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多久,胤禛下旨,毓歆被封为多罗格格,赐婚给科尔沁世子牧仁为妻。旨意才下,阿拉坦的信到了,说了年下进京。喜事要么不来,要么连着来,我捧着信给胤禛看。
灯下,胤禛微微眯眼,“怎么?看见阿拉坦要来,你倒比牧仁还激动。”
“牧仁是他儿子,怕他管;我是他妹子,正想管他。”我嘻嘻笑着,一把抢过信纸。真把阿拉坦当哥哥了,这许久不见,想起在草原放歌纵马的日子,忍不住雀跃。
“胤禛,你说,阿拉坦进京,让他住圆明园可好?就住赤霞阁,离这儿也近,来往也方便。”
“方便?你要这么方便做什么?”胤禛接过话茬,语气里有某种危险的意味,听得我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指着他摇头,“怎么你的心眼越发小了?既不想我见外人,怎么又给我那块牌子?既不想他进京,怎么还下旨表示欢迎?口是心非。”我咬牙道。
胤禛微一挑眉,推开桌上的奏折,一把将我拉入怀中,“你这张嘴,越发没个遮掩。哪有外臣住在园里的道理?既要他住,那也成,你和我搬回宫里。”
嗔了他一眼,“那你自个儿回去吧,我留下,牧仁留下,阿拉坦也留下。”
话未说完,胤禛伸手胳肢我,“越说越没谱,要不要我现在拟道旨,不准他进京。”
“你敢”我憋住笑,威胁道:“你不让他来,我就回科尔沁去。”
胤禛眼底一暗,笑还挂在嘴边,眼神却冷了下来,“既来了,怎么还是要走?”
气氛不知怎么突然有些沉重,努力想摆月兑压抑的氛围,故作轻松道:“他当时认我做妹子,可不就是让我有个娘家,什么时候在京城待得腻了,或者……”
“或者有人于你不利,你有个退路?”胤禛接口,我呆住,意思是这个,但他说出来,却这么,这么……五味杂陈,让人听了心里不舒服。
“吉雅,落马的事,我知道是谁,但现在还不能追究,给我”
“别”我打断他,敛笑正色道:“胤禛,不管是谁,别为我下任何决定,既便有人想害我,就事论事,也是我夺了众人的宠爱和雨露,这么追究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你要查谁、你要捧谁、你要恨谁、你要办谁?一切以大清为准,别为我决定什么,别让我成了罪人。如何?”
他定定看住我,眼中阴晴反复,半晌,方道:“好。”
以为还有什么,却没再继续,这一个“好”字,坚定异常。
我知道,他是个皇帝,但换作一个普通人,难道对国家没有责任?心甘情愿的,一切必须而且只能建立在大环境的安定和平之上。所以,我不要他为我如何?我也不去想有一天如果我妨碍了大清的利益他会如何?因为我觉得如果真有那天,不待他说,自己就该选择离开——这就是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人的悲哀。
牧仁和毓歆的婚旨是下了,但婚仪退到明年开春,那时候弘历、弘昼已立府成亲,阿拉坦应该还在大清等到他们完婚。胤禛指了座宅子给牧仁,地方不算大,离十府不算远,我已经蠢蠢欲动想去帮他们布置。一花一木、一山一石、一亭一阁,全按自己的意思,也许不是最漂亮的,但肯定是最温暖的。可怜我活了大半生,居然还没这种机会,好容易有可能大展身手,自然按捺不住跃跃欲试。
“牧仁,你在京城的府邸,打算怎么收拾?”我和牧仁在街上瞎逛,他天然的发际线永远是一道风景线,每次用路人的眼光看上去,都不禁感慨还是这样更漂亮、更帅气;感慨他们的长辫子,实在是有碍观瞻。
牧仁早就习惯了被人注目,从来都是目不斜视,气定神闲,“收拾?收拾什么?一应玩器摆设皇上和父汗赐了不少,横竖要回科尔沁,还要怎么收拾?”
“那总不能卷了被子就搬进去吧?好歹是你自个儿大婚,你没见四阿哥、五阿哥分府以来,从各地搜了多少好东西屯着,得空就宴个客显摆,再得了空再出去掏腾一番,从南到北的稀奇玩意在他们府上都能找到,现在立马要大婚了,还没收拾清楚,有得忙乱的。”
“我可不是皇子,没那么精贵。”牧仁一挑眉,带出他骨子里的骄傲,还有那种马背民族灵魂里的自由不羁。
“那你的府邸就交给我吧。”心下暗喜,这下由得我自主发挥了。
“嗯?”他没反应过来,扭头看我,“你待怎的?”
