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曾经遭受遗弃的狗狗一旦再次获得家庭的温暖,总是会特别乖巧,特别能查言观色,但没想到天生残疾的圆缘会比其他猫咪更活泼、更自信。也许正是因为先天的残缺让它潜意识里特别珍爱生命?我解释不清,这奇妙的经历,让我们隔着时间和空间依然相遇。渡过了最先的适应期,圆缘迅速长大,背毛开始浓密油亮,身子长胖了,脸变得圆润可爱,再也不是初见时衰弱瘦小模样。除了天生的残疾让它看上去有些怪异外,圆缘是最漂亮顽皮的猫咪。
我知道关于圆缘,有人在背后说了很难听的话。比如这是妖兽,势必会带来厄运;再比如这猫是别人送给我的定情礼,缺了一条腿正是用来诅咒胤禛的……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我淡淡一笑,这高墙内的皇宫,人人都是寂寞痛苦的灵魂,无所适事时想像力就会无比强大,而且神经随时兴奋着等待对方的反应,一旦你有风吹草动,立马被放大数倍还击回来。我也算在这深宫待了近十年,有些东西虽然不同,但道理是懂的。
幸而胤禛也懂,他懂这后宫的游戏法则,也懂得我的为人兴趣。他由着我,在很大一种程度上包容放纵我,让我能在圆明园这方说小也不算小奠地里自由伸展自己的个性。于是,那些流言在圆缘即将长大时慢慢消散了,越来越少,最后再也听不到在某个月黑风高夜,碧水风荷有某只妖兽趁着月色出来作怪的新闻传说。
时光如水,不经意间又是一冬,除夕夜即将来临,春天的脚步临近,已有早发的植物蠢蠢欲动出新发的生命,原始而又蓬勃。
阿拉坦待在京城已有月余,除了例行的公事、必要的应酬,他成了碧水风荷的常客,当然还有塞罕。
这日我正在屋内伺候一盆新到的水仙,将球根用刀片削掉一部分,再把多余的花芽切除,以保证营养的供给。弘昼送的那盆早开败了,这是胤祥府中供的,见我喜欢,匀了不少球根过来。
胤禛为此还笑我:“宫里一般也有,怎么就看着别人家的东西好?”
“胤祥是看着我喜欢才送过来的,难道我回他这多得放不下了,让他再拿回来?”我嗔了一眼胤禛,看着那些刚萌芽的玩根来了兴致——别人栽好的虽省事,也少了很多乐趣,不如自己弄的,也许不如花匠弄得好看,但也是一番心意,于是开始亲自动手雕刻水仙球根、切除多余花芽。开始还模不着门道,慢慢也算半个专家了。
正埋头专心观察自己的半成品,春晓进来回阿拉坦过来了,头了不抬吩咐道:“快请王爷进来。”
话音未落,听见门外塞罕的笑声,我迎上前,将他父子二人迎进屋。才一转身交待上茶,谁知塞罕低呼一声,转头一看,却是圆缘从暗处突然跑出抱住塞罕的脚,见他吃惊,喵的一声得意而去。剩下惊愕的父子俩,半晌没回过神来。
我不由哈哈大笑,拉他二人坐了方道:“圆缘就爱玩捉迷藏游戏,听见有人进屋,藏在桌角墙边,趁人不备,猛地跑出来吓你一跳。刚开始我也被它吓得不轻,后来知道它爱躲在哪儿,每每弯腰低头先识破它的诡计,谁知这家伙还不高兴,喵喵骂两声,能有半天不理你。后来见骗不住我了,又拿着屋里的宫女太监骗。别看它残疾,最是个鬼灵精怪的。”
“姑,圆缘缺的那条腿全长脑子了,刚才这么一下,我都吓得不轻。”塞罕拍了拍,又接着道:“上前和父汗一块儿打猎,看见黑熊都没这么被吓过。”
阿拉坦笑了,模了模塞罕的脑袋,“你那点破事,就别说出来丢人现眼了。”
“什么事?”我来了兴致,紧着追问。塞罕急得摇头,阿拉坦则是微笑不语,逼得急了方说,“上次狩猎,偏遇上一头黑熊,塞罕的马受惊后仰,把他摔了下来,众人看情势危急,偏又都离得远,一时无法,正着急间,谁知那熊站起来快有我高,塞罕人小,它竟没看见,直直冲着我们发威,从塞罕身边走过却不自知。”
“啊?”我哈哈笑了,又不住摇头,“所以我常说狩猎也没什么,孩子总不能冲在前头,多看看学学,等成人了再冲锋献阵不迟。你们这习惯,不是说不好,只是也忒大胆了些。”
阿拉坦笑着饮了一杯茶,似乎颇不以为然,可是隔了半晌,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微垂着眼睑,手指一圈圈划过茶杯,微微一吧,“草原上,谁知道什么时候遇上野兽?王公贵戚家,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你争我夺?早学些生存本领,总没什么坏处。”
