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我存有点讶异,左含香今日的态度有点奇怪,而慎知也是,听他那口吻,似乎是知道点什么似的。
难道,这阁里埋伏着杀手,等着取自己的性命?如果左含香有异心,他会选择今天在这里动手吗?林我存顿时生疑,再度看向左含香,此时,左含香已经收回目光看着自己了。
那目光里,没有狡狯,没有阴谋,只有一种艰难的痛苦。
林我存一震,左含香怎么了?
“左将军,你我一同进去。”林我存不再犹豫,自己反正不是左含香的对手,他若有心除掉自己,断不会选择今天。
“你们在外面候着。”林我存对自己的侍卫们说,而后,便抬脚走进阁内,一边说:“左将军,走进这里,我就想到,没有你,就没有我林我存的今天。”
跟在他身后,左含香也走了进来,并顺手关上了阁门。
林我存正惊讶左含香的举动,浑身上下便绷得紧紧的,自己未带兵器,只能等他一动手,便出声招呼侍卫们前来救驾。
阁中静悄悄的,只有莲座前袅袅升起的香烟。
左含香关了门后并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林我存不见先进来的慎知,正待出声询问,就听观音像后脚步声起,紧接着,走出了三个人来。
那三人走了出来,左右两人搀扶着中间一人,左边那个林我存认识,是先进来的慎知和尚,右边那个林我存也认识,是告老回家的前镇国大将军左麟,只有中间那人他不认识,那是一个五十上下、一脸病容的中年美妇。
看见林我存和左含香都进来了,那慎知便松了手,冲林我存施礼:“皇上,小僧先告退了。”也不做进一步解释,便开门走了出去,又把门给关上了。
林我存只听见外面慎知的声音:“皇上在和左将军礼佛,稍后便出来。”
林我存大奇,这是怎么回事?自己还以为左含香要对自己下手,现在出来的不是刺客,而是他的父亲,看左麟搀着那妇人的样子,恐怕那就是左夫人了,这跟自己想象中刀光剑影的场面差得远了去了。
林我存见那妇人看着自己,眼中泪光盈盈,好似马上就要落泪的样子,便转头问道:“左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左含香绕到他身前来,看那妇人激动的样子,便没有回答,忙着去搀住那妇人。
看见左含香对那妇人亲切温柔的态度,林我存知道那是左夫人无疑,他见左家老两口诡秘地出现在这观音阁内,连主持慎知也插了一脚,心里奇怪到了顶点,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能等着对方开口。
左含香看了看母亲,这才扭头看着林我存,这时,林我存看见了自己从来没在左含香身上见过的犹豫、迟疑、痛苦,这不是平时那个叱咤风云、冷静自若的左含香。
“陛下,臣有一件事想对陛下说明,请陛下按捺着不耐听完,到时候陛下想怎样就怎样,臣等绝无半句怨言。”
林我存奇道:“以你我这样的君臣关系,左将军要说什么说就是了,怎么绕这多弯子,专门跑到这里来?”
这时,林我存已经镇定下来了,猜测大概左含香想求自己重新起用他的父亲,又因为他自己原先把话已经说死了,现在不好开口,所以拉着母亲,跑到这个僻静地方来说项。
“臣还记得,当年陛下在三越投我永定军的时候,说到自己的身世,说自己是个孤儿,殷岭县人,养父母已经双亡,无牵无挂,所以投军讨碗饭吃。”
“不错,我是那么说过,但是……”因为之前恰好想到安葬父母亲的事,林我存犹豫着是否要将自己家的真正位置告诉左含香。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被你养父母收养的地方是否在离武安县金坑镇不远的一条山间小路边?”
因为当年父亲盛辉武将自己的经历很清楚地讲给自己听过,所以这时林我存听见左含香的问话,惊得脸色都变了:“这个,左将军怎么知道?”
左含香并不回答,颜容上多了些悲戚,又接着问道:“当时陛下的襁褓,外层是黑地撒银莲花的夹棉绸缎,里层是南地所出的雪白细柔棉布,系着襁褓的带子上面满绣着金线福字?”
