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毓歆常进园子,开始是找我,慢慢的,我发现她更爱找牧仁。这就是传说中的女生外向吧?毓歆的年龄在这个年代已经不算小了,如果她和牧仁呢?我常这么想……牧仁性格沉稳老练,的确不同一般的少年亲贵,科尔沁虽远,他和阿拉坦都值得放心。
可牧仁什么心思?我看不出来,这天饭后无事,我拿着春晓刚绣好的一个花样子,看着看着就走神了,捏在手里,脑子里全是毓歆的笑。
“牧仁”淡淡开口,此刻他正坐在灯下,细细把玩着一把蒙古短刀,精致的刀柄,镶着各式璎珞,图案繁复华丽,也曾是我的最爱,时候长了,觉得还是胭脂水粉更实在些,因此顺手给了他。
“嗯?”牧仁头也不抬,淡淡接道。
我走近前,细看那短刀,借着烛光,昏昏暗暗的,看不清那些精雕细琢的图案。“你对着这刀都一晚上了,看出什么秘密没?上面有没有隐着一幅藏宝图?”我一把抢过那刀,牧仁不说话,手还兀自支着,似有所思。
“在想什么?”我拉了凳子坐在他对面,“我有话问你,你得照实说。”
“什么事?”牧仁抬起眼角斜瞄我一眼,烛光下,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很像阿拉坦——细长眼,面部线条分明。只是比阿拉坦更柔和,综合了婉玲的优秀基因。
“嗯”我沉吟着,半晌方道:“你这次来京,除了我,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没?”
“其他原因?”牧仁反问,“还有什么原因?草原虽不及京城繁华,可也比这儿自在得多。”
“可是,你父汗当年也来过京城……”我紧接道。牧仁挑眉,“是啊,草原上的亲贵,有几个没来过?”
“可你父汗除了觐见大清皇帝,还有其他事情……”抬眼瞟他,牧仁皱了皱眉,“你究竟要说什么?半句半句的说不到点上。”
“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娘是大清的格格。”懒得和他继续猜谜,我逼着他直视和亲这个问题。“科尔沁下一任的王妃,必然也是某位大清的格格吧?!哪怕你父汗不说,你心里会没一点想法?”
牧仁坐在椅上,微垂着眼睑,不动声色。良久,久到我都沉不住气了,才欲追问,他悠悠开口,“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假如草原没有合适的人选,大清的格格的确不错,对科尔沁也有利,何乐不为?”
“仅仅为了政治考虑?”我追问。
他沉吟着,看了我一眼,起身走向屋门。
“牧仁”我喊住他,犹不甘心,“只为了政治?”
他站住了,却没回头,“这不是最大的理由?难道有什么比天下更重要?”
“那毓……”乍然开口,又猛然住口。也许毓歆于他有意,万一他无意于毓歆,岂不令毓歆难堪。有些话,点明了就得承担。
他不说话,站定了不动。
我无法分析牧仁,从来都是。他的心思比阿拉坦难猜,甚至比弘历、弘昼难猜。在草原上,就一直无法看清楚这个早熟的少年——有时很粗旷,有时又很细心;有时很睿智,有时又似乎带些糊涂;对塞罕很好,但从来没见他溺爱塞罕,对任何事,都保持着某种度,从来不逾越,从来不跨过那个界限。甚至对他的侍妾,我从没感觉过他想念她们,或者是在乎女人,从来没有。
“牧仁”低唤了一声,“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毓歆格格很好。”说着,微一顿,我以为他还有后话,却见他提脚掀帘出去了。
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桌前发愣。这算什么话?很好?谁不好?我不好?宫里上上下下年纪相仿的格格不好?这话太含糊,说了等于没说。反而更迷糊了。如果不是因为毓歆,也许我根本不会关心牧仁的亲事,因为牧仁的个性,太……稳。如果做他的正妻,不论有没有爱,以他的个性,都会很负责任的尊重她、保护她。可如果毓歆对牧仁有好感,那又是另一说,做母亲的,自然希望自己的女儿不仅仅是被尊重、被保护,同时也被爱,这才是最圆满的结局……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结论——我是那种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所谓“庸人”,通俗的说,就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里但监。当所有事情还处于连萌芽都没有的混沌阶段,我已经开始替天下大乱发愁了,待下天真的大乱时,可能我已经睡着了,或者正为下一轮人生苦恼……这样的人,活得会比别人更累呢~长长叹了口气,原来我是这样的人。