我一愣,倒没想到他突然引申出这么一篇道理,虽然无奈,倒也真实,不禁接口,“你也是只知道自己苦,不晓得别人难的。皇亲贵戚固然有皇亲贵戚的无奈,可这寻常百姓家,也决不是想像中那样清白干净。人一穷,志就短,杀人偷盗,都是从一个穷字上出来的。但凡是生活,哪有轻松的?都是不断的解决问题,又不断的产生问题。何必做身份之叹。”
“说得是。”阿拉坦淡淡接口,起身走向案前,瞧着那几盆水仙发愣,我自与塞罕逗乐儿,玩笑着,屋内时不时传出阵阵肆意的笑声。可惜塞罕是男孩,我会的那些个游戏,比如跳绳、小依子、绷绳一类,都是女孩儿游戏,教过他几次,他也没什么兴趣,否则可玩的比现在多。
现在只能说说各自的见闻,又抱着圆缘玩闹,感觉圆缘的身体紧紧贴在你身上,绒绒的毛温暖你的身体,还有它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都很新鲜,仿佛它在和你说话、交流,在这些小动作背后,是人和动物之间不同寻常的感情沟通。
“吉雅,这水仙和猫,都是五阿哥送你的?”阿拉坦突然问了一句,并不看我,呆呆的看着屋外,似有所思。
“嗯,他送的水仙早开败了,屋里这几盆,有的是宫里的,有的是怡亲王送来的。”
“那猫呢?”阿拉坦接口,神情有些严肃。
“圆缘是在外头一家茶馆发现的,不能说是他送的吧?”我有些奇怪,他打哪儿听了些什么话?今天突然这样起来。
阿拉坦嗯了一声,牵动嘴角摇头道:“罢了,你自有分寸。”复又抬眼看我,“今儿无事,天气也暖和,要不咱们到集市上逛逛?”
“真的?”来不及答话,塞罕咚一声站了起来,小脸上全是兴奋,这月余来他也逛了几次,只是逛不够,今天乍然听见能上街,自然比别人都高兴。
携了塞罕的手,冲他笑道:“既这么着,就出去逛逛无妨,横竖今儿时候还早。”又命春晓备轿。牧仁被胤禛传唤到前头去了,稍一思量,还是让春晓找几个侍卫跟着——现在不比从前,从前毕竟更任性,从来出门只爱一个人,现在还是爱一个人清静,可也知道周围存在危险。人长大了,总是顾虑很多。
让轿子在园外等着,我携着塞罕,与阿拉坦一道慢慢闲逛着出园。阳光明媚的冬日,总给人一种不真实感,枝叶零星抽芽,暗哑的枯枝、苍劲的树干、冻住的土地——灰色仍然是天地间的主色调。阳光透过层层雾气直射园中每个角落,有种朦胧模糊的另类美。裹着那些化不开散不了的冬日浓雾,任那阳光灿烂,也是飘忽的梦境——美好又有些虚幻。
“吉雅”一边走,一边欣赏这萧瑟又别有一番滋味的园景,阿拉坦突然唤我,沉吟着,见我看他,微微笑道:“毓歆……”
“嗯?”
“果然是不太像你。”他继续着,一面说一面思量,“长相,也不像。”
“嗯,比我年轻。”我笑了,冲他挤挤眼,又瞅了瞅旁边的塞罕。小孩子有时不像我们想像中那么木讷,你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他们往往查觉到不同,早早就开始疑惑大人对话里那些奇怪的因素。
阿拉坦一愣,摇摇头还要说什么,我抢先道:“毓歆性子开朗大方,处事又有分寸,知道进退,做牧仁的正妻,相信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科尔沁失望。”
“嗯,我知道。”阿拉坦淡笑,极快道:“你也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这是个温暖的冬日,有些话不用说出来,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是暖洋洋的。塞罕紧紧握住我的手,初遇时我们相互依赖的关系一直持续到现在,有时我想回草原,大多数原因是因为想念塞罕——这个没妈的孩子,好象看见毓歆小时候,是一种母爱的补偿。
“塞罕,北京的集市上,你最喜欢什么?”我低头问这个倔犟的男孩,他只有和我在一起时才比较稚气,平常总是嘟着小嘴,一副小大人模样。
“嗯”塞罕歪着头想,“最喜欢舞大刀的,耍杂耍的。”
“那好,今儿就去看舞大刀。”我笑了,阿拉坦似乎也在笑,虽然那笑里多少有丝落寞。
说话间,听见身后有人急急跑来,回身一看,却是高无庸。我们站定了等他跑近,俯身跪地请安。
“公公请起,公公可是有什么话?跑得这样急,怎么倒不派个小太监过来传话?”
