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翎在二夫人的注视下把请柬往华灯里扔了,只字不言。
云姨始终问不出她在天离究竟做过些什么,看她对请柬的态度只能暗暗奇怪,三两句试探更是不得回应,这才猛地吃了惊——莫不是大小姐以往竟与天宁帝有了什么瓜葛?
而相府那呢,得不到顾清翎点头,一天一封请柬的往将军府送来。二夫人看得眼里恨得不行,清翎没办法,只得当着相府小厮的面把请柬烧了,“回去禀告陆相,顾清翎一介布衣,哪有去赴宫宴的资格。”
不说还好,她这一句话说完没过半天,天不黑的时候圣旨就送到了将军府里。
“圣上有旨,封顾清翎为锐翎将军——掌恒泽营八万军马,即日上任。”
一片哗然。
都知恒云现下幼帝不过七岁,所谓的圣旨,不过是陆相一语令下。
可封一个女人为将军?
嘁!陆相位高权重,不说封了自己大姨子,就是把家丁奴仆一起封了官,谁能奈何他?
顾清翎的思绪蓦然就想起了他曾经的那句话来,“不过是个副将之位,有什么可值得你留恋的?随我回去!即便现下我还做不到,不出五年——副将?我就封了你一个将军位又如何?”
“顾清翎,接旨。叩谢皇恩——”
她可以想象出那个独站在寂寂无人的宫殿内,那个年轻的丞相拿起皇印一瞬间的心情。他从不是这样肆意妄为的人,一言一行该是何其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才能坐上如此高位,权掌恒云。
为她,何必。
这一晚,将军府里始终平静不下来。
二夫人刚坐下又忍不住站起来问,“陆相这到底是为什么?居然封了清翎做将军?一个女人也能是上阵打仗的?天底下没有这样胡闹的事啊——”
连带云姨都有些疑惑了,“陆相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的意思不过一个,初五的宫宴,去不去再由不得她。锐翎将军?好封号。顾清翎说不出来一种感慨,殊泽真是了解她,从前现在都知道什么能戳得她最疼。
初五转眼就到,顾清翎特意着了一袭银白战甲去赴宴,铠甲是假的,轻得很。就是望着镜子里这身装扮,好像又真回到了从前金戈铁马的日子,唯一也就是她此刻的笑容太玩笑,半点没有当年生死一线的意味。
云姨忍不住夸她,“大小姐这打扮起来,真是英姿飒爽,将军要是能看见就好了。”
她还是习惯性的把书房里的长剑系在了腰上,一头长发拿缎带系起,“爹要是看见了才不会高兴,该又说我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谁说的?”云姨笑笑,眼里慈爱一如往昔,“琴棋书画、针织女红,大小姐哪里比其他小姐们差了?唯独这剑术无双,男人也羡慕不来。”
顾清翎也不再说什么了,腰悬的佩剑恍然重似千斤,更难以承受的,是怀里那支烙在心口的梅花簪。临行前,她仍是再三犹豫,留下虎符、后印的那一刻,她与却无欢就该是从此陌路途殊,想也没想过会有再见一天。
殊泽,何苦逼她至此?
夜幕降临,宫闱内灯火通明。她从正门而入,随着掌灯的太监步行在通往后殿的路上,沿路也碰上不少文官武将,三两成行,偶尔瞥她一眼,窃窃私语。
说什么她也知道,无非是打探她的来历背景,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人突然就给陆相封了将军,激起千层浪也是难免。放在从前,她还有心权衡,现在却已经不爱理会——眼前种种,实在与她无关。
“顾将军,怎么不走了?”
