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裴策的马车才离开两刻钟不到,林家下人就匆匆赶了过来,请华郎中去医治林员外。
华郎中闻言,立即收拾东西朝林府奔去,健步如飞。
他家世代从医,家族鼎盛时期曾出过三位前辈同时担任御医,奈何家道中落,子孙流落各地。数年前,他在前往昌平县的路上遭遇劫匪,差点一命呜呼,是裴策路过,派跟随救了他一命。自此,他便一直住在梅镇裴府,半是隐居,半是做裴策的家养郎中,以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
今日裴策临行前,再三叮嘱他办两件事情。一件是照顾好林员外,一件是在八月十四那日听宋言的吩咐去给林家大小姐诊病,宋言说什么,他照做就行。
华郎中不明白裴策宋言二人要做什么,但他会好好照办。
如今林员外有事,他怎能不急?
可惜,不管他如何努力挽救,林员外腰部以下都瘫痪了。更令人惋惜的是,林员外怕是,熬不过这个八月。
前管家绑架谋财害命,原配妻子遭陷害早产身亡之事事发,一双儿女被丢弃在山中只找回一个,小妾悬梁自尽,庶子不服管教爬墙坠死,还有后来大小姐因惧怕女先生擅自离家……这一件件的事,无一不让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身心受创。其实他能活到现在,完全是靠一口气撑着,如今女儿下半辈子基本上有着落了,他心情激荡,再加上酗酒伤身,老人家,中风了。
幸好发现的及时,再晚一步,林员外上半身都保不住,甚至可能会……
华郎中心中一阵后怕,不敢再想。
“华郎中,老爷到底怎样了?”常遇抓着华郎中的肩膀,眼圈泛红。
他后悔又自责。如果他没有去找大小姐,如果他一直守在老爷身边寸步不离地照看他,或许老爷就不会出事。他早该发现的,老爷脸那么红,不可能只是饮酒的缘故。不对,他根本就不该让老爷喝酒,上次华郎中就嘱咐过,老爷身体不好,最好戒了酒……
常遇痛苦地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
因为大小姐的出现,他是想过老爷去后,他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可他从来没有盼过老爷出事,从来没盼过老爷早死。当年是老爷救了他的命,他敬重老爷,敬重他的女儿。最初他安排樱桃甜杏在大小姐身边,真的只是想了解大小姐的喜好,方便他得到大小姐的欢心,巩固他管家的地位。如果不是大小姐与其他女子不同,如果不是知道了大小姐的真正身份,知道了她的心意,他常遇就算再喜欢大小姐,也不敢对老爷的女儿有非分之想!
可他还是对不起老爷,因为私心没能照顾好他!
常遇抓着人不肯松手。
华郎中面现难色,有些话,不能当着林家大小姐说。
赵平一直在旁边看着,见此,他拍拍常遇肩膀,推他往外走:“常遇你冷静点,咱们去外面说
常遇死死盯着华郎中,华郎中叹口气,挑开门帘去了外室。
常遇和赵平紧跟着他。
门帘落下,却丝毫阻挡不了里面的哭声。有噜噜掺杂猫叫的慌张哭喊,有阿晚和两个丫鬟的小声抽泣,也有大宝二宝的呜呜痛哭。
宋言得信赶过来的时候,华郎中正在交待赵平常遇二人。
“府上还是先预备好寿衣棺木吧,林老爷最多撑到月底,现在只能好好养着,以免……”
宋言身形晃了一下。他对林员外没什么感情,可对方真心对学生好,明知她不是自己的女儿还要将一大片家产留给学生,就凭这一点,宋言就敬佩林员外。如今他害怕的是,林员外去了,学生该有多难过。
赵平沉默地转身,低下头。那样好的人,却……
常遇神色恍惚,喃喃问道:“您真的没有办法了?”
华郎中摇摇头:“除非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仙药若是无关人家,他会客气地建议对方另寻名医。可他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对林家,他无法说善意的谎言,因为那样只会让他们空空生出希望,白白浪费精力。
他这样说,常遇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
老爷病危,大小姐不懂事,现在府里只能靠他了。
他深深呼吸几次,咽下从心底涌上来的痛,冷静地道:“赵平,你去里面照看老爷和大小姐吧,我得吩咐其他下人做事说完,他再也不敢耽搁,陪华郎中去开药方了。
赵平朝宋言点点头,去内室了。
宋言忍不住跟了过去,停在门外,支起下落的门帘,望向里面。
他瞧见了趴在林员外肩窝里的学生,她的脸被林员外的衣裳和她凌乱的头发遮挡住了,他只能看见她不停抖动的肩膀。
那一刻,宋言很想上前抱住学生,抱着她告诉她,只要她不哭了,他什么都答应她。宠她,照顾她,对她笑,给她做好吃的,还有,做她的五男之一。只要,只要她别再这样哭了。
他看了,心疼……
上午还一片喜气洋洋的林府,忽的就死寂下来,下人们皆面色沉重。有人是真心为林员外悲戚,有人是做做面子活。不过,真也好假也好,没有人会去追究。
夜色笼罩大地,昏迷了半日的林员外,终于醒了过来。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察觉到双腿的异样时,林员外并没有太过吃惊。
屋子里点满了灯火蜡烛,亮如白昼。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望着熟悉的屋顶,脑海里一幕幕掠过许多事情。
有太多的遗憾,但现在没法追究了。
眼下,他也就剩一件未了的心愿。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噜噜的脸上。她蜷缩在他身边,脑袋搭在他肩窝处,一只胳膊紧紧抱着他,如此亲昵依赖,跟当初刚认识那会儿,一模一样。
林员外至今也想不明白,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为何会如此亲近他。
不过那不重要,他把她当女儿就行了。
他这辈子没有白活,临走的时候,身边有个女儿守着他。
林员外笑了笑,抬手模模噜噜的脑袋:“蕙娘?”