“回公主,才春晓回了皇上,说是公主带着王爷和小世子出园子了。皇上恰有些朝事要与王爷商量,命奴才过来拦着王爷,说是有关世子婚仪的大事,拖不得的。”
“哦?那”我看了看塞罕,他有些失望,虽然没说出来,可小脸上都是郁闷。“那皇上可说要我参与吗?”
高无庸笑着回道:“皇上说了,公主一定没闲旋那些烦人的琐事,还让奴才转告公主,若是想上街,就带着小世子一块去无妨,只是不能在外头用膳,早去早回。”
塞罕仰头看我,难以掩饰的兴奋。我回头看阿拉坦,无奈一摊手,他耸了耸肩膀,“那我去了,你们小心些。”又吩咐塞罕道:“不许只顾着玩儿,你姑姑身体不好,可禁不起你瞎折腾。”
“知道了,父汗。”塞罕答得比谁都快,就等着他老爹快走。
“那我过去了。”阿拉坦看了看我,“别由着他,早去早回。”
“知道。”我挥挥手,拉着塞罕朝大门走去,早有轿子候着,将我们一直送到大街上方停了下来,仍在原处等着,侍卫远远跟在我们身后,都穿着寻常人家衣裳,这么看着,也不起眼,除了塞罕天然的发际线。
捂着几层棉袄,在这个有阳光的冬日,不冷了,逛到后面,到微微有些热,鼻尖出了细细的一层汗,两人手里都抱满了零散的玩意儿。算着时候差不多,领着塞罕转身回圆明园。
将东西一古脑交给其中一名侍卫,牵着塞罕,左拐右绕抄小道,也顺便看看京城的胡同,大户人家和小户人家的区别。家家都开始贴春联、张字画,浓浓的年味儿开始漫延。还有宫里感觉不到的普通人家的生活气息——那些健壮的寻常人家媳妇抱着孩子坐在门前,有个别的敞着怀喂,有个别的嗑着瓜子,又或者三五成群站在街巷口领。头发抹了头油,脸上有种普通人淡漠的表情,但红扑扑的脸蛋是另一种风景。看惯了宫里涂得粉白的精致的脸面,乍一看这样质朴真实的样子,生活显得越发真实,越发有劲儿。
走着走着,塞罕慢了下来,一步一挪,直至停下。
“怎么了?累了?”我蹲看他,小脸有些红,倔着嘴,不肯说话。“那我背你。”
“不,姑姑”他急着摇头。
“那是什么事?”
塞罕憋了半晌,方讷讷开口,“我,我尿急。”
“尿急?”我一面问一面四处张望,这年头又没个公厕什么的,小巷虽说背街,可来来往往都是人,也不好就地解决。这才犯了难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能忍吗?”
他点了点头,马上又摇头,膝盖并拢在一处,显然忍了有大半天了。怪我没经验,这才发现塞罕的异常。
“那~”微一沉吟,看向远处,这巷子尽头往左拐,正是胤祀府上。咬了咬牙,牵着塞罕就往前走,“再忍忍,前头是廉亲王府上,咱们去借他的地方用用。”
门口的管家不认识我,但他认识我的名号,还欲往里头回话,我一把拉住了,“不用劳动管家,不过是小孩子内急,就借一下毛厕,用完就走,不必告知福晋了。”
那管家客气着,吩咐下人带塞罕如厕,又招呼我在前厅坐了,一会儿功夫,没等来塞罕,却等来另一个人。人还没进屋,已听见她的声音:“这可是难得的稀客。”
是佳期,我迎上前,她跨了进来,围着银貂皮手笼,大红旗袍上的风毛富丽华美,衬得佳期娇艳明媚。
“福晋客气了。”我微微福身,被她扶住,拉着我就往里走,“既来了,不能不坐坐,往日不得亲近,今儿啊,这是缘份。”
我从来无法拒绝佳期的热情,她是一团火,能把人融化,我们一前一后,好象若干年前她拉着我,理直气壮冲紫禁城中的格格们道:“不会喝酒把酒杯子摔地上,看谁来劝!”
