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秋已过半,一夜醒来院落里又扑上了一层落叶。昨夜的雨刚停,推开窗一阵寒风吹在身上真有些冷意。顾清翎抱着手臂跪在窗户前向外张望,一只雪白的大猫从墙的那边悠哉悠哉地走过来,一跃而下停在了她的窗户底下。她想伸手去模一模又怕把它吓走了,就托着下巴看它蜷成一团舌忝着爪子。
正在这时候,一双手从她背后伸出来,吱呀一声就把窗户关上了。大猫受了惊,嗖得一下就不知蹿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转身来撇了撇嘴,“云姨……”
“大小姐,天可凉了,不能再这样只一件单衣就迎着风了,会生病的。”说话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长的干净端庄,只是那双手已经粗的像个男人,不知每日要受多少劳累。
她揽着顾清翎做到铜镜面前,拿起象牙的梳子给她梳头,“再几天就是大小姐十二岁的生辰了,真快啊……我闭上眼还能看见当年夫人怀着大小姐的模样,一转眼十二年都过去了。”
顾清翎看着铜镜里云姨的神色就知道她这是又难过了。
夫人是难产死的。
府里的人都不跟她提这件事,说她还小,以后渐渐就会明白。她识字念书,也懂得了些人情世故,知道娘是因为生她才过世的。可她还没能来得及难过,爹战死的消息就从皇宫里传来了。
后来,将军府就跟以前不同了。
“去年的棉衣都小了,云姨正准备给你做一件。将军在世的时候最宠大小姐,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小姐受苦。”
“云姨……”她从妆台上拿起了那支碧绿的玉簪子握在手里,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站起来把簪子塞到了云姨手里,“我知道府里现在困难,这簪子还能当些钱……”
“大小姐!”云姨惊得摇了头,一双眼已经红了,“这簪子是你九岁那年将军送的礼物,可千万不能当——将军出征前千叮万嘱我照顾好大小姐,是奴婢没用!”
顾清翎咬了咬唇,也不再说什么了。
早膳刚用完二娘就兴冲冲地出门去了,云姨说看二娘那个样肯定没打什么好注意,清翎摇摇头——毕竟这个将军府现在是二娘掌权,府里就她一个长辈,她要做什么只好由得她。
云姨还是气不过,“就是将军不在了也不能由他们胡作非为,一个做妾的天天对大小姐颐指气使的不说,仗着小少爷是顾家单传,从来没把大小姐放眼里过……就连他们那养的猫都不许大小姐碰一碰,简直可恶!”
清翎坐在凳子上,看着云姨把新买的绸缎裁成一块一块的料子,虽然是一句话不说,心里还是酸。眨了眨眼睛,硬是把眼泪忍住了,她要是落一滴眼泪,就等于拿了把刀子扎在了云姨心口上。
二娘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回来,九岁的妹妹和七岁的弟弟哭了一天要找娘,清翎哄了半天哄不住,只好放着他们哭累了睡下才松了口气。
“这、这……轻些放,这可是上等的白玉观音像,碰了你可赔不起!”
“来,把这茶杯茶盏都端走,东西就往这放——”
“这些棉衣棉被都是小少爷、小姐的,先搬去我屋子里。清翎?来的正好,二娘出去逛了逛,知道你也是懂得打扮的年纪了,喏,这盒胭脂拿去,正配你这个年纪的姑娘。”
清翎低头看了一眼她接在手里的胭脂,也没有好包装,纸盒子都压得变形了,里面的碎胭脂从盒底露出来。她把胭脂盒攥在手里,轻轻吹走上面的碎屑,“谢谢二娘……”
清翎环顾了一下,整个大厅都似乎给各种东西占满了,白玉观音、玉如意、好几匹绸缎还有数不尽数的食材、药材,看起来都是名贵的礼品。
“二娘,你这是……”
正忙着张罗的二夫人这才坐下来喝了口茶水,一脸笑意,“过几天瑞景王四十大寿,我预备带着这玉如意去贺寿。将军在世的时候和相爷是挚友,自他去了,我们将军府也许久没去相府拜访,太没规矩了。正巧我路过锦绣斋的时候看这观音不错,相夫人信佛,送这份礼去,她一准喜欢。”
清翎知道二娘素来就这样,也不好说什么,“都依二娘……”
“对了,这快过冬了,该做几件新衣裳了。清翎你素来眼光好,你看这枣红色和墨绿色,哪匹做袄子好看?”她说着,那两匹料子在身上比划了一下,犹豫不定。
“枣红色最衬二娘皮肤。”清翎看外面天都要黑了,顺手把厅里的灯都点上了,笑说:“不如先用了晚膳再收拾东西。清芷和清羽今天没见到二娘哭了好久,我去让云姨带他们过来吧。”
她正说着,一抬眼云姨就站在了厅外,她看云姨那神色不对,低声唤了一声,云姨却没应她。
“云姨你……”
“二夫人,是你拿了夫人的首饰盒?”
云姨面无表情地走到二夫人面前,见她没应,又提高了音调再问了一次,“二夫人,是不是你拿了夫人的首饰盒?”
二夫人被云姨的眼神看得有些渗,干咳了一声,“是又怎样!”
“啪——”
清翎还没反应过来,云姨一巴掌就打在了二夫人的脸上,那表情里尽是苦楚,一低头就落下泪来,“那里面全是夫人陪嫁过来的首饰,要给大小姐以后当嫁妆的!你凭什么动——”
“凭什么?”二夫人似乎是没想到云姨敢打她,捂着脸一下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甩手把茶几上的茶盏摔在地上,“就凭我是这将军府的女主人!如今府里都已经这样了,还把那些破烂首饰当宝贝?是想我们饿死了不成?”
“你……”云姨手指着二夫人,气得全身都在发抖,拔了头上的木簪子就往二夫人身上扎,“你简直该死!”
二夫人哪是吃亏的主,一把拾起地上茶杯的碎片,划得云姨脸上手上一道道口子——可云姨就跟不知道疼死的,拽着二夫人在地上打。
“你这个不知道报恩的贱人!要不是当年将军征战在外看你一个女人给山贼糟蹋了,可怜你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再也嫁不出去,怎么会把你带回来当丫鬟?你倒好,不知道身份,趁着将军喝醉了爬上他的床这才做了妾——”
二夫人平日最听不得别人提她原来的事,抬眼一看厅外面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下人,赶紧叫唤,“来人!还不把她给我拉起来?当年将军为国捐躯,皇上封赏十万两黄金,是谁故作好人非要把那些黄金拿去分给其他阵亡将士的家属?十万两啊——大小姐年幼不知道当家难,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不去变卖首饰,让府里上下都喝西北风?!”
清翎吩咐其他人快把两人拉开,云姨流了不少血,捂着脸不声不响就走出大厅。清翎让两个小丫鬟跟着,看云姨那背影,她心里真不是滋味。
然而二夫人仍坐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口里念叨着“要不是将军走的太早,怎么会留得她一个女人在这世上给人欺负,连一个下人也敢对她动手……”脸上的妆早花了,狼狈至极。
清翎本犹豫要不要过去将她扶起来,可一想到她拿了娘的首饰去卖,眼睛一酸就忍不住想哭。那些首饰连爹都视若珍宝,从来不妄动。
“这些首饰啊……都是夫人从前戴过的,将军保存的好好的,将来大小姐出嫁,要做嫁妆的。”
卖了,就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