“皇上驾到。”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几乎同时,帐幔被宫女掀起,胤禛微一低头,抬脚跨了进来。身后,高无庸捧了摞奏折跟着。
“放在桌上,下去吧。”胤禛挥了挥手,高无庸答应着将奏折堆放在桌上,又伺候好笔墨纸砚,领着太监宫女退了出去,临了,还将门也轻轻阖拢。
“怎么?公务没办完,还带来我这里?”走上前,替他宽了朝服,换上一身家常宽松的长袍。
胤禛揉了揉太阳,神情疲惫,脸色也不太好。我张张嘴,想劝也劝不来,奏折这种东西,今天不批完,明天只会压得更多。他素日的脾气,又是个事必躬亲的,说得好听是勤勉,说难听点就是强迫症。心下轻叹,转身出屋,在碧水风荷的茶水房里调了一杯蜂蜜水。再进屋时,胤禛兀自坐在案前,烛火一爆,他的眼底布满血丝。
“累了就先休息休息。”走上前,将那杯蜜水放到他跟前,胤禛也没细看,端起来仰脖喝了。
“明日还有明日的折子,如何休息得了?”他微叹,拿起笔,复又抬头看我,“先睡吧,我只是在前头待得闷了,在你这儿,更心安些。”
轻轻一笑,“你批你的吧,时候还早,我坐会儿,替你磨墨。”说着坐在他身旁,磨着墨,一圈圈的转着,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可以永远继续下去,难怪说写字磨墨是磨性子……一切都从慢中来,不知不觉自然也沉着了。
打量他的侧脸,眉心微蹩,嘴角紧抿,显然这些折子里都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问题。我知道他面临得太多,想改变得也太多,除了巩固政权,还想开拓疆土、实行土改、充斥国库……没有一样是省心的。
“反了。”正出神间,胤禛低喝,抬手抄起案上的折子,“啪”一声砸在地上,带倒了案上的砚台,溅得我满身墨迹。不妨他突然动怒,一惊之下,我低呼出声,站起身,看见胤禛眼中暴怒的神情。
“怎么了?遇上什么大事值得这么大动肝火。”一边劝着,一边拣起地上的奏折,下意识瞟了一眼,无意中看见“廉亲王”几个字,心下突突乱跳,这几个字后头,是一个我熟悉的人。
将折子放回案上,吩咐春晓进来收拾了桌子。胤禛看了看我,待众人退出后,手指扣着桌案,怒气未消。
“你看看,老八是个能人,文武皆全,怎么办的事情,没一件利落的,每常纵容门下生事,三天两头不得安生。”他指着那奏折,鼻翼微张,神情激动。
我欲看,终于还是没看,也许我早早就知道了结果,所以无论过程如何,最后总是那个结果的铺垫。难道一切都无可挽回?胤祀不是胤誐,他付出的是生命!
低垂着眼睑,无法相劝,只听他继续道:“朕兄弟虽多,奈何出众的不多,老八算是个拔尖的,却又不肯出力,这大清,难不成只是朕的大清?不是爱新觉罗氏的大清?”
“不是”我冷冷接口,听到这里,突然感慨万千,“你早就知道,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天下人只得一个皇帝,而不是……一个家族。”说着抬眼看他,胤禛一愣,眼底有些疑惑。
“胤禛,别埋怨胤祀不肯帮你,如若他某天真的全心全力为你、为大清,只怕到时候你又惶恐了,怀疑他的居心。毕竟,胤祀,离这个位置也曾经只是一步之遥……”
“吉雅”他打断我,声音中深刻的疲惫冻伤了我的心,“照这么说来,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走到胤禛身后,轻轻着他的额头,“没有,谁都没有错,我们都只是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你是大清的皇帝,胤祥是你信任的亲王,胤祀是你不信任的亲王……如此而已。”
声音低了下去,但我们都听见了,用旋见——这是命运的安排。
他反握住我的手,“那你呢?什么角色?”
