重新做过了,不怕人来查。”何嫔点头:“这样就好。”
徐四娘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们娘娘听说,王妃也盯上了这段公案,保不准要去王爷那里卖口舌,所以想求您担下此事,将老夫人撇清。”怕何嫔不答应,又加一句,“账面上已经补平,咱们统一口径,就说经您的手拨过三百两银子,用于救济灾民。”
何嫔抬手抚过菱花镜上的玉石柄,伤感道:“老夫人一生种善缘结善果,只有这一桩事动了私心。从前我不理解她的心思,还劝过几次,现在我也做了母亲,才知道了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儿的那种心境……”说道这里哽住,半晌才好了,强笑道:“湉姐儿该喂女乃了,走,咱们去瞧瞧!”
徐四娘明白,那件事何嫔应承下了,心头暗松一口气。
湉姐儿是早产儿,两个月大了才会睁眼,大多时候都恹恹的,很少哭闹。何嫔心疼女儿,不顾产后虚弱,不请女乃娘嬷嬷,一直都是亲自带女儿。大夫开给湉姐儿的温补药材,何嫔总是先自己饮上一大碗,再将女乃汁哺喂女儿。
“您真真是把湉姐儿当眼珠爱护,”徐四娘啧啧叹道,“别说咱王府里头,就是一般的富家府第也见不着夫人自己女乃孩子的,哪个不请上一帮女乃妈伺候着。奴婢小时候听人说,女乃。水是精血元气,轻易不能损了,您倒不忌讳这个。”
何嫔看着女儿沉寂的睡颜,温柔一笑:“我小时也听人说,吃一口亲娘的女乃,长大就会变聪明,所以……”说到这里,她一脸落寞。
徐四娘也忙笑道:“所以娘娘才这般聪慧,敢情是这个缘故!”
两人正闲话家常,忽听见院外嘈杂得厉害。何嫔把女儿放回摇篮,皱眉向外看去。徐四娘也很生气,大斥道:“什么人这样没规矩,跑到何娘娘门口放肆!”
刚说完,远处走来了一个人。徐四娘顿时唬得脸一白,伏身跪下:“婢妾狂言,王爷恕罪!”
来人头戴赤金簪冠,一袭晴蓝长衫,脚下走得非常快,几步就绕过地上的徐四娘,一眼也不看,就径直向正堂而去。徐四娘也不敢起身,求助般的看向何嫔。何嫔安抚一笑,解围道:“还不去给王爷沏壶香片!”徐四娘连忙退下。
何嫔也走进了正堂,却看到王爷脸色铁青,茶色双眸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正直盯着她看,不由也吓了一跳。方自强笑道:“怎么啦,一进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哪个捋了你的虎须?”
王爷双手握拳,一言不发,只死盯着她的脸瞧。
这时,门外拉拉扯扯的进来一大帮人,除了谢王妃、周侧妃、万侧妃、古嫔等主子,并一众管事和丫鬟,另外还有几个粗布麻衣的大汉。
何嫔诧异地看一眼众人,又看一眼王爷,满月复疑惑:“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谢王妃穿着一身百鸟朝凤曳地裙,春风满面地坐到王爷旁边,说:“何氏,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可知罪!”
何嫔端端正正地向尊位上的人行礼,口中答:“不曾做过的事,让妾身如何认罪?”
谢王妃杏目圆睁:“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周管事,账本拿给王爷瞧瞧。”立刻有人将一册蓝本呈上,王爷随手扔在桌边,谢王妃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何氏,老夫人生前最中意你,所以你就以帮老夫人救济灾民为名,开了间牧原堂,对不对?”
何嫔挑眉:“妾身的确经手过牧原堂的货源和账目,牧原堂赠医施药,救人无数,有何不妥?”
“救人当然没有不妥,”一旁的周妃突然开口,语出惊人,“可偷人却是重罪。”
何嫔大惊失色,瞪着周妃的脸,问:“姐姐你说什么?”
周妃突然失声大哭,一旁的万侧妃和古嫔纷纷递上帕子,齐声劝解。
“莫伤心,为了这种人,当真不值得。”“正是这个道理,那起小家子出来的,上不了台面,白辜负姐姐的一番心。”“看她的娘就知道了,什么娘就教出什么女儿……呸呸呸,该说有娘生没娘养才是真的,听说她是在乡下的农庄上养大的,那些污秽事儿见得多了,自然有样学样……”
何嫔原本跪在地上,听了这话霍地站起来,向说这话的古嫔走去,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古嫔被扇得一愣,捂着脸哭起来:“王妃你看,她当着王爷和你的面就敢出手打人,背着你们什么事做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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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嫔也不再跪下,直接立在众人中间,冷冷道:“我一没做对不起王爷的事,二没贪过半两银子。刚刚那一下是替王爷教训古嫔,她身为王爷嫔妃,嘴里不干不净,实在给王爷丢脸。”
古嫔哭叫着跑过来,想要以牙还牙,周妃连忙拦住她哀求:“别这样,大家姐妹一场,求古妹妹看我的面上不要生她的气……”
场面乱成一团,堂上坐的王爷再也按捺不住,吼道:“全都给我闭嘴!”
顿时,哭的、闹的、窃窃私语的都安静下来,齐齐看向王爷。谢王妃一字一顿地说道:“本宫顾及王爷的颜面,想让她自己认罪,可是她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王爷,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你说此事如何处置?”