嘻嘻一笑,“既是你懒得收拾,我替你收拾,总不能让毓歆也跟着你随便吧,你可以娶无数次,她可只能嫁一次,不能不认真些。”
牧仁撇了撇嘴角,“随你,只是我回科尔沁之前,大部分时间还是会在宫里,别弄繁复了就行。”
“好”答应着,心情大好,“现在就过去看看如何?”
“你不是要给五阿哥挑礼物?现在过去都是工匠在翻新,有什么可看的?”牧仁追上已掉头往新府去的我,“改日再去无妨,你那礼物再挑不出来,赶明儿五阿哥大婚难不成空着手去?”
“空就空吧”我应着,头也不回,“他们还缺什么稀罕玩意儿?都看腻味了,空着手去正好帮他省些放东西的地方。”
隔着一条街,就是胤誐的府邸,那个我住了好多年的地方,府门有侍卫把守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并不在意里头有一个被圈的皇亲。这世上谁都是独自生活着,孤独又冷漠。远远望去,朱红色的大门有些斑驳,门口的石狮子有些寂寞。门外有威仪的士兵,有熙攘而过的人群,有挑担的小贩,有打更的更夫……门内有惶然渡日的贵族,有长吁短叹的下人,有寂寞如雪的女人,有深陷回忆的男人……
同在一方天地间,隔得这么近,又离得那么远,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圈子里独自生存,没人能体会别人的心情,也没人能代替别人的人生。
我站在原地,一时呆怔过去,那个熟悉的大门,就在我的眼前,那道不高的门坎,是我们前世今生都跨不过去的阻拦。
“吉雅,你干嘛?”牧仁上前唤我,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微皱着眉。
“没什么,那是十爷府上,皇上倒想得好,毓歆就是嫁了,要回府也离得近。”我垂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转身就走,已没了心思再去看那个修缮中的小院,一切都是灰暗的、一切都是零乱的,如尘土在飞扬,给心蒙了一层层拭不净、擦不清的印记。
牧仁一愣,转身跟上我,什么都没说,默默跟在身后。我无法解释自己现在的心情,有心痛、有伤感、有追忆,也有悲悯。
虽然毓歆的亲事,胤祀出面劝过胤誐,但我万万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痛快。据那天到十府传旨的高无庸回禀,胤誐捧着那圣旨,跪在地上良久,只说了一句,“劳烦公公转告皇上,毓歆的亲事劳他费心,难为他还念着旧人。”
就这样,大局定了,不论他那句话是正是反,总归没有一点反抗、一点不满。很顺利的接了那道旨之后,陪伴他十余年的女儿也将离开。
那夜,我在灯下执笔,总有些话梗在心里,不吐不快。
“胤誐,这封信,你永远也不会看见,可我还是想说,想说毓歆,想说我自己。想起从小到大,父母竭尽全力的养育和教导,想起一路走过的日子,最后才发现,原来父母与子女的缘份是渐行渐远的……终于,我们只能站在街的拐角,眼睁睁看着他们远离,看着他们踏上自己的人生之路。然后我们留在原地,不论他们将来如何,只能祝福,不能再继续共同面对。这是父子缘和夫妻缘的不同吗?最后与你同葬的那个人,陪你至死的那个人,往往是你身边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个……胤誐,话于此尽,祝平安!”
那张纸,小心折起,重又打开,如此反复,弄花了墨迹,折出了深痕,好象深刻的疤,刻在我的心上。不能和孩子的父亲共同看着孩子成长毕竟是件遗憾的事,究竟从哪一步开始我们走错了?致使现在无法几全的处境。
“带你去个地方。”牧仁紧跑几步,走到我身旁,打断我的沉想。
“哪儿?”顺口问他,其实并不在意他带我去哪儿。
牧仁扬了扬眉,“去了你就知道了。”说着走朝前,迈大了步伐,累得我也不得不紧跟在他身后,几乎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调。
“慢点”七拐八绕,头都晕了,这么小跑法,还真是锻炼身体,扶着墙,喘息着,“这是赶什么?越走越快,我不去了,你自个儿去吧。”
牧仁转身,淡淡一笑,“到了。”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这是普通的北京胡同,几条胡同交汇处,有一个普通的四合院,挂着一块牌子,上书“圣安堂”几个字。
“圣安堂?”我轻念着,微一思量,“这是教堂?”