“你说呢?”我反问他,不清楚自己是什么角色,我只知道,跨越数百年时光的长河,我只为寻找他的怀抱。
胤禛站起身,与我相对,分明没笑,但笑意从眼眸溢出,灼灼目光下,我如中了魔法,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
“你是我的良人。”他轻叹一声,将我拉入怀中,下巴在我发端轻蹭,声音低沉,似乎比他的续还低沉。陶醉在这种淡而长久的温暖氛围中,没有酒精我也要醉了。却听见他月复中咕咕作响,抬头看他,胤禛讪笑道:“今儿没用晚膳,此时觉得饿了……”
“你”我瞪眼,“你究竟是不是皇帝?怎么连顿饭也吃不起了?”
他一窒,这话听着肯定不习惯,“晚膳时不饿,没让人传膳。以为气也气饱了,谁知一过来你这儿就饿了。”
无奈摇头,男人真的是长不大的孩子,尤其上了一点年纪后,好象容易倒退回去,变得固执、脆弱、、理想。反观女人则是越来越成熟,年龄越大越现实。因此,男女总是找不到好的结合点,当他们终于愿意陪你一起浪漫的时候,她们已经只想坐在家里带孩子数银子……
让春晓传膳,微一思量,吩咐道春晓道:“让他们别弄繁琐了,整日一大桌子,看也看饱了,天长日久,谁还吃得进去。就准备两碗香米饭,并一碗火腿玉兰片汤,一碟糟鹅脯,并几碟时鲜小菜就行。”
“奴婢记下了,公主可还要添些小食,奴婢让膳房一同准备着端上来。”
“不用了,再备一壶羊酒就成。”我想了想,他累了,少喝点酒,有利于睡眠。既然不能延长睡眠时间,只有提高睡眠质量。
春晓答应着下去,一会儿功夫,宫女捧着托盘将菜肴放在桌上,胤禛见那壶酒,眉眼一挑,“平日不是常劝我少喝,怎么今儿倒主动上了一壶?”
“我是劝你少喝,又不是不喝,少饮些无妨,活血助眠的。”嗔了他一眼,拉他入坐。替他盛了饭、添了汤、布着菜,有种小女人的幸福,看辛苦一天的丈夫吃饭,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感,也许于他也是一样,久在高位的皇帝,是难得体会这样平凡的感情的,所以尤其珍贵。我看见他嘴角始终轻扬着,虽不说话,表情告诉我一切——他也如我一般满足幸福。
陪着他饮了两杯酒,又看看左右无人,洗了手,撕着鹅脯下酒。胤禛不拦我,只是微笑着纵容,从我手里吃撕成一丝丝的鹅肉,两人的嘴唇都沾了油,好象涂了润唇膏,亮泽光滑。
“从前一个人在外头,常常吃泡面,偶尔馋了,会买鸭脖子回家,边看电……边玩儿边啃,分明没什么肉,越啃越有味道。”想起单身生活,有时也有乐趣。
“鸭脖子?”胤禛反问,我一愣,轻笑道:“大鱼大肉吃惯了,反而爱啃骨头。”
“没人做饭给你?”
