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旧梦-续 胤祀之信

作者 : 段玲珑

胤祀走了,他告别了我,告别了曾经的自己。那背影分明还是他的,却隐约有了几分看透世事的超月兑。我留在原地,目光紧紧抓住他,然而转了几个弯后,他还是消失在尽头。即使没有生死相隔,我们从此也是两重世界。扶着门框,几乎忘了身边的牧仁。

“这是方丈给你的。”身边的年轻人递给我一张纸条,愣愣接了过来,展开一看,不过写了几句话:

来处来、去处去。

蓦然回首处,事事皆烟云。

苦心竭力成家计,到得尽时梦未醒

……

反复看了二、三遍,直到胤祥也跟了过来,“写的是什么?让我也瞧瞧。”

淡淡一笑,那纸条几乎要随风飘落,胤祥伸手接了过去。

“你们常说,我唱的曲子,总是诗不诗、词不词的,如今这大师的话竟也是这样没个章法。没章法也就罢了,我看了几遍,愣是不懂他想说什么?胤祥,你素来文武皆通,且替我解说解说?”

胤祥皱了皱眉,将那纸条揉成团,我以为他会随手扔了,余光却瞟见转身时胤祥将那纸条藏于袖中,“和尚能说什么?左不过是些禅机佛语,凡人若看得懂,那就不叫凡人了。”

“敢情我们都是凡人?”我笑,此时实在没心思去猜这个谜语,“既是一张纸条能说完说清,那就回吧,反正是梦,何必醒来?”

胤祥与牧仁对视一眼,两人都想说什么,最后两人都没说。我只觉累得虚汗浮出,不是身累,是心累。他认得我,我也认得他,从此一见,已是永别。生与死的距离模糊了,这以后,我们都要为自己好好活着。

回到圆明园,天幕已将落下,半明半暗的碧水风荷,看什么都影影绰绰不太真切。重重的影子和实物交叠着、烛光和将暗奠光辉映着。好象多少往事藏于这黄昏时分,欲诉未诉。历史自管自的向前推移,虽然与史书上记载略有不同,可谁又来证明史书的真实与客观?就当人生不过是场梦境,梦醒时,我们才清醒的面对自己。

我以为胤禛还在前头议事,可高无庸在屋外候着,御前伺候但监、宫女、侍卫全都站在门口,见了我齐齐跪下,“娘娘吉祥。”

“起来吧,皇上回来了?”我累了,声音有些虚弱,鼻尖额角都是汗珠,还没等他们答言,胤禛一脚迈出屋扶住我,“早回了,等你这些时。”

屋里摇曳烛光让人恍惚,我倚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怎么?累了?”胤禛挨着我坐下,握住我的手,兀自道:“不知让你去这一趟是对是错,又怕你挂在心上反而不好,如今既是见了,自然放心了。”

“放心”我悠悠开口,“向来没有不放心,不论你如何做,总有你的理由。我只是抛不开那些故人、那些曾经发生的美好,还记得那年在胤祀庄子上,我们一块儿围炉吃烤鹿肉……这一晃,不过十数年,竟已大不同了。胤禛,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的问题,患得患失间,我已经得到太多。”

他没说话,一直牵着我的手,良久,我轻笑出声,“幸而有些东西没变。”

“哦?什么?”胤禛挑了挑眉,气氛开始轻松。

我抚着小月复,“你没变,我没变,宝宝也好好的没变。”

他看着我,慢慢扬起嘴角,我们相视展颜,他不再多问,吩咐宫人烧水沐浴,伺候安寝。深秋的夜里,已有阵阵凉意,他从身后揽住我,如今身子沉了,已不能如从前般整个窝于他怀中,胤禛的手臂伸长了只模到肚子,我们都没说话,两人都安静等候着宝宝的动静。

良久,宝宝轻轻动了一下,两人都轻笑出声,胤禛在我耳垂上轻轻一啄,“算起来再有两个月就该到产期了。”

“嗯”我随意挪了挪身体,“真快,还记得毓歆刚生的时候,好象只是昨天的事儿。”

“你比她还累些。”胤禛轻笑,末了低声道:“就是那天知道你有了身孕。”

“可不是,头几个月过得真慢,简直就是度日如年,五、六个月以后宝宝长得快,日子也快,这转眼间,我们的宝宝快出生了。”

他应着,顺了顺我的头发,“所以更得当心了……”

“胤禛”我打断他,突然想知道一些前因后果,“你早就知道胤祀晓得我是宝儿,为什么你不问我和胤祀谈了起什么?还有那个岫云寺的空尔禅师,分明是个高僧,你一定知道,怎么也不问问我他有没有说什么?”

