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福晋在书房与公主习琴。”
最后一字落成,听见门外小太监的声音,吴扎库氏止了琴声忙迎到门口,“爷,下朝了?”
弘昼“嗯”一声跨了进来,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阳光下,皇子朝服华丽精致。放下笔,走上前福了福身,才欲请安,弘昼斜睨我一眼,“公主的面子真够大的,若不是轿子在碧水风荷候着,只怕还请不来公主。”
“爷这张嘴,总是这么刺人,既是请师傅,哪有这么轻松?”吴扎库氏笑着解围,又冲我道:“公主莫怪,我家爷惯常这么说话。”
微颌首,还欲客套,弘昼眉眼一挑,“福晋学了这半日,可模着些门道?”
“妾身手笨,看公主弹得容易,自个儿坐到跟前儿,单看那些个黑白琴健就犯晕,别提什么门道了。”吴扎库氏抿着她的菱角嘴,低垂着眼睑,带几分羞涩的淡笑,引着弘昼走到屏风后,一会儿功夫,弘昼换了一身家常长袍出来。
“既如此,福晋先回屋休息休息,爷一会儿就来。”弘昼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板指,冲吴扎库氏眯了眯眼,这位娇柔的福晋含羞垂下头,面上飞起可疑的红晕。
我站在一旁竟看愣了,这分明就是一对恩爱小夫妻,再待在这儿,多余又尴尬。见吴扎库氏行礼出屋,我也冲弘昼笑了笑,“牧仁还在外头等着,五阿哥若没什么事,吉雅先行告退。”
他没答腔,不知何时走至钢琴前坐了,背对着我,似有满怀心事,无暇分析提脚欲走,一脚跨在门坎上,身后有音乐传来,不觉生生收回了脚步,转身,弘昼还是那样坐着,却弹出一串串音符,虽简单缓慢,但这是连贯的音乐。
看着那个背影,不觉有一瞬的失神——他会?
极简单的一曲终了,不由开口,“你会?这西洋铁丝琴。”
弘昼冷冷笑了一声,“谁告诉你爷不会?”
“可你……”
“要见公主一面真是难于登天,若不是这曲子,公主就没什么想说的?”他仍背对着我,并未回头,极快的打断我的话。
“我?我有什么想说的,除了谢谢你上次相救。”倚在门边,皱了皱眉,“五阿哥,我不是有心推托,刚从别苑回来,确是有些恍惚,原想休息几日再过来,既是五阿哥会弹,那今后福晋就由五阿哥教正合适,吉雅没必要过来了。”说着转身欲走。
弘昼啪的放下琴盖,几乎同时,他起身几步跨到我跟前儿,“别太拿自己当回事儿,这琴虽稀奇,从前宫里也有一架。”
有些淡淡的恼意,面前这位当朝五阿哥个性实在多变,我拿捏不定,也不想拿捏,微蹩眉不欲理会,却被他一把拉住,“吉雅。”
才欲发火,抬眼看见他目光,竟带些企求的味道,不由收了表情里的凌厉,静静等他继续。
半晌,弘昼微扬了扬嘴角,自嘲一笑,“我也就会这一曲罢了。”
“嗯?”
“这些日子闲着无事,寻了个会弹的传教士,学了几日,才学会这么一点。”
这么一点?我挑眉,心下暗叹,史上传闻弘昼聪明玩世,偏对乐器曲艺痴迷,如此看来,果然如此。难怪阿塔是个音乐天才——上辈子就开始的兴趣与才能,练了两世,自然比常人高出一个层次。
弘昼见我无语,放开拉着我的手,看向屋外的花坛,“那传教士无趣得紧,爷已经把他打发了。你平日闲着也是闲着,何苦闷在深宫,不如过来走动走动,就当作是散心,有何不可?”
“我……”我接不下去,半晌方道:“若是福晋想学,我自然得空就过来。”
弘昼笑了,很灿烂的笑容,甚至不适合他的年龄,这样的笑容只该出现在在孩童脸上。我倚在门沿,他站在琴前,两人都忍不住展颜,却又一时无话,静静的房间里,薰炉里燃着的香片兹啦作响,弥漫着越来越浓的花香草——香片就快燃尽了。
“吉雅”身后有人喊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牧仁。
“世子”弘昼迎了上去,“难得见上一面,爷可等这机会等了好久,今儿不醉不归如何?”