牧仁有一瞬的吃惊,继而恢复了常态,“嗯,这是洋人的庙。”
“你怎么找来的?”一面问他,一面走近,古朴的四合院,中式的院落,灰色的基调,小院里静静的没人声,跨入正屋,摆着几条长凳,正面高处的墙上,挂着一个耶酥遇难的十字架。光线从屋角窗间泄入,房间里几道大小不一的光柱里,轻扬着沙尘,也许因为这宗教的氛围,只觉静谧,只觉安详。
“无意间发现的。这庙里的洋和尚不剃头,还蓄着胡子,碧眼高鼻。”
“哪有什么稀奇?”我打断他,“细看蒙古人和汉人也有区别。”
牧仁一窒,“我还道你稀奇,我有什么可稀奇的,沙俄的人也长那个样子,我小时候就见过,只是他们长相虽同,话却不同,听不懂。”
“嗯,不知这教堂的传教师是哪国人?”随口问着,仔细打量这不大的房间,除了墙上的十字架,看不出什么特别。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有股淡淡的咖啡香,好象离现代更近一些。
“怎么想起带我来这儿?”转身问牧仁,这时候洋人太稀罕,京城有教堂,但我没进去过,总觉得在大街上,太浮躁,何况我不信教,没想那么多。可这小院还真舒服,透着别样的灵气,如同这城中孤寂又清静的岛。
牧仁不答,坐在凳上闭目养神。
正奇怪这屋门开着,传教士跑哪儿去了,听见吱哑一声,不知哪个偏屋的门打开了,我迎到门口,一个金发大胡子男人刚好走出来,见了我,一愣,“你好。”
我笑,他的汗语太生涩,听上去感觉很怪异,但态度很认真,看上去很可爱。这是一个中年男人,西方人皮肤比较粗,尤其有了皱纹之后,整个人都会显得比较粗。
“你好,对不起,这院门开着,我们就进来了。”
“没关系。”他笑着将我让进屋,牧仁已走至我跟前,多少有些戒备。
“这位?”那传教士只会说单词级别的中文,和我的英文水平相当,可我能理解他的意思,“这是我侄儿。”说完看他一头雾水,解释道:“侄儿就是我哥哥的儿子。”
“哦,入教,你们,想?”断续的说完这句,连牧仁也忍不住想笑。我忙摆手,“不,无意间看见这院子,进来逛逛,扰了您休息,不好意思,我们这就走。”
拉着牧仁的衣袖,朝外走,那传教士拦住我,“姑娘,不入教,没关系,这个,看看。”说着从怀里模出一本书递给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圣经,不是英文版的,是什么文?我分不出来。
笑着塞还给他,“先生,这个我就是带回去也看不懂,还是您留着吧。”
他挠了挠头,一脸沮丧,口里嗯嗯应着,见我们又要走,他一急之下居然一把拉住我。牧仁沉了脸,抓住他的手腕,“你干嘛?”
“牧仁,快放手,他们风俗与大清不同,不可莽撞。”
“风俗不同?风俗再不同总有男女之防。”牧仁紧抿着嘴角,那传教士一急之下更是解释不清,哇啦一堆外语。
“你是法兰西人?”我迟疑问,这语音、语调,正似法国香颂中那种理直气壮又带些淡淡感伤的法语。
传教士一愣,这才放开我,“法兰西,我是法兰西人。你,知道?”
冲他微微一笑,“听说过,法兰西很美,我一直向往,只是没去过。”
传教士激动了,连做手势让我们进屋,牧仁还犹豫,但见我兴致正好,也不阻拦,陪着我重回到那个挂着十字架的正屋。
“姑娘怎么知道法兰西?”他端上两杯茶,一高兴话也顺溜了,只是语调生硬,感觉总要歪着脑袋才能听懂。
“嗯”抿了一口茶,我笑了笑,也不知怎么解释。
“姑娘知道他吗?”传教士指着墙上的耶酥。
我点了点头,“不知先生叫什么?”