“有啊,在外头吃就行,可也不能天天在外头吃吧。”我盛了碗汤。那些年三餐不规律,落下胃病,严重时一度住院……不过也曾经规律过,与人合租了一套两居室的的房子,合租伙伴是个做菜高手,每天换着花样的做饭,我的胃病几乎被他养好了,然后他走了,又恢复天天泡面的日子。突然想起,那个年头,不会做饭的是男人,会做饭的好象也是男人。他的饭和他的歌一样精彩。饭用嘴巴吃,所以感觉到了;歌要用旋,所以一直没把他的歌听出味道来……
玉兰片清脆爽口,吃着吃着不知不觉就吃多了,不竟埋怨,“以后你要么和我一块儿吃,别等我吃过了又来这儿加餐,否则我天天吃夜宵,要不了多久,该长胖了。”
胤禛夹了一箸菜放到我碗里,“你正该长胖些。”
“长胖?”正想说什么,胤禛接道:“长胖了就不会有人注意了。”
“你”我喝他,“你这个自私鬼。”
他轻笑,握住我的右手,“刚才那鹅肉,没尝出味道……”话音未落,将我的手指吮在嘴中,轻轻。
烛火在他眼眸里跳动,我的脸热了,不知是因为酒,还是汤,还是其他什么……想要缩回手,却被他拉得更紧,顺势将我带入怀中,“吉雅,如果没你,这皇帝……”
“这皇帝还是一样的做。”我接口,坐在他怀里,感觉到他的……
胤禛轻笑,“我没说不做,我是想说,如果没你,这皇帝做起来要累得多。”
“我又不是你的军机大臣。”轻声嘀咕着,我的耳垂被他含住,脑子热哄哄的分不清思路。
“你是我的良人,你又忘了。”他在我耳边低语,热气吹到耳道内,痒得我左右避让,却怎么也避不过他的怀抱……我们是彼此的五指山,谁也逃不过对方的掌控。哪怕隔着无数人、无数事、无数时光,也终究会被牵引到你的身旁。
搬进圆明园近一个月,胤禛传旨召年羹尧进园赏景。碧水风荷的荷花开了点点,缀在碧波绿叶间,随着清风左右摇曳。
我不想见年氏兄妹,愿意永远留在这方纯美奠地,无拘无束,用最真实的自己面对最真实的胤禛。但是不能够,人终究是社会动物,当他们游园归来,晚宴就设在碧水风荷谍涛苑,当我与牧仁入席时,众人相谈甚欢,年妃扫了我一眼,兀自饮茶,却是熹妃起身迎道:“公主,这边坐吧。”
不便推辞,我挨着她坐了,牧仁与弘历等同桌,再细细一看,除了年羹尧,还有胤祥、胤祀,甚至素来为胤禛所恶的胤禟也在。今儿人倒是齐全,毓歆作为唯一的格格,与我们同桌。
“年爱卿,这碧水风荷是新建成的,爱卿看着如何?”胤禛独坐上首,与年羹尧闲聊。
“皇上这园子果然精致,又不失皇家风范,依末将看,竟是圆明园最出众的一个院落。”
“嗯”胤禛扬起了嘴角,这答案听着让我也扬起嘴角。
席间热闹着,相互敬酒,只有我们这桌,年妃与熹妃低语微笑,毓歆与我偶尔聊上几句,气氛并不热烈。年妃从始自终不看我一眼,我倒常常偷眼观察她——冷漠、淡然,带几分与她哥哥相似的倨傲,高高在上的表情说明她在后宫的地位不可小觑。论样貌,年氏在胤禛一应妃嫔中算出众的,最突出的那双美目和樱桃小口,我见犹怜的神情很容易让男人着迷……
“公主,微臣敬公主一杯。”正出神,年羹尧坐在椅上,举杯敬酒,忙端起手中的酒杯,“不敢不敢”胡乱应承着,看见他带点讽刺的微笑。
“贵为科尔沁最美丽的公主,只怕科尔沁王爷也着急公主的亲事,依末将看,公主红鸾星动,但不知哪位皇亲贵胄有这福份……哈哈哈哈”年羹尧话未完,自先大笑,胤禛沉了脸,我也讪讪不知如何接腔。年妃淡淡一笑,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得我心下一颤——年家兄妹,只怕与我不善。
“将军此话差亦。”正冷场,有人起身,淡然的口气,沉着的应对,居然是……胤祀。
“公主尊贵,亲事自然不能草率。将军可是喝得多了?忘了还有皇上在场,怎么倒胡诌起来?”胤祀一如既往从容惮度,逼得年羹尧自嘲一笑,“真是喝多了,皇上恕罪,公主我担待。”
……
一场小小的风波化于无形,我悄悄看胤祀,他低垂着头,若有所思,突然看向我这边,不及调转目光,我朝他轻轻一笑,他也笑了,无害温润的笑容,好象回到从前。举起杯,无声说了一句“谢谢”,他了然,轻点头,隔着众人,与我喝了一杯。
不知为何,心下总是揣揣,不是因为年氏兄妹,是因为最后胤祀举杯的那一笑,让我觉得他似乎知道什么,但又不能确定。直至席散,也未踏实。希望是庸人自扰,我摇头,自我安慰,不想多虑,夜深的碧水风荷,晚风下有荷的暗香,胤禛拥着我,一夜无语,但我感受以他起伏的心事,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