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旧梦-续 寂寞初冬

作者 : 段玲珑

冬天来的时候,面对一园枯木、一派萧瑟奠地,突然有些伤感,没来由的,整日流连于圆明园,看着灰蒙蒙的枝桠树干,看着冷清清的池塘小溪,看着与天相接的灰奠、灰的地,看着常积了一层薄霜的屋顶……眼睛睁得很大、嘴抿得很紧,怎么努力也笑不起来。

摆月兑了所有人,包括牧仁和毓歆,我最爱去的地方是司鹿苑。黑瞳已经长大了,虽然没它妈妈健硕,但只有看见它调皮的神态、充沛的精力、娇憨的神采,才会不自觉扬起嘴角。常常坐在它们的干草垛上,看它们玩闹,时不时抓一把干草喂它们,笑着笑着就笑不动了。女人,有时候总是没来由的悲伤,也许因为是万物凋零的季节,我坐在草垛上,呆愣着,无法从自己营造的悲伤氛围里解月兑。

弘昼那儿自入冬以来,去得少了,一是心情不佳,二是手指太冷,弹着弹着就僵了,明明是血肉做的手指,倒觉比冷硬的琴健更冷硬,好象我的心,也被冻伤,静静的浮在冰水里,等待春暖花开的那天。

远远的有人走过来,我的眼睛蒙着一层冬天沉沉的雾气,脑子好象冻僵一般停止转动,及至走得近了,才看清楚,是胤祀。本能起身想躲他,这种时候,我谁都不想见,甚至胤禛,只想把自己隔绝在私密的狭小空间里,自我放逐、自我欣赏、自我感动。也许女人都有这种时候——不想被打扰,只想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去悲伤、去领悟。

“公主留步。”胤祀还隔着几步远,见我欲走,开口唤道,紧跟上前,淡淡一笑,“远远就看见公主坐在草垛上发愣,莫非是天冷了,想家?”

“家?”下意识抬眼,“这就是我的家。”说完这句,莫名想哭,仿佛那个男人在说: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在这冬日冷冽混着干草清香的空气里,实现的誓言突然变得有些恍惚——一眨眼,我回到他身边,快一年了……

胤祀一愣,嘴角噙着丝苦笑,“公主真是……以大清为家啊。”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垂眼看向脚下坚实的、带冻的土地,轻轻笑道:“廉亲王若无事,吉雅先行告退,出来的时候长了,冷得紧。”

“公主”胤祀似乎有话说,才一低头,看见我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不觉嗔道:“这样冷天,怎么出来不带个手笼,若是冻伤了如何了得?”说着竟解下披手,不顾我拦阻,硬是披在我身上。

“廉亲王”我欲解下,却被他拦住,“公主,听太监说你早来了,一个人坐在这儿发呆,若是寒气入体……皇上也不答应,这披风,不过是借公主一用,末了,还请公主还给本王。”

我忍不住笑了,在这么个寒冷奠气里,有这么一件温暖的披风,还有胤祀春风一样的笑容,哪怕过了这许多年,哪怕他老了,他的眼神也疲惫了,可当他真心展颜,还是那个温润的八阿哥,还是那个优秀的八贝勒。

紧了紧围领,朝手心不住哈气,指尖冻得红了,气哈出来结成白雾,模糊了胤祀的样子,模糊了时代……好象又回到从前。

“入冬了,公主没事还是少来着鹿苑,地方太开敞,比别处冷些。”胤祀陪我走在司鹿苑的石子路上,低着头,看见他的朝靴,一步一步,沉稳有节,掀起袍角小范围的翻卷,那镶着滚边的冬制朝服,一上一下抖动着,定睛看去,只一会儿功夫,就晃花了我的眼。

“那王爷怎么还来?我听小太监说,王爷无事也爱过来看看黑瞳,正纳闷怎么从来遇不上,谁知就见王爷来了。”隔着眼睛里那层冬雾,我冲他笑,有这层雾隔着,有种不真实感,让我心安,好象看不清别人,别人也看不清自己。

胤祀没笑,眼里却带着笑意,温和无害,“公主是女子,自然娇弱些,也更应当心些,曾听说公主脑后的旧伤时时发作,这冷天若是病了,更难将息,还是多注意得好。皇上朝中事忙,公主该自己小心。”

轻轻点头,有个人说话,心情好了许多,指着前面不远处,“王爷你看,黑瞳兀自玩得欢,又不听小太监的话,不肯回圈呢。”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眉目一挑,开怀道:“这小家伙现在不过几个月就这么折腾,等大了还了得。”

“你说”我急急打断他,一面朝黑瞳急走过去,一面回头问胤祀,“这儿的小太监不会因为黑瞳调皮打它骂它罚它不许吃饭吧?”

