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无数次猜想过自己的结局,要么如十弟一般被圈,要么如九弟一样一了百了,又或者顶着一个名份,昏昏愕愕终老。
每一种结局都是笑话,自己替自己打算着,原来真有生不如死的时候。
佳期走了,幸而她走了,骄傲了一辈子的郭络罗格格、八福晋、廉亲王妃,何必留在这里,变成阿其那的家眷?如果我从前至少能给她名份,那现在,带给她的只剩下耻辱。
犹记得她回娘家那天,我在酒肆饮酒,一张方桌,从前总是我们兄弟四人各占一方,如今死的死、圈的圈,空出来的三方,怎么看怎么慌,命人将茶杯摆了四盏、碗筷放了俗,却无声苦笑——这么瞧着,真是滑稽。往事已亦,摆得出姿势,却请不回那些故人。
“爷”府里的何三匆匆在外头进来,跪在地上请安。
“起来吧,什么事?”半杯酒落肚,还剩下半杯拿在手中把玩,清透如水的样子,居然能让人忘了这许多牵绊,果然是个好东西。
“福晋,呃~”他支唔着,不知如何继续,垂下眼睑瞟了何三一眼,“记住,她永远都是我爱新觉罗.胤祀的福晋。”
“喳。”何三拍了拍袖子,脆声应道:“福晋她等着八爷回府呢。”
我顿了顿,杯中的酒映着白瓷,清亮灼目,这时候已经很难分清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是难以面对她的深情?还是难以面对内心的愧疚?
良久,何三犹豫着正欲开口,我淡淡道:“你去回福晋,让她回去好生过日子,从此后,就是得了安生处,别再惦着我。”
何三答应着刚要走,我从怀中模出一块玉佩,“站住,把这玉交给福晋。”
“喳,爷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福晋她自然会明白。”了了、了了,了清了才觉得压在胸口的大石挪开了。从开始就错过的人和事,是不可能再重头来过的,比如这江山,比如……宝儿,她就算换了模样、身份回到我们身边,要寻找的也不会是我。而今生欠佳期良多,注定不能偿还,只有许她来世,虽然这来世如此虚无。
“爷,那奴才回去了,吉雅公主还在府里陪着福晋呢。”何三福了福身,退出了雅间。
吉雅?我轻轻一笑,早该想到她会去,佳期是她的挚友,不论过去现在,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始终没变。就好象她的性子,太过、太过执念,丢不开这些人和事,哪怕样貌再变,也给人熟悉的感觉。
与其说宝儿是病死的,不如说她是心累而死。放不下心中的真情,放不下十弟的长情,放不下毓歆的无依,放不下每个人的结局……为此,十弟的后半生,常常活着自怨自艾中。
早该想到宝儿不是寻常人,她有时用悲悯的眼神看我,有时透露几句天机,可惜活在当下的凡人是无从体会的,一直等到最后,每个人的命运没了悬念,这时回头再想,才惊觉她的不同。原来她一直背负着我们的命运,活得再幸福也是负累。而我们,后知后觉向来是世俗凡人的禀性。
事败后,当今皇上,我的四哥终于站在我面前。简陋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有太监抬了椅子进来,他坐下了,复命道:“去给八爷也端把椅子。”
我轻笑出声,到底等来了这一天,如今他是君,我不是臣,只是一介罪人;他是先皇的四阿哥,我甚至连皇亲都算不上,只是阿其那……
“谋反之事……”上首的皇帝悠悠开口,余光下他只是一团明黄色的雕像,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手指轻轻扣着龙椅扶手,嗒嗒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越来越清晰。
“是我……”话音未落,他接口道:“你故意的。”
微一怔愣,我倒笑了,缓缓坐回椅中,和从前一样,我们平起平坐,名份可以变,名字也可以变,可有些东西变不了,比如血脉。
“老八,你若是一心求死,朕成全你。”
我微扬着嘴角,等着他的下文,我不是求死,我只是求一个了断,胜于背着阿其那的名字碌碌无为一辈子。
“自朕登基以来,兄弟辈中多有不服,可论到人才对手,唯你而已。十四弟年轻气任,有将才,无君才。”
“皇上说得是。”我接口道:“这大清江山果然是日胜一日,年强于年。”
他挑了挑眉,冷笑道:“那又如何?觊觎江山者大有人在,八弟不就是其中之一?”