“我?”他歪着头捉模,重复了几遍自己的名字,试着音译过来。
“克劳瑞施?”我问,再差也算有点外语基础,中式英文还是会说几句的。
他腾的站起,因为激动又无法畅快的沟通,脸憋得通红。“姑娘真是见得,见得多”
“是听得多。”放下碗,与牧仁对视一眼,两人都放松了心情,与这个不能流畅说汗话的法国人在一起,好象三个人在玩过家家,思维跟着他简单的语言简单。
克劳瑞施站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来,看看你认不认识这个?”
随他出了屋,进了四合院的西厢房,房间光线不太好,从阳光明媚的室外乍一进来,眼前一黑,待适应后,不大的房间一角,放着一架——钢琴。
看牧仁一眼,忍不住兴奋,走上前打开琴板,一个指头按上去,音质稍窄,没有现代钢琴那么清脆剔透,偏细的声音,好象穿透了长长的时空,带着一些沉沉的味道。
不自觉坐在琴前,手指一动,一串音阶……
“吉雅”牧仁唤我,“你认识?还会弹?”
有一束光穿过窗格,好象回到独自漂泊的那两年。一间中学音乐教室,密密码码摆着桌椅,讲台一旁放着一架钢琴。阿塔认识这学校的老师,趁放学没人,带着我来那间教室学琴。夕阳西下,教室里泛着温暖的余晖,我的脸被印红了,阿塔也一样。看了看我,坐在琴前,微一思量,缓慢略带忧伤的曲调在他指间生成……
我的钢琴是他教的,手把着手,一曲曲音乐就这样流淌而出,微一抬头,就能看见他趣青的下巴、认真的表情。
“这个,这个是你弹的,不是我弹的。”我笑,他放开我,“那你自己试试。”
“能只用右手吗?”我抬头问,看见阿塔假意发火的表情,嘻嘻一笑,“好吧,那就把半残废左手也用上,有漏弹的音符,您老就两只耳朵都闭上。”
“有说这些废话的空,你那半残废左手也变成钢琴手了。”
……
就这么日复一日,终于,在这个天生音乐家的教导下,我能弹简单的曲子,缓慢的、舒情的,符合我的性格,也符合我的水平,当然慢拍的曲子更难把握节奏和情绪,还好我不用靠这个登台演出,不过在寂静的黑夜自娱自乐,哪怕只是单音符,也带给人浮想联翩。
不管他们惊疑的目光,敲响一串音符,突然明白为什么钢琴是现代乐器之王。一个一个音阶敲出来,好象一个一个敲在心灵上,短的、余音不长,脆的,又不会破碎;清越的,又干净透澈……哪怕是最简单的音符、最短小的组合,一样能憾动人的灵魂。
微一思量,不成调的单音符变成一首简单的曲子,不断重复着,几遍之后,我也跟着那音乐缓缓开口:
空气里潮湿凝结忧郁
有个你忽远忽近
单薄的坚强撞击着孤寂
我念着你悲伤不肯停
啊天空在哭泣
一滴一滴在手心灰色memory
啦啦啦
就算只剩记忆还是爱你
……
不自觉回想起从前,常哼唱这首简单的曲子,甚至音乐最后也不与歌词匹配,各自平行,好象互不相关,最后歌声变成默念,声音低下去,低下去,为那些年无心的岁月伤怀。
“吉雅”牧仁唤我,哼笑一声,抬头看他,“听不懂吧?我在自说自话。”
牧仁微皱了皱眉,“走吧,时候不早了。”
答应着站声身,再看一眼那黑白分明的琴键,转身朝克劳瑞斯道:“不好意思,弹你的琴。”
“没关系。”克劳瑞斯走过来啪一声轻关上琴盖,嗒的一声好象敲在我心下,心思一动,收住脚步,回头冲他笑,“克劳瑞斯先生,这琴,不知先生可舍得割爱?”
他一愣,有些疑惑。忙跟着解释,“如果先生愿意,我想买下这琴。”
……
第二天,宫里的人将琴搬到碧水风荷,胤禛挑了挑眉,“这,西洋铁丝琴,你用来做什么?”
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着坐到琴前,手指一滑,叮叮咚咚响似泉水。
胤禛从身后抱住我,“这么多花样,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从前宫里也有一架,我记得你不会。”
“自然是新学的。”我扬眉,关了琴盖,“走吧,用晚膳。”
他不再多问,只是包容与宠溺,那琴被留在角落里,等待某一天,弘昼大婚,我想,这是再合适不过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