胤祀一愣,哈哈笑了,“你放心,众人知道公主喜欢这鹿,就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造次。”说着,他也急赶几步追上我,“别急,这鹿是皇上送给公主的礼物,不是轻易打骂得的。”

“说得是。”我放慢了脚步,看着不远处黑瞳和小太监玩捉迷藏游戏,胤祀跟了上来,并排走在这冬日的冷冽空气中,一时我们都没什么话。

“可惜没雪,踩雪的嚓嚓声很有乐趣。”半晌,胤祀突然开口,望向地面,好象自言自语。

“再过些日子,迟早要下的,还有整个冬天,王爷还怕不够赏?”将手握在披风里,渐渐暖和起来,抬眼看这天灰色奠地,我也期盼着一场雪,洗涤生命里所有沉重的东西,还有一切无法解释的悲伤情绪。

胤祀一愣,住了脚步,我也跟着停下,回身看他,目光望向极远处,有些空洞,又有些说不出的苍凉。“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低声喃喃,脸上的表情带着悲恸,是那种已预知了未来稻息。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慌乱,这么个天、这么个心情,偏偏遇上个失意人,又一起和他看见了那个失意的结局。竭力想摆月兑这种没来由的恐惧,勉强牵起嘴角,“这会儿下朝了,王爷还不回府?不怕福晋等急了担心?”

胤祀淡淡一笑,“这就要走,公主也早些回吧,真冷着不是闹着玩儿的。”

“嗯”我迅速的月兑下披风,不待他反应,搭在他手上,“多谢王爷”话音未落,人已转身离开,跑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见胤祀兀自站在风地里,若有所思。

“王爷,毓歆大婚,我自会劝皇上让十爷参加。”说着转头就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做了这个承诺?也许看到一个孤独的人心下特别不忍,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属于胤禛的时代才刚刚来临。我还能做什么?面对这些故人,如果我们从严没有分开,我想我会更快乐,这时候才敢承认,原来我也是寂寞的,被爱情牢牢包围的同时,不能与朋友亲人相认,是种残酷的考验。于是,在这个冬天刚刚起步时,我失去了快乐的心境,变得消沉、黯然。

回到碧水风荷,高无庸在院内等着,见我来了,忙迎上前请安问候,“公主,宫里有急事,皇上回宫了,让奴才告诉公主,今儿不用等皇上回来。”

愣愣的,半晌才反应过来,摆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他还欲说什么,我摇头,径直回到房间,将自己扔到床上,心里郁闷憋屈,可怎么努力,眼睛也干涩无泪。为什么人总是孤独的,生病也好、难过也好,往往最需要爱的时候,爱有些空泛;最需要爱人的时候,爱人不在身边。

不知何时,靠在枕上昏昏睡去,又似没睡,枕头有一片濡湿,我哭了吗?但为什么刚才努力想哭而不能,现在无思无念,反而眼角尽湿?我觉得自己时而睡着了,时而又在思考;时而什么都没想,时而又有一些灰暗的东西跳出来雾上心头。春晓进来几次,见我闭着眼不动,盖上被褥、点上薰香又出去了。

这么反反复复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沉沉没了时间概念,门外终于有人在说话。

“公主回来了?”

“回世子,刚回来睡下了。”

“这时候睡什么觉?走了困,晚上反而睡不着。”牧仁微嗔,“去把公主叫醒,就说我有事找她。”

“世子,恕奴婢多嘴,公主刚刚回来倒像是生病的样子,也不说话,也没精神,合衣躺在床上就睡了。”

“病了?既病了就该请太医才是,怎么由得她闹,你们越发没规矩了。”牧仁说着掀开厚重的冬帘跨了进来。

我犹闭着眼。春晓拦不住他,谁也拦不住他,这碧水风荷,除了胤禛,就是他,都是管着我的人,不是我能管的人,更别提宫女太监。

挪了一下头,不经意的,把那摊泪湿遮掩了,听见他走近,仿佛就在床边探视,猛地睁眼,见牧仁惊异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你也有被吓的时候……”笑叉了气,捂着肚子缓不过来,无心的笑用来掩饰有心的悲伤,可这种笑到最后,往往就不知道为了什么笑,乍然收住之后,难以抵挡阵阵来袭的莫名空洞。

牧仁面带温怒,正欲发作,却见我反常,皱了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甩了甩头,翻身下床,从热被窝里一出来,暖身子冷空气,一边串的喷濞后,反而轻松了许多。“春晓,帮我梳头。”

“公主还要出去?这天儿太冷,还是待在屋里的好。”春晓一面走上前替我解散长发,一面问。身后牧仁坐在椅上,斜眼睨我,也等着回答。

“出去,为什么不出,我要逛大街去,越睡越乏,不如走得累了,晚上回来倒头大睡来得舒服。”

“公主”春晓还欲说什么,我笑,“别拦着我,今儿谁拦我我跟谁急。横竖皇上允了的,又有世子跟着,不用担心。”