胤禛一愣,撑起半边身子看着我,手臂犹揽着我的脖颈。他的眼眸印着帐外的烛光,隔着帐帘,不那么明亮,只是微弱的。“知道又如何?你就算是宝儿,也是我的宝儿,又何必追问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轻轻一笑,抬手抚向他的额间嘴角,那些细细纹路在我的掌心里游走,他没有从前那么年轻了,但他比从前更自信、更骄傲,也更迷人。

“至于那和尚,他说了什么?”

我的手指刚好停在他眼角,听见这句,微一愣后,摇头笑道:“他说你会变心,说我到头来只是一场梦、一场空。”

“胡说”胤禛打断我,“这秃驴又胡诌。”

“我也骂他了。”我轻笑,接口道:“我骂他,你怎么知道皇上变心了?他今儿早上果然换了口味儿,早膳没吃饽饽,就喝的粥。”

胤禛顿了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才欲呵我的痒处,又顾虑我的身体,俯低身刻意严肃道:“你记着,待你生产完了,一并算帐。”

“你该去找那和尚算帐,怎么追到我这儿?”我果真累了,说完这句,眼皮涩重,只觉双颊发烫,眯着眯着就欲睡去。

胤禛顿了顿,侧身躺好,“睡吧,出去一日,想是累得慌。”

“嗯”应了一声,才要睡着,他又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也许听清了,但后来不记得了,只记得轻扬起嘴角,不知不觉梦乡。

……

如果不是因为干燥,秋天会是个完美的季节——天气不冷不热、林间色彩绽纷,秋高气爽、丰收灿烂时节,连心情都是愉悦的宁静。

胤禛闲暇时常陪我在园中散步,临近产前的日子,手脚都有些浮肿,他搀着我,一停一行间,有阵阵秋风袭来。走得累了,身后的宫人备了贵妃榻……有种充实的幸福感洋溢在空气中,而最完美的莫过于身边的丈夫。我侧头看他,他低头冲我笑,两人同时张嘴,见对方想说什么,又都忍了回去……每一个小动作都那么暧昧,每一个眼神都在传达语言不能传达的款款情意。

他将后宫所有曾经住在圆明园的妃嫔全都迁出了园子,甚至连弘历、弘昼也轻易难见,我自然能猜到他的用心,这若大的皇家园林,如今只剩我们单独相处,若不是因为这沉重的身子,真想在园中和他追逐嬉闹。轻轻叹息一声,手抚上小月复,如今已换了秋衣,隔着厚的绸服,宝宝单动却越发明显了。

“你模。”我拉着他的手放在胎动处。

胤禛的手盖了下来,隔着我的手、我的衣服,孩子动一下,那力量透过我的衣服、我的手,传到他掌中。阳光细细密密洒下来,落在我们三个人身上,宝贝还没出世,已经是满满一世的幸福。

“也有这么一天。”我叹道。

“嗯?什么一天?”

“也有我拉着你的手,教你感受生命的一天。”我慢慢诉着,忍不住想笑,“总算是还了当年你教我习字的情意。”

“还了?这就还了?”他挑眉。

“这还还不清,那可真是生生世世都还不清了。”我摇头,我们的笑容洒落在阳光里,化在空气中,丝丝往事注上心头、句句誓言犹在耳边,这半生厮守的代价毁灭了多少人伦常理,幸而还有彼此,幸而还有祝福,甚至还有成全,否则又将如何面对?