“我?八弟?皇上怕是忘了,草民是阿其那。”我摇头,不是不服他,可很多东西总是无法释怀。越是在意,越是容易失去。不是害怕失败,可我无法面对失败后的屈辱。莫如一死,倒还保全了名声。
“住口。”他动怒了,眼睛微微眯起,有种警告的意味。末了反而哼笑道:“那名字只有朕能叫,旁人不能,你,也不能。”
果然是帝王,这语气、这表情、这气势……他越来越像皇阿玛了,高高在上,决定着芸芸众生的命运,还有生死。
“谋反是死罪。”我的四哥一字一句道:“你不怕?”
“怕?怕还反了干嘛?”我突然觉得好笑,一切势如流水,全盘皆输后,说话反而没了顾忌,这么爽快是不是意味着人生即将终结。
果然,皇帝暴怒了,“放肆。”他厉声喝道,猛地从椅中站了起来。我静静坐着,这样的姿势真是特殊——他站着,我坐着。
如此对峙着,他的怒气一点点消失,而我的苦笑却慢慢扬上嘴角。
“朕要让你亲眼看见,这大清的江山如今只是个开头儿,越往后越好,越往后越强盛。”他负手立于窗前,沉声一句句描绘着未来。其实我已经相信了,哪怕兄弟中不泛人才,小辈里也多有英杰,他也是最适合继承江山的人选。
那天夜里,我们谈到天明,从开始的对峙,到后来的相互嘲讽,最后已是了然。我们不需要原谅,这场夺嫡之争中,没有对错,只有胜负。
天将明时,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桌上的蜡烛快要燃尽,摊成一堆烛泪,火苗很大,门一打开,晃得人脸上阴晴不定。
“从此,这世上没有先皇的八阿哥、雍正朝的廉亲王、草民阿其那……这些人都死了,你只是你,无名无姓,好生活着,看着爱新觉罗的江山日益昌盛。”
“好。”我应承了下来,这样的身份和结果一旦成了定局,好象摆月兑了那些羁绊和束缚,身轻心净,恍若重生。
他走了出去,背影沉稳自信,待走到门口,又止了脚步。
“八弟。”良久,他的声音传来,低沉却又清晰,“吉雅怀孕了,待她身子好些,朕让你们见一面。”话未说完,人已出屋,听见他吩咐侍卫道:“八爷薨了,将屋里那个人放出去,到岫云寺修身养性,任何人不得阻其行止。”
吉雅怀孕了?我急走上前,他走得远了,只看见翻飞的龙袍出了我的视线。
兜兜转转一个圈,又回到岫云寺,当年的空尔禅师如今是一方古刹的住持,我们常促膝长谈,禅房内时不时有笑声传出。皇上没有划定我的行动范围,我反而不想走了,这林间的鸟啼、风吹树过的沙沙、小溪流淌的潺潺……每一样都那么动人,洗涤净化着灵魂里太多的争斗和负累。
禅原来没必要刻意去说,禅原来就在生活的点滴里。比如吃饭饮水,比如林间徒步,再比如盘上对奕……心一旦闲下来,才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这是我一生当中最轻松的时光,闭上眼,从前只能看见汹涌的往事,如今却能听见自己的续,一下又一下,那么清晰、那么感动。
空尔笑了,“施主且看这一步。”说着落下一子……
我睁眼细瞧,燃着素香的禅房内,黑白棋子本来势均力敌,这时候再看,白子俨然占了上风,黑子纵然反拼,奈何只能保住一角,全盘之势竟已去了。
“大师好棋法。”我开怀道,放下手中的黑棋,双手一摊,“今日一奕,又成败势。”
“此言差亦。”空尔摇头,“人生如棋局,有定数,亦有变数。刚才这一子,即是施主的变断,亦是贫僧的定数。”
“大帅佛语高深,倒难住我这凡耳俗眼了。”我细瞧着那棋盘,看得出一半,另一半怎么也看不出端倪,复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看来我还是看不透这注定的人生。”我顺手将棋局尽毁,一一将黑白子拣进棋篓,突然有些感慨,“但不知自己是那枚子?更不知控子的手又是谁?”