“我?谁说我要跟着你?”牧仁把玩着桌上的茶杯,闲闲插了一句。

“你不跟正好,我早就想自个儿散荡。”我在镜中瞪他一眼,看头发梳得差不多了,顺手簪了一枝珐琅器的五瓣花,“行了,这就行了。”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公主,不要轿子?”春晓追了过来,我摇头,开始小跑,就是想离开这儿,透透气,散散郁滞,越跑越快,边跑边悲伤的笑。

其实我知道,牧仁跟在身后,我慢他慢,我快他快。也许他也查觉到我的异常,但他不说,他是聪明人,知道有些问题不用问,也不用解决,过去了自然就过去了。可他不放心我,我的脚步重,他的脚步轻,我的呼吸急促,他的呼吸平稳。我只是满腔郁郁难以发泄,他只是忠心耿耿不离不弃。

宫人见我飞奔,俯地请安,然后他们变作风景,迎上来又退朝后。回廊几转,再有一转,我就出了碧水风荷,逃出这重叠的飞檐、华美的园林,能否逃出那些重重包围的心事、扑天盖地的人言。

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我也是在意的,那些冷嘲热讽,那些颇有深意的笑与不笑,那些人前人后的中伤与紧逼。只不过心情好的时候忽略了,心情差的时候全部跳出来,压得我难受。

这世界终究不是一片清明的,我们要面对但多——压力、恐惧、悲愤、伤心……最后集中在一个点爆发。这世界终究还是复杂的,虽然有时候我的简单让我的世界也简单了,但更多的时候,我仍然简单着,世界却开始复杂。于是不可避免的伤害发生,有能力就受,没能力只能逃。

只是很短的时间,脑海里闪现过很多东西,比如我记起来有一次无意在园中听见年妃与年羹尧蹈话:

“从前有个鄂宝儿,以为他一辈子心里只有那个鄂宝儿,幸而死了,谁知如今又来一个吉雅,一辈子跟在他身边,反而靠后了,世人只说我们年家风光,谁知道这背后的辛酸……呵呵,二哥,你也该警醒警醒,皇上不是那等糊涂人,权小不好,权太大也不好,只怕是时候收手了。”

年羹尧微一沉吟,“妹子,那个科尔沁公主,别太放在心上,依我看,皇上也不过是一时兴趣,你独自在宫中,万事小心,上次之事皇上已有查觉,咱们稍安勿躁,且等等再说,这女人宫中树敌无数,你我作壁上观可也。”

……

捂住耳朵,那些话好象就在耳边,猛一闭眼,跟着回廊一转,不妨撞在一个人身上,他被撞得急退几步稳住脚步,我被撞得急退几步稳不住脚步,眼看就要跌倒,牧仁冲上前扶住我,“吉雅”低唤了一声,全是关切。

脑子嗡嗡作响,还没看清来人,只听他笑道:“公主这是要去哪儿?赶得这么急,不知道还以为公主赶着皇上回宫呢。”

会这样讲话的人,没有别的,一定是弘昼,半开玩笑半真心,一半嘲弄一半试探,是他惯用的风格。

“不知五阿哥过来有何事,既知皇上不在碧水风荷,五阿哥该不会是来找我的吧?”牧仁淡淡接口,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对峙又开始上演。

突然很怕面对这样的场面——每句话都有深意,每个动作都有故事。稳住步子,笑道:“今儿难得遇得巧了,若是你们都无事,陪我出园子逛逛如何?好过在这儿打谜语,猜得心累人乏。”

两人同时一窒,弘昼看向我,忽然皱了皱眉,淡淡笑,“也好,原是过来问问怎么十来天没见你来我府上,难得公主相邀,恭敬不如从命。”

牧仁见我们达成一致,自然不肯落后,回身吩咐人再取一件斗篷,瞟了我一眼,“晚膳前回园子,这几天天冷……”

“我知道”急打断他,我不想要关心,现在,我只想要发泄和放纵。“走吧,再耽误会儿该用晚膳了。”

……

那天,我们在大街上瞎逛,我逼着弘昼去把吴扎库氏请出来,又逼着牧仁去找毓歆。到最后,谁都没来,只有他们两个,看着我笑闹无度、疯逛购物。一堆堆的东西买回来,交由身后的侍卫一拨拨的送回去,我不知道买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我快逃离那些消极悲观的情绪了,只差一步,就能回到快乐幸福的自己。所以笑着,所以闹着,所以忘了很多深刻在脑海里的过去与未来……

天色将暗时,牧仁催我回圆明园,我笑得乏了,倚在墙边,看着这几条熟悉的街道,深深一叹后,才欲开口,弘昼抢先道:“既是出来了,就用了膳回去不迟,爷知道前面不远处一家新开的馆子,叫三合春,请的滇南的厨子,做得一道好菜——汽锅鸡。世子若不嫌弃,今儿爷作东如何?”

“好”我高声答,抢先走在他们身前,难得误打误撞吃回家乡菜,就让这乡菜乡酒,陪着我渡过今晚这个特殊的寂寞时光,一醉解千愁,醉酒暖中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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