我有些恍惚了,跟在她身后,好象自己还是从前的鄂宝儿,那个青春年少不谙世事的少女。这回廊、这池塘、这亭台楼阁,都那么眼熟,也许是因为真的来过,也许只不过因为相似的建筑风格,可我还记得在这里,我拣起一片红叶放在佳期手中,对她说:“你们一定会幸福。”
一时坐定,塞罕已由下人带着到园内玩儿,佳期命人上了普洱,淡淡笑道:“我们爷胃不好,冬日常饮这个,公主也尝尝。”
微一颌首,我也笑了——人世真奇怪,所有人都变了,东西还是那些东西。我也变了,不复从前的单纯和轻松,可你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里,好象从没改变。
低着头品那盏甘红剔透的茶汤,缓缓上升的热气雾了我的双眼,一时什么都看不清楚,透过这层雾气,佳期端坐上首,嘴角微扬,似有所思。
“公主好福气。”良久,佳期突然开口,微一顿,方继续道:“和皇上这缘份,任谁看了都艳羡。连我们爷这么个冷人,也对公主回护有加,不知什么前缘。”
“福晋何出此言?”放下碗,我有些惶恐,难不成她误会我和胤祀?
佳期微微一笑,“公主莫紧张,今儿不过是闲话家常,我也是有什么说什么,绝无他意。”见我愣怔,她接道:“朝中坊间,多有公主传言,有说公主狐媚的,有说公主善良的……依我看,这不过是前世的缘份积攒来今生,况且素日暗地里瞧公主,果然是个清淡雅人儿。”说到这儿,她自个儿笑了,伸手扶了扶手笼外围的毛皮,“你放心,我还不是那等迂人,不会人云亦云。”
“吉雅也时常听皇上说起福晋,都说福晋是个敢爱敢恨的热性女子,不比寻常贵族扭捏小气的作派,最是大度豪爽,不亏是满族儿女。”
这话并不是胤禛说的,但佳期确是这样的性格。果然,听到这儿,她一愣,脸上慢慢浮出一个寂寞自嘲的笑容,“让公主见笑了。”
才欲客套,佳期缓缓走了下来,坐在我身旁,伸手握住我放在几上的手背,“福晋”不明白她的举动,想问什么,她敛了脸上的笑,正经道:“公主,不瞒你说,我们爷素来是个清高的,我素来,也是个清高的。可如今,我不能不为他谋算谋算。”
“福晋欲谋算什么?”我接口,心里有些慌,但并不怕,只是慌那个结局,那些即将发生的悲哀。
佳期又笑了,低垂着的眼睑有些浮肿,眼角的细纹有些苍桑,她老了,所有人都老人,包括我,可我们还是得活着,努力而有辛苦。
“不瞒公主,我们爷自做皇子时,就与现今的皇上不睦,如今更是水火难容。我不过一介女子,说不上话、出不了力,可我好歹也陪着爷走了一辈子,我不过想……”说到这儿,她抬眼看我,“公主兴许不信,我对公主自有一种亲近之感,虽不得常见,偶一见面,公主不经意间的言谈笑貌,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位故人……呵呵,不说这些,扯远了。如今我不过想求公主,多在皇上面前替我们爷开月兑开月兑,有什么解不开的说开了解解,他一人系着这一大家子的命脉,我不能不替这家人的前程命运多谋划谋划。”说到这儿,佳期紧紧握着我的手,不容我抽开,仿佛我抽开就是拒绝,握住我,就是握住他们一家的命运。
我的眼角湿了,他是多么骄傲的人,她又是多么骄傲的人,如今居然求一个交往不多的外邦公主,可知他们已预知了结局。可我能做什么?他们的将来对我而言早就变成史书,白纸黑字落在那儿,强如铁塔,憾之不动。
“福晋”我唤了一声,思量着如何说解,且听见外头吵嚷起来。佳期皱了皱眉,冲外间高声道:“什么事这么喧哗?”
“回福晋,娘娘老脾气又犯了,今儿膳房做道水菜食一应泼了出来,再怎么劝也不肯吃,奴才们正着急呢。”有下人隔着门回,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娘娘,不就是惠妃?
果然,佳期蹩了蹩眉,冲我笑道:“让公主见笑了,额娘她人上了年纪,难免有些脾气,我这就去看看,公主千万等用了膳再回。”说着起身出了屋。
我也跟在后头,我想说不用了,得回圆明园用膳,跟在佳期身后一个转弯,还没等开口,后院里站着一个老妇人。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她是惠妃,那个抚养过我的女人,那个静静坐在钟粹宫等待的女人,那个华美的少妇……如今是一介老伛,身板仍直着,但站得有些吃力;手里柱着一根拐仗,脸上已满是皱纹,再也找不到哪怕一点年轻时娇好的模样,口里骂咧着:“都是废物,都是废物,一顿饭也做不好,这廉亲王府可还有得用的奴才?”
“额娘”佳期上前扶住她,惠妃茫然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模索……她瞎了?我紧捂住嘴,害怕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