胤禛但笑不语,待走得累了,我们在亭中小憩。他命人温了羊送上来,深秋初疼,风已见冷,热热的羊入月复,暖暖的甚是舒服。

“胤禛,宝宝出生后,不许逼他学规矩。”

“好。”

“还有功课,完成就好,不一定优秀。”

“好。”

“还有七岁以前我说了算,七岁以后你来管。”

“好。”

“还有若是他调皮,你就用戒尺使劲儿打他。”

“好。”

“不好。”我喝了出来,“你果然没仔细听,什么都是好。”

他握住我的手,眼眸却看向远方,“让她像她额娘一样,真挚、、纤细,做一朵紫禁城里柔美的花……有什么不好?”

“万一是个小阿哥呢?”

“那就让他像他额娘一样,勇敢、坚韧,永远努力的适应,做一个适时进退的男子汉……又有何不好?”

我笑了,继续一项项数着,希望我的宝贝可以活得轻松一些,除了必要的生存技能,学会豁达的面对生活比一切都重要。善良和正直是我想赋予他的品质、乐观与积极是我想教会他一生的本领。七岁以后就让胤禛教会他骑马、射箭、习字、书本、孝道、礼仪……一切在这个时代生存的法则,还有如何更适应这个时代、这个环境的琐碎事务。到那时,到那时,我们一家三口能不能如胤祀般远离?

想得远了,这样的历史是不是太完美,完美到不真实?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好象死亡永远不会来临,好象他永远不会老,好象一切都只会越来越好……

关于他和胤祀谈了些什么,我没再追问。就如胤祀所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们都得面对将来。胤禛也从不提起,就好象从来都没有那次长谈,从来都没有那些纠葛,胤祀逐渐从我们生活里淡去。

有一天我跪在佛前,用心乞求,待我起身,才发现一直在乞求菩萨也让胤祀忘了过去种种失败,只记得大浪淘沙后的美好。回身一看,菩萨半垂着眼睑,唇边带着一个慈悲的笑容……一切都是天机,可我长长舒了口气,只觉结了这段前缘。

唯有藏于箱底的那封信,几次拿出来,又几次收回去。我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毓歆,这信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有些犹豫是否要交给胤誐?胤誐只知道他的八哥死了,不知道后面的牵扯,这信里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一个哥哥临走前对弟弟的关心吗?我想像不出来,信封上的字样如此眼熟,是胤祀惯常的笔迹,不甚好,但也不甚坏,与他出众的品质不太搭调。可现在看上去,这普通的字迹给人平实温暖的感觉,好象他就站在眼前微笑……

那信反复拿出来多次,起了折儿,不那么新了。我坐在灯下,等胤禛回来,烛光刚亮,他还在前头议事。咬咬牙,起身跑到碧水风荷的小膳房中,宫人跪了一地,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娘娘若想吃什么,吩咐奴才们做就是了。”为首的御厨还欲说什么,我突然没了耐心,那信捏在手中手心全被汗湿。“不用,我就是找个地方待待,不吃东西,你们出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敢相难,退出膳房,一时间屋子里只有炉上烧的水快开了,发出嗡嗡的响声。

我一步步走向前,气息急促,好奇心、预知感驱使着我拿着那封信笺,放到水壶水嘴处,一会儿功夫,蒸汽出来了,呜呜的声音、白茫的雾气,雾迷了我的眼,也雾湿了信封口处……

十弟:

从前常说你胃疾难愈,谁知最后竟是我因此先走一步。

往事已亦,如今再回首处,为兄还记得那些携手同进的日子,我们兄弟四人如何意气风发。相约喝酒,你总是带着宝儿,我们喝得尽兴,她累得早早趴在桌上睡迷糊了……

这一晃,也没多长时光,物是人非,今非夕比。

为兄这一走,真正是一了百了,唯有两字劝你——保重。十弟与为兄数十年来心意相通,若还要多说什么,一切尽是多余。

关于皇上,说起来曾经是我们的四哥。虽然这“四哥”与我们没有多少交集,我曾经以为也没有多少兄弟情,直到最后,才发现,有些东西是高于兄弟情、手足义的,比如天下。

病得重了,才有机会促膝长谈;要离开人世了,才有耐心去包容那些失败与成功、复杂与纠葛。

我不认为如果历史重写,自己会败于任何人;但同时,我也终于承认他始终是个优秀的皇帝,当然不一定是优秀的兄弟。可后面这点,不是必要的,必要的是他能驾驭大清的江山。

其实你比我早明白这些,又说了这许多废话。

私下问自己,不是没有恨,不是没有沮丧,如果不是因为她,这恨也许没有期限。

……

看到这儿,我的心咯噔一下,几乎不敢往下细瞧,我想我能猜到他们谈了些什么,也许有我,但更多的是江山;我想我也能猜到胤祀将要说什么,也许有其他原因,但也一定少不了我。