后来梅娘曾经把捡到林我存时包裹他的襁褓拿出来给林我存看过,因此他对襁褓的印象非常深刻,还记得娘模着那料子说:“我存哪,看样子你的亲生父母家家境非常不错。”
所以这时听了左含香的话,林我存更加吃惊:“左将军,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左含香听着林我存的问话,知道他的反问不过是为自己原来的判断下了更加肯定的注解,虽然原先已经把这场面想过无数遍,可现在看着林我存的面孔,还是难以开口。
正在这时,左夫人终于忍不住了,她往前走了一步,向林我存伸出手来:“我苦命的含珠啊!”眼泪随着滚滚落下。
林我存不知所措,呆呆望着左夫人,看见她那苍白憔悴的容颜,看着她那哭泣凝视自己的双眼,心里不知为何,升起了一种也想流泪的感觉。
他看看左麟,那左麟却只是偷偷看着自己,见自己也看着他,便快速把眼睛低了下去。
他又看看左含香,只见左含香也默默流泪,一刹那间,他突然恍然大悟,左麟夫妇乃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饶是林我存身经百战,临阵不危,这个时候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击蒙了,他来回看着三人,想从他们身上找出一点否认的表示,但是没找到。
“这是真的?”林我存这话是对着左含香问出的,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着忍不住的颤抖。
左含香点点头:“是的,你就是我的弟弟。本来我想着就这样辅佐着你,看你好好的便成,可是娘的身体越来越差,老想着要认回你来,在她余下的生命里好好对你,所以我才出此下策,请你到这里跟娘见上一面。”激动之中,左含香也忘了自称“臣”了。
“这不可能……”林我存摇着头,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左麟夫妇为何要抛弃自己,以左家的条件,又不是养不活自己,难道真如当年父亲猜测,他们也是惧怕自己这只眼睛?
可有一点就说得通了,左含香能力出众,却甘愿居于臣位,扶持自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他的弟弟。
那夜左含香刺杀自己的点点滴滴瞬间浮上林我存的脑海,左含香那夜奇怪的举动原来是这样,原来那时他发现了自己的眼睛,认出自己是他的兄弟,所以才临阵反水,诛杀支高,把自己扶上王位且一直任劳任怨地辅佐自己。
一年多来,萦绕在自己心里最难解的一个问题,答案原来这么简单。
林我存胡思乱想,就是不愿意把思绪转到眼前来,直到耳边又听见左夫人一声哀婉的低喊:“含珠!”
见林我存不言不动,似是难以接受,左夫人又是心痛又是伤心,叫出自己小儿子的名字。
“为什么?”被左夫人叫回魂魄,虽已隐约猜到缘由,但林我存不由得还是问了出来。
左含香不回答,把怨恨的目光投向自己的父亲,左麟在儿子的逼视下,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含……珠,那时我见你的眼睛生得怪异,生怕给家人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不顾你娘的反对,把你给……遗弃在道旁……”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微,最终闭上了嘴。
果然是这个原因!
林我存心里悲愤莫名,还是这只眼睛,就是这只眼睛,差点毁了自己的人生的这只重瞳呀!
林我存怒视着左麟夫妇:“就算我长了这么一只眼睛,也是你们把我生下来的呀!”
左麟心虚地躲避着小儿子凌厉的眼神。
“含珠,你就怪娘吧,娘没有能力把你保护好!”看见林我存扭曲的脸,左夫人有点害怕,小儿子发起怒来,看上去比大儿子凶多了。
“我的父亲母亲早已去世了!”看着左麟的畏缩,看着左夫人的胆怯,看着左含香的无言,林我存突然觉得胸口那里堵着个什么东西,气就有点喘不上来了。
“他们把我养大成人,甘愿为我献出他们的生命,他们才是我的亲生父母!”林我存说完,拉开阁门,旋风一般冲了出去,左含香急忙追到门口,只看见林我存飞奔而去的背影,还有那些茫然的侍卫,有的忙着跟去了,有的就呆呆望着左含香。
林我存冲了出来,眼里看不见任何东西,就想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自己喘不过气来的地方。
他飞奔着出去,跳上铁浮,策马狂奔。
铁浮虽然上了点年岁,可是雄风犹在,见主人不住鞭策自己,只道今日主人来了兴致,自己也很久没有这样兴奋畅快地跑过了,于是撒蹄狂奔,没多会儿就把那些侍卫远远抛在了脑后。
耳畔风声呼呼,林我存微微弯下腰去,脸几乎贴在铁浮的鬃毛上。
自己年少时所想象过的事实摆在自己面前时,是那么的令人难以接受,左麟夫妇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因为惧怕儿子的眼睛,所以遗弃了他,这是什么道理?
他总以为自己很早以前就已经能够很豁达地看待这事了,完全没有意识到,到了这个岁数,自己对于被遗弃这件事还是耿耿于怀,结果,在真相面前,还是脆弱地溃败了。
还有左含香,是自己的哥哥?这么好的哥哥,他倒是愿意接受,可是他们怎么会是那样的父母的孩子呢?
林我存胡乱地想着,一会儿又想到盛辉武和梅娘的身上去,一会儿又想到左含香身上去,到京城几十里路,转眼间就跑到了。
看见皇帝一个人骑着马跑了来,人们纷纷闪避,林我存才突然觉悟,自己这是要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