见她停步,小太监不禁疑惑,“呆会陆相和皇上就要来了,将军千万别耽误了时间。”
顾清翎打量了一下四周人的官服,“依照官品,我该坐这里。”
“将军说笑,您的位置是陆相给亲自安排的。”小太监说着,还拿手举着前面,“喏,就那,视野宽阔不说,侍女们伺候的也更上心些,还离皇上近。”
顾清翎点了点头,只能随着小太监过去——可实话说,她实在是不爱这种特殊的优待。位至镇北将军,亦或天离皇后,都是她拿命赌来的。不论是怎样的高位,都本该是她的。如今在恒云,她骤然被封了将军,事事都有殊泽替她安排的最好,她非但不感激,甚至……太不喜欢。
入座后,顾清翎便没有再怎么抬眼看过。
宫灯华美,衣香鬓影在她眼中已是习以为常,唯独恒云宫内的精致小点颇合她口味,还未开席她已经吃了半饱,陆殊泽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当年我就是拿了这一碟点心哄了你,没想到现在还能哄的住。”
当年?
顾清翎微怔了一会才想起,是他当年特意拿来分给她的点心。
“不去招呼其他贵宾,来我这站着做什么?”
“站在这,自有缘由。”陆殊泽意有所指,目光往不远处一瞥,顾清翎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手里杯盏洒了小半杯的美酒。
一袭黑衣,金冠束发。此等风华,当世无双。
却无欢不知何时已经落座,清冽的眉目始终沉静,不苟言笑地端坐着,气度风范一如初见。他微微抬眸打量了一翻,目光所到之处,百官交谈的哗然声渐低,似是为他眼中威严所迫。待他重新拿起那杯热茶浅呷,座下千人竟已无一人出声——
顾清翎忍不住勾了唇角一笑,笑容里深藏了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个名为却无欢的男人,让她禁不住仰望。到这一刻,前事种种,她竟无悔。
即便同时映入她眸子里的,除却无欢的侧影,还有一倾国佳人——眉目如画,疏离清傲。与她相较,璀璨星辰黯然失色。
在她面前,月颜从不施脂粉,到今天才知,让却无欢铭刻在心上的这个女子,盛妆华服竟美的如此让人移不开视线。
无怪他,一字一句刻“不思量,自难忘。”
陆殊泽低头望了她一眼,似是轻描淡写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鸾凤和鸣,一对璧人。”
“今日我恒云有贵客远到,此杯,敬天宁帝与月贵妃。这次先有结盟在先,又有联姻在后,百年交好自当延续——乃两国百姓之福。”
恒云幼帝一句话说得声音不大,显然是殊泽事先教好的,说话时神情里还有些怯懦,到底还是个孩子。顾清翎见陆殊泽对着他微微一笑,似是鼓励,幼帝便提足了勇气,仰头喝尽了那一杯货真价实的烈酒。
群臣俯首,山呼万岁。
顾清翎倒是没什么表示,依然是坐在位上,有意无意地视线就往却无欢那瞥。
两国帝君会面的场合,即便是他,也端出了礼节性的笑意,“信阳公主远嫁来恒云,我这个做叔叔的放心不下便一起来送亲,只希望云帝能看在我几分薄面,待公主好些。”
“自然……”
顾清翎当然不信他是为送亲而来,不过既然来也来了,她难免好奇揣度他此次的目的。按理说,恒云与天离结盟尚且牢固,两军一次次突破怀临防线,节节获胜,他实在不需如此大费周章,千里迢迢。
就在她恍然一瞬,他的视线竟停在了她这方向,仿佛多少次洞悉世事的清锐,淡然停驻便重新收回。只一瞬,淡然疏离,似是不曾流连于她的所在。
“他看不见你的。”
不等她回过神来,陆殊泽便首先开了口,“你的视线一览无遗,然而从他的方向是无法看见你的,我站在这——刚好挡住了他,不偏不倚,只挡住你一人。所以才说,我站在这里是有缘由的。”
顾清翎流露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也不再抬眼看了,一个人自顾自尝着点心。丝竹乐舞的声音渐起后,却无欢那的言谈她也就听不清了,倒是偶尔有自诩与陆相熟识的官员上来与她攀谈,随意应付两句,也不多做纠缠。
一颗心焦躁不安,静不下来,沉不下去。
陆殊泽站在她面前,言中带笑,“如果你想他能看见你,我只需挪一步即可。”
“你清楚我是怎样的人,既走了,就是走了。”
顾清翎说完就起身离席,转身的时候没半点犹疑。她与却无欢相隔不过十五步,不用殊泽挪步,她仅需站起身来,他必定是能看见她的。也有那么半刻的冲动,就不如见一面又如何?那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一直都不曾知道他对自己态度究竟如何。
只月颜在,她见或不见,又当如何?