“吉雅”

刚刚展开信纸继续,门外突然有个唤我,极快的将信藏在身后,那一折一叠间,我恍惚看见几行字:万不可伤害她,她就是宝儿,她就在你身边……

“在干嘛?”

我猛转身,慌乱间将信一把塞在袖管里,却是牧仁。

“春晓说你在膳房。”他一步步走进,“什么事这么专注,我喊了两、三声才听见。”

“没有”我应着,才欲走,牧仁拉住我,“怎么了?满头虚汗。”

勉强牵了牵嘴角,手心冰凉,“没有,想是蒸汽薰的。”

“吉雅。”他还要说什么,我侧身急走了几步,“别问了,就是想换个地方静一静。”话音未落,人已抬脚出了房间。

我有些烦闷郁郁,更多的是一种做了坏事被人看穿的窘迫,已是十月中旬,宝宝在月复中踢得厉害,心下更是焦躁难安,怕牧仁追上来细问,顺着碧水风荷的小路出了园子。这是平日不常走的路径,虽有宫女一路相迎,跪地请安之即我已离开得远了,身后隐隐有脚步声跟着,不紧不慢,好象训练有素的宫人,我袖中的信好象烧红悼石,生生烫得我失去思考的能力。

天光暗尽,寒意袭来,渐渐放慢了脚步,心内不断自语道:他告诉他了,他会知道——如果我将信给他。可假如不给呢?这是胤祀对胤誐的一片心意,我就这么生生就它毁了?真的瞒他一辈子?真的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思绪纷纷杂杂,所有一切,只有问题,没有答案。

走过一池碧水,走过几座殿堂;走过胤禛的议事厅,走过那重重的院落。待猛一抬头,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圆明园的偏门,有侍卫远远立着朝这边瞧,看不清面貌表情,但能想像他们奇怪的反应。

低头自嘲一笑,转身欲回,身后春晓跟了上来。

“娘娘走得好快,奴婢差点跟不上。只是娘娘如今临产在即,还是缓着稳妥些。”

“回吧”我笑了笑,“今儿不知怎么了,腿上特别有劲儿呢。”下意识将信塞得深了些,任由春晓扶着往回走。

“有劲儿是好事啊,平日太医常说娘娘气血有亏,只怕生产时力气不足,单为这一项,不知皇上费了多少心思,从各地调了好些药材,想是见了效应。”

“嗯”我应了一声,一小队侍卫从身边齐齐小跑了过去。“今儿什么事?怎么平日不见这些一队队的侍卫,可是来了什么人?”

春晓抿嘴一笑,“平日也有,只是但凡娘娘逛园子,皇上总命侍卫们静声摒气远处跟着,怎么能在跟前儿放肆。”

“那今儿呢?”

“今儿想是不知道娘娘出来,再者这地界偏僻,娘娘素日也走不到。”

“我说看着不熟,这住了几年的园子倒有些陌生。”走得急了,这时候才发觉有些累,扶着春晓,这闪动着烛光的花园里,好象暗藏了很多故事,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

“哦,对了,刚才世子过来找我,倒像是有事,偏我出来得急,没听他细说,你可知道世子有什么事儿?”我偏头问春晓,牧仁欲言又止的神情在我面前浮动。

春晓摇了摇头,“奴婢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今儿一早格格匆匆往前头去了,好象是见什么人来着。”

“什么人?”我喃喃低语,毓歆能见什么人?除了这些叔伯长辈,或者是堂表兄妹,可从没见她背着牧仁,也没听见她说什么。

正思量间,听见远远的一个声音传来,“阿玛。”

本能抬眼寻声望去,却见毓歆一身新衣新袄,急急往前赶着。她叫“阿玛”?难不成是胤誐?可是他分明被圈了,怎么会在圆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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