大师嘴角扬起了一个慈悲的微笑,把玩着篓中的棋子,淡淡道:“这棋盘如人生,棋子似命运。施主且看,这棋篓中的子,有哪回能尽数下完?皆是留了不少在篓中,棋局已结。”
“哦?大师何意?”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直线,晃得人眼花,每一结处必然有几方通路,这人生,一步行错,满盘便输。
“人人都是这下在盘上的子。”他随意挑起一颗,摆在盘中,“只有一人,次次皆落于篓中,就连贫僧,也看不透她的命数。”
“皇上?”不知为何,我只想到这个四哥,从前就隐忍冷静,很少人能真正看透他的内心。
空尔淡笑摇头,“皇上是天子之命、九五之尊,虽说难免曲折些,倒不难看透。”
我皱了皱眉,摊手道:“大师知我生性愚钝,最怕猜这哑谜,还是直说为好。”
“上月重阳,皇上大宴宾客,贫僧也在受邀之列。”
“那又如何?”
“施主可还记得十数年前‘宝平不保平’之人?”他闭上双目,数着佛珠,面上平静如水,我却听得心惊肉跳。“你说宝儿?吉雅?”
他微微颌首,嘴角那丝微笑淡然得不似凡人,“宝儿也罢,吉雅也罢,皆是皮囊,她的命格竟在命数之外。”
“那又如何?她如今是皇贵妃,又诞下皇子。”急站起了身,不经意将棋篓碰翻了,棋子跌了满地,黑白相间,普通的颜色、强烈的对比,纠结着说不清的情绪。
空尔微眯起眼,摇头道:“施主半身已在槛外,奈何终究还是忘不掉故人?”
“大师既然看得先机,可否透露一二?”我不去想那些槛内槛外的禅语,我只知道,空尔想说的,也许是吉雅的未来,而她诞下了皇子,正是我所担心的。
“善哉善哉,奈何贫僧独看不透这女子与新生的阿哥。”
“那……”
“只是皇上身边诸多是非,平静过后势必分离。”
“分离?你指他们?可她好容易回来了,背负了骂名,只为与他厮守。”
“施主莫急,因果循环、生生不息,贫僧虽眼拙,也知道皇上命本孤独,只为一人改了命盘,也算是同生共死、共证菩提。”
我低头微一思量,急问道:“大师的意思,莫不是分离之后终将重逢?”
他不肯多说了,垂目念经,佛珠相扣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空洞。
我的记忆回到吉雅找我那日,再次相见,她的肚月复隆起,面上竟有丝红晕,嘴角微抿着,不一样的容貌,完全一样的神情,我站在屋檐下几乎呆了过去……那些人、那些事,全都回来了。
她会不幸?我想像不出,她的神情与从前不同了,眼神里弥漫的幸福甚至感染了身边已诸事淡然的我。四哥能给她的也许没有十弟能给的多,但只要她在他身边,一切就是满足。而那个身着龙袍,在众人面前冷酷严肃的皇帝呢?他也不同了,每当忆及她,他的嘴角总是不自觉轻扬、他的眼眸总是不经意……这样相爱的两个人,应该生世相依。前尘已是痛苦,为何今生还要煎熬?既然诞下他们的孩子,又为何不能携手相扶共同走完一生?
她不会不幸!空尔说的,一切皆是定数,可她是那个变数。变数是掌握不了的,变数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吉雅不是宝儿了,她也不单纯是一个皇贵妃,她是他的爱人,她是他孩子的额娘。
那日离开时,禅房内传来长长的一声叹息,我侧耳细听,只听见一首偈子:
悲从喜中生
乐向绝处萌
已是两生人
共证几世情
我一直想不明白,也听不透澈,可末了那句“共证几世情”还是让我松了口气——不论经历多少波折,我想他们最后都会在一起;不论因为什么分离,我想总是为了更长久的厮守!
交给她的信里,有对十弟的交待,她可以被后宫所伤,可以被政敌所伤,但不能被我们兄弟所伤。事隔多年,相信十弟也会懂得放手,也会努力成全。
有了他们,我想自己是真的放心了,此后的岁月波澜不惊,空尔禅师也再没透露过什么天机,我总是笑,努力记住了那句“皇上命本孤独,只为一人改了命盘,也算是同生共死、共证菩提。”
其他的……一切皆不重要,过程再苦,总有圆满的结局。足矣,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