陆殊泽顺势入了席,拿起顾清翎用过的酒杯浅斟了半杯酒,抬眸里尽是快意与自负,眼神不巧就对上了却无欢,半点不肯收敛笑意。
却无欢斜睨着他,微扬了眉,“未知陆相,何事如此高兴?”
“今夜时候正好,丝竹酒酣,难得尽兴。更何况天离恒云两国交好,两军所到之处莫不大获全胜,宁帝该比我更高兴才是。”陆殊泽丝毫不客气,起身举杯,“上次去天离时倒没有见过贵妃娘娘,陆某敬宁帝与贵妃一杯,恭祝二位白首齐眉、龙凤和鸣。”
却无欢唇角一勾,似是冷哼了一声。
反而是月颜,和颜悦色的端起了酒杯,低眉浅笑,“早已听闻恒云陆相不单谋略无双,更是清俊疏傲。今日得见,果然更盛传闻所言。”
该有的谦卑礼节,陆殊泽还是不忘的,他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刚弯下了腰,又听月颜说道,“刚才入宫时听了有不少位大人提及,说是有一名女子受封做了将军?想来这么大的事,也是由陆相做下的决定。我一时好奇,想见一见这位将军,不知她与我国辞心皇后是否气度相似?”
提起辞心皇后,众人首先都是一怔,不过又很快反应过来,贵妃说的是天离镇北将军——那个十一年间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又助宁王继位为帝的女人。
但说来奇怪,最近……似乎再没她任何消息,就是出行恒云这天大的事,宁帝所带的,竟反而是不知何时加封的贵妃。是辞心皇后隐在幕后操控大权,还是已被冷落深宫?无人敢问。
“不巧,锐翎将军昨夜就已经赶赴怀临。日前战事吃紧,宁帝三番五次催促我恒云增兵,我又怎敢耽搁。”说着,陆殊泽又斟酒一杯,特意把“锐羽将军”四个音咬得清清楚楚,“有锐翎将军所在,定是所向披靡,此一战,宁帝大可放心。”
“自然放心,陆相的话,从来不假。”却无欢沉默许久,忽而直直地盯着陆殊泽,口吻不知是嘻笑还是嘲讽,“说到战事,我倒是反而想起了一桩闲事。月颜,莫看陆相弱不禁风,当年为博美人眷顾,陆相也曾是拿心口挡过箭的。不知陆相心口处那旧疤,还在不在?”
陆殊泽终于变了脸色。
六年前镇北军与怀临交战潼关,顾清翎带头厮杀在前,羽箭眼看就要射中她的时候,他冲上去替她挡了——除却祭奠老将军那天,这还是他第二次见她哭。
那些泪,独为他流。
他没想到,顾清翎竟会把这些旧事告诉却无欢。
当年他真的险些就死了,箭恰好正中心口,拔箭的时候他几乎都停了呼吸。清翎在他床前守了七天七夜,硬是掰着他的下巴给他灌药,不眠不休。他睁眼那一刻时,她已然瘦的不成人样。却终于笑了,伏在他胸前又是笑又是哭——他神智不清但仍记得那刻心情,仿佛得偿所愿,苦尽甘来。
可他得到了什么呢?不过是黄粱一梦,半晌贪欢。
“疤是还在的,若不在了,还拿什么让人记挂。”陆殊泽觉得咽下的酒非但不辣,全是苦涩。但他眼里,锋芒毕现,全然都是傲气,“就是差点丢了性命,也算是我此生风流美事,不枉年少。正如宁帝对贵妃一往情深,碧落黄泉不曾相忘。”
“还请宁帝尽兴歌舞,宫内不少琐事还等我处理,暂且失礼。”
陆殊泽说完就走,也不理会众人看他眼神奇之又奇。
这哪里是与他国帝君说话的态度?非但少了陆相平日的谨慎分寸,还颇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意味,太不成体统了!加之前几日还肆意封了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做将军,简直——
唉,猜不透陆相到底存了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