牧仁看了看我,面带询问,我淡淡笑道:“你们爷们儿之间的事别来问我,横竖我是不喝的,你若要喝喝成摊泥我也不拦着。”
微一思量,牧仁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也早想和五阿哥喝上一回。”
两人哈哈笑着,已命人备下酒席,在前院的花厅,牧仁与我先去了,弘昼自回书房,只说是换衣裳。我忘了我写的字,更忘了我写的什么内容,再见他时,他似乎有些话想说,及到嘴边,又化作一抹淡笑、一丝了然。
那日牧仁与弘昼喝得颇是尽兴,倒难得见他们如此开怀,这两人平日相遇总带些警惕,这次却在酒精作用下敞开了胸怀。相互斗酒划拳,席间人虽不多,却甚是热闹。
一直以为牧仁是海量,那日回去,连他也有些微醉。弘昼犹强撑着送至门口,眼眸晶亮,转身之即,听见他道:“后日我让人到碧水风荷接你,这琴我也没学会。”
本想拒绝,转而又想:君子坦荡荡,我又何必多思多虑?微微点头,由着下人将我扶进马车,牧仁兀自缩在车里一角,紧闭着眼,似乎已陷入深眠。轻解下披风替他盖上,刚一落座,牧仁猛的抓住我的手臂,掌心竟是滚烫,“离五阿哥远点。”他喃喃重复着,并不睁眼,醉后的手劲儿仍然奇大,牢牢钳住我丝毫不能动弹。
“你醉了。”两相较力,他未显吃力,我已气喘,尤挣月兑不开。
看他紧抿的嘴角,似是赌气。长叹一声,由他拽着,松了力,手放在椅上,时候长了,他也慢慢松开,背转身,“离这些阿哥都远点。”
这些阿哥?不知为何,我又回忆起从前:钟粹宫里初识胤褆和胤祀、冬天的御花邂逅胤誐、无人的池塘边听见胤祥凄婉的箫声、元宵的集市上那个恍然一过的寂寞身影……
我回来了,他们老了一辈,如今的阿哥已是弘字开头,可在我记忆中,他们永远是那些风华正茂的皇子,每个人都是一道风景线,不同的样貌、不同的性情背后,都同样有一颗逐鹿天下的壮志雄心。
良久,马车内悄无声息,车轮转动的辗压声反反复复、循循环环,终于在进圆明园前一刻,我看定绻在车厢一角的牧仁,重重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他的背影似是一僵,最终还是放松下来,马车停了,有宫人上来伺候,他一把掀开车帘,借着酒意,高声道:“扶爷下去,爷喝醉了。”
……
一个人说他醉的时候,往往没醉;一个人死撑着愣说没醉,其实他已经醉了。牧仁今天,两者都不是,他是身体没醉,心先醉了。也许他也累,这里毕竟不是草原、不是他的科尔沁,他被某些责任与承诺羁绊住,而其实,牧仁的内心,还是向往在科尔沁广袤的草原上驰骋他的梦想与野心,留在这儿,好象困兽,谁会真正在意一个外邦的世子?谁又会觉得保护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姑是多么高尚重要的任务?
拽住他的衣袖,“好好待毓歆。”
牧仁没回身,突然沉默下来,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扶着他但监微垂着头,搀着我的宫女似是愣住。一时间,画面定格了,很多想说又说不清的话都隐藏在这一句简单的嘱托背后。一瞬之后,牧仁轻笑,悠悠开口,“我知道,你放心。”
同样的回答,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让我放心,原来到最后,我们都需要做一些事让身边的亲人能放心的去过自己的生活。慢慢松开他的袖袍,牧仁侧身瞟了我一眼,简单的没意义的眼神——我于他,越来越远,他的命运,正向他走来,而我,在他的命运之外。
沉想着,直到回到碧水风荷,很意外,胤禛已在屋内等候。跳跃的烛火,印着他的表情忽明忽暗,可他的眼底,分明带着微笑,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信任。
“今儿怎么这么早?”我走近前,想唤他的名字,临了却称呼了一声,“四阿哥。”
胤禛一愣,将我揽入怀中,沉沉笑道:“你平日说的这些话、行的这些礼,够砍一百遍头的。”
“拿去”晃了晃头,用手比划了一下,顺势挑起一缕长发。他接过那缕头发,手指一绕,我的青丝,在他的指尖,仿若黑色的指环,是奇异的牵绊。
“年轻漂亮?比不上你这颗总不见老的妖精脑袋。”
握住他的手,忍不住扬起嘴角,“我们在一起才多久?总不见老打哪儿说起?连我也发现自回京,变了好些,又比从前长胖了,又比从前容易累了,可不是老了?”