王爷黑着脸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谢王妃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喊道:“来人,快把徐氏带进来。”
立刻有人把徐四娘领进来。徐四娘膝行到王爷脚下,哭道:“王爷恕罪,何嫔威胁奴婢说有胆子泄露半字,就要冤枉奴婢偷盗,割了舌头扔进水牢。奴婢不敢帮她隐瞒,才跟周娘娘说了……湉姐儿不是王爷的女儿!”
谢王妃冷笑:“就算你不说,本宫也早猜到了。说什么早产,又说什么心疼女儿要自己带女儿,全都是幌子!根本就是个野种!”
古嫔厌恶地扭开头:“呸,真是什么娘教出什么女儿。”
何嫔脸上一片惨白,嘶哑着嗓子骂道:“你们一个个在胡说什么!我和湉姐儿清清白白,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不怕遭雷劈!”
谢王妃勃然大怒,指着堂外喊:“所有奴才都死了!还不快去掌这个贱。人的嘴,给我狠狠地掌嘴!”
立刻来了几个婆子按住何嫔,膀大腰圆的王婆卯足劲下去,连扇了何嫔几十个耳光。转眼间,就见何嫔雪白的脸颊高高肿起,口中鼻中往外汩汩冒血。谢王妃斜眼看了看坐在那儿纹丝不动的王爷,嘴边扬起胜利的笑容。
何嫔眼中含满泪花,抬头看向她的夫君,那个俊美得仿佛谪仙的男子,惨笑道:“朱权,连你也不信我吗?你也认为我是那种女人吗?”
王爷的微掀薄唇:“从前不信,现在不能不信。”
周妃上前几步跪到何嫔面前,用锦缎衣袖给她止血,大声痛哭:“妹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瞧你现在的模样,姐姐的心也在流血,妹妹你好糊涂啊!”
何嫔的目光移到周妃脸上,仿佛头一回见她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周妃避开那道目光,转身向王爷哭诉:“爷,妾身只求您千万留妹妹一条性命,妾身愿意让出当家钥匙,每日吃斋抄经来减轻妹妹的罪孽。妹妹对妾身恩同再造,妾身和妹妹的情分胜过亲姐妹,所以妾身原本是不信此事的,直到周管事领了他们来。”说罢指向堂外的几个大汉,“听他们说了前因后果,这才信了,荣四,把和我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吧。”
叫荣四的男人跪在门边,说道:“小的们是脚夫,家住北城外,平日里拉拉脚赚几文散钱。直到一年前,有个叫绿瓶的丫鬟打扮的人找上我们,出手豪阔,说是雇我们抬轿。打那以后,每天夜里都让我们在七丕巷口等待,隔三岔五的,那个绿瓶会带着一个穿着斗篷、用兜帽遮脸的人来乘轿,如果到三更不来,就让我们自行离去。”
堂上虽然挤满了人,可却安静得可怕。突然,吕婆从外面进来,跑到周妃身后一阵耳语。周妃皱一皱眉,转头对王爷说:“爷,早上我让吕妈妈把绿瓶扣下对质,没想到那丫头自己心虚起来,趁人不备撞墙死了。”
王爷沉默不语,谢王妃冷笑:“死了一个,还有好几个呢!把贱妇身边的那些丫头押来!”一时,藿香灯草被带上堂来。谢王妃问:“说,何氏的丑事,你们知道多少?从实招来!”
藿香灯草伏在地上一边哭泣,一边摇头道:“何嫔夜晚的确外出过,可奴婢全不知情,求娘娘开恩,饶奴婢性命!”
周妃给荣四递了个眼色,荣四立刻继续说道:“上月小的把轿子抬进家客栈,因之前喝多了酒,想找东厕方便却迷了路,听一个房中传来女子的呻。吟,心中好奇就贴在窗户上看,见到一男一女正在窗边的花几上成其好事。因为离得很近,小的不但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还看见她的胸口有三颗小小的红痣,肚脐上贴着花钿……”
“够了!”王爷勃然变色,抓过手边的茶杯向地上狠狠一掼,吼道,“滚,滚,全都滚下去!”
一看情形不好,下人率先退走,然后周妃、万妃等也带着各种表情离开,转眼屋里只剩王爷、何嫔、谢王妃和她的两个亲信婆子。
王爷看向何嫔憔悴的脸,一片凌厉逼人心底:“何当归,你可认罪?”
何嫔心如死灰,尖声笑道:“好歹毒的手段,好,好!哈哈,真好!朱权,如果你怕我泄露你的秘密,赠我三尺白绫我无话可说,为了我的女儿我甘愿赴死!可你竟然连自己的女儿也忍心泼污水!这般折辱我们母女,你的良心真好啊!好!好!”
谢王妃听得一脸疑惑,王爷脸色大变,疾步上前一脚踢向何嫔的心口。
何嫔吐血飞出几丈,又撑着地面爬起来,用毒蛇一般的目光死盯住王爷:“我不恨周菁兰,不恨徐四娘,也不恨谢巧凤,她们的心思我懂……朱权,你知道么,我最恨的就是打女人的男人!我最恨的人就是你!我好恨,我好悔,为你卖命十几年,为你失去一双儿女,换来的就是你这一脚!”
王爷双目血红,咬牙道:“用热炭把嗓子烧坏,扔进水牢!”
谢王妃追问:“还有她生的那个野种呢?”
“一起扔进去!”王爷漠然转身。
谢王妃立刻看向身后的婆子,二人忙将何嫔拖下去。
王爷脸上无喜无悲,低声嘱咐:“刚才你听见的话,要忘得一干二净,到死都不能想起来。”
谢王妃惶恐地垂下头:“妾身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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