噜噜马上就醒了。抬头,瞧见老族长熟悉的慈祥笑容,她还带着一丝茫然的眼睛瞬间清明起来,“爹!”话刚出口,人就扑到了老人家怀里,习惯地蹭他。
“哎呦呦,爹正饿着呢,可受不了你这么砸。快起来,陪爹一起吃饭!”林员外笑呵呵地抱住她,故意逗她。
他们父女俩这样一动,守在屋里屋外的众人都跑到了炕沿前。
林员外一一看过他们,笑道:“没事没事,我这身子硬朗着呢。常遇,快去吩咐厨房备饭,你们也都没吃呢吧?干脆把饭端到屋里,往炕上摆张大桌子,咱们一起吃
这屋里,没有谁比常遇更熟悉林员外。
他不想让老人家继续为他们操心,忍着心酸笑着应是,出去张罗了。
赵平上炕,小心翼翼地扶起林员外,让他靠着墙壁坐稳。
噜噜也在一旁扶着。常遇和大哥都告诉她了,老族长的腿不能动了,让她别提这事儿,免得老族长伤心。噜噜哭了半天,现在老族长醒了,他没有丢下她一人在这里,她就没有那么难过了。腿不能动就不能动吧,她天天陪着老族长。常遇不是弄来了一张有轮子的椅子吗?等郎中说老族长可以下地了,她推着老族长走。
林员外简单问了两句自己的病情。听常遇赵平专说安抚话,他也没有拆穿,高高兴兴地吃饭。
饭后,他让赵平兄妹都回房睡了。
他也想赶噜噜走,可噜噜就跟前几次他生病一样,坚持要睡他旁边,等他好了她才肯回后院睡。
林员外就让樱桃把大小姐的被铺抱了过来。
哄噜噜睡着后,他低声吩咐常遇,让他明日把田老头和顾三都叫来。
常遇点头,仔细替老人家掩好被角,“老爷放心,我懂你的意思,明一早我就去
他真的懂,老爷要顾三祖孙俩过来,是要商量婚事了。虽然比他料想的要提前很多,可只要老爷愿意,他都听老爷的。更何况,老爷这样做,他是放心不下大小姐啊,他怎么能让老爷带着遗憾走?
林员外赞许地看着他,慢慢闭上眼睛:“行了,你也早点睡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常遇“嗯”了声,回头就把铺盖铺在了内室地上。这一次,他说什么都要一直守着老爷。
裴府。
青墨犹豫不决。
少爷对林员外的感情不弱于对自家老爷的父子情。如果少爷知道林员外的病已经如此严重了,恐怕会立即赶回来守着林员外,陪他度过这最后一段日子。那时,不光老爷要生气,就连京城的老头子和大老爷,以及得知此事的所有人,都会斥责少爷不敬不孝长辈。那些人才不会体谅少爷的心情,他们只在乎少爷对他们的态度。
少爷若是嫡子也就罢了,可少爷只是个庶子。
夫人向来看少爷不顺眼,若给她抓到这次把柄,她还不高兴地将此事宣扬给满京城听啊?
一个林家大小姐就让少爷吃尽了苦头。
青墨咬咬牙,砰地一声关了门。算了,这里距京城有六七日的路程,等少爷随老爷出发两日后他再派人去送信,好歹,让少爷安安稳稳地陪家人过完中秋吧。
可青墨万万没想到,他这一耽误,就耽误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八月初八,他派人出发去给少爷递信,一转身,前脚刚跨进正门,后脚还没抬起来呢,不远处林府就有媒人上门了。
紧接着,仿佛做梦一样,林家要同顾家签订入赘契约。顾三不顾父亲的阻拦不理林员外的好意,硬是拒绝了林员外提出的二十年活契,坚持与林家签下终身契,心甘情愿改姓林,永不归宗,自此与顾家彻底断绝关系。他父亲和继母死活不肯答应,后面大概是收了林家的银子,痛痛快快按了字据。
然后,他就听说,林家将婚期定在了八月十四。
八月十四,宜嫁娶,大吉。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青墨彻底懵了。
按照华郎中说的,如无意外,林员外能撑到月底,可林家大小姐,马上就要嫁人了啊!
但他后悔着急有什么用?
就算他马上派人去通知少爷,就算少爷收到消息后星夜兼程往回赶,一去一回也要六日,等少爷辛辛苦苦抵达梅镇,正是林家迎赘婿那日。那时人家三媒六聘已过,已经拜了堂,少爷即便回来,他又能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我是来看春天不开花的地雷,么么~
今天地又早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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