胤禛一挑眉,挽在我腰间的手顺势一捏,“既如此,早些歇息,让我细瞧瞧究竟是哪儿长胖了。”
不觉低垂下眼睑,面上作烧。也许只有心的向往才会让人永不厌弃同一具身体,每次水j□j融背后,那种强大的融合感与幸福感,都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与。
“胤禛”我抬眼望他,他的眼底有一个我——含笑带羞;我的眼底也有一个他——喟叹而又知足。才欲说什么,外头高无庸隔门回道:“皇上,廉亲王求见。”
胤禛一愣,微蹩眉,“就说今儿晚了,让廉亲王有什么事儿明日早朝再说。”
高无庸迟疑着,还是开口,“皇上,廉亲王说有要事相商,等到明日,只怕就晚了。”
“你去吧,我在后屋等你。”拉下他的手,定定看住他。心里不是不懊恼,可接受这样一个男人,总得接受他的事业,何况胤禛的事业是经营天下,我们能每日厮守在一处,已是想都不敢想的福份。
微一沉吟,胤禛吩咐,“既如此,让廉亲王御书房候着。”
“喳”高无庸领命退下了,我转身接过宫女送上来的朝服替他披上,满月复心事无从说起,如今胤祀变作某种暗示,只要听见他单独见胤禛,或者朝内有何关于他的风声,总往那个结局上扣,每次都小心翼翼,生怕撵就引爆那些即将发生的风雨涌动。
送胤禛到了院门口,他往前去了,背影那么自信,是那种成功的王者的自信,在胤祀面前,这种气度很容易被理解成轻蔑与嘲笑。我回到屋里,坐立难安,没来由的心下突突乱跳,微一思量,抬脚就朝书房赶去。穿廊过室,曲径婉转,才看见书房亮着的烛火,有人从那儿出来了,皇上的响鞭响起,下意识往暗处一侧身,胤禛他们朝我这个方向走来,还有胤祀,经过我,往花园走去。
隔着假山、隔着树丛,鬼使神差的,我悄悄跟在他们左右,及至见他们上了一处水亭,窝身藏在树后,见胤禛挥退了宫人,水面倒映着水亭的烛火,还有两个看向不同方向的兄弟。
沉静的夜晚,他们的声音顺着风声断断续续传来。只听胤禛冷道,“你真以为请辞去职,做了闲散宗室,就能让事态平息?”
胤祀无奈苦笑,“平息不平息早由身份所定,如今由不得臣弟,也由不得皇上。”说着一顿,继续道:“可皇上既然无心用臣弟,何不赐臣弟一个清松自在,省得时常劳皇上操心挂碍。”
“操心挂碍?”胤禛提高了音调,转身看向胤祀,水面上,兄弟两对峙着,谁也没开口,也许今夕往日一样在他们心头辗转,沉默中,每个人都在寻思自己的处境和用词,也许再一开口,一切就是定局。
一阵晚风袭来,水面掀起粼粼波光,我其实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我总觉得胤祀淡淡的笑了,“自皇上登基以来,勤俭治国、改革吏治、整顿朝纲,大清江山如今势成合力、蒸蒸日上。”说到这儿,胤祀顿了顿,方继续道:“偶有动乱,追根溯源,倒多与臣弟有关……”
我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不敢再听下去,胤祀这么说什么意思?我倒没单纯到以为胤祀一清至清,可哪有反贼自个儿认了罪,还这么平和的?果然,胤禛冷笑,“这么说,近来这几桩叛乱,亲王都月兑不了干系?”
“皇上真要如此认为,臣弟别无他法,不想争辩。可皇上素来睿智,兄弟辈多有不及,当知盛名之下,其实难负的道理。臣弟空有一身抱国之志,奈何行差步错,又一朝落败,今日哪怕是阿猫阿狗欲犯上作乱,也会打上臣弟的招牌……”胤祀越说越激动,表情不再温和了,掺杂了很多无奈、痛苦、激奋、自嘲。五味杂陈的人生,五味杂陈的滋味儿。
一气儿说完了,胤禛犹立在当处,目眺远方,似有所思。良久,胤祀咚一声跪地,“皇上,如今臣弟自知罪名难月兑,别无他求,但求皇上念在兄弟情份,宽待……”
“住口”胤禛猛地转身,“朕何尝不知十有j□j是别人假借了你的名号,可只要大清宽厚温和、礼贤下士的廉亲王存在一天,这名号就跟着存在一天,你倒说说看,换作你是朕,你要如何做?宽待?还能宽待谁?你的党羽就是散尽了、死绝了,还会有人冒着你的名号行大不讳之事。廉亲王,你是聪明人,不用朕明说,你只有一条路,朕也只有一条路。摆在世人面前都只有一条路,我们都不过是照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我跌坐在地上,听不清胤祀回了些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回,因为,他的确什么都知道——换作他是皇帝,也一样会这么处理,有时不是因为犯错而受罚,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我们不得不牺牲,也许我们没做错事,但我们总被历史大潮袭卷着,再善良无辜也只是一粒微尘,随时随刻都会被扬起或摔下、成就或失败。
“下去吧。”胤禛挥了挥手,那个姿势里透出无限疲倦。水面一漾,将他们的身影打碎、扭曲、变化……我努力站起,借着夜色的保护,穿花拂柳,努力平静着澎湃的心潮,反复擦拭着其实并不存在的泪水。因此,我错过了他们后面蹈话,有关于宝儿的、有关于我的。
“四哥”胤祀低低开口,居然是这个很久没用的称谓,胤禛一愣,却听胤祀接道:“后宫险恶,护她周全。”
良久,久到远处伺候的小太监悄悄打了个哈欠,久到所有人都经历了一场内心深处的动荡,胤禛微一点头,抬脚就走,转身之即,背对着胤祀极快道:“你放心。”
一个普通的夜里,小小的皇城,有三个人说了同一句话,作了同一个承诺。不知道许多年、许多时代过去之后,这暗夜的风、微动的水、滚动的车轮最后是否还记得这郑重其事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