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回去?”我笑着站定,等他跟了上来,腮边眼角有些陀红,带着微微的醉意,但眼神却无比清明,在这冷清的夜里,明亮灼人。
弘昼张了张嘴,又淡淡一笑,“娘娘这应酬功夫可是见长啊。”
“嗯?”
他瞟了我一眼,撩袍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刚才与熹妃……”
下意识往周围瞧了瞧,虽有伺候的人,倒都离得稍远,不敢打扰我们谈话。
“你说这个?”有夜风佛来,我抓紧了大氅领口处,深深吸了口清冷干躁的空气,“你怎么知道我是应酬?与熹妃的话,可是句句属实。”
他一愣,见我的嘴角慢慢扬起,也跟着展颜,“管他属实不属实,这没发生的事儿都是玄的,且过一日是一日,今朝有酒今朝醉方是畅意人生。”
“弘昼”我唤了一声,觉得有话要说,可又说不出什么。他比我聪明,也比我懂得自保,哪怕玩世,他也玩得清楚明白,不是我能指点的。
弘昼一挑眉,我反而接不下去,轻笑道:“回吧,夜深天冷,想来你四哥和牧仁也喝得差不多了。”说着转身欲走,他急急站了起来,手伸到我跟前又止住了,声音却没止住,“吉雅。”
“怎么?还有事儿?”调整好表情,转向他是我是微笑着的,标准的微笑与标准的辞令,让人无法亲近。
“你,你就没什么要说的?”他支唔着,口齿不似平日灵俐,目光有些期许,又有些逃避,半垂着眼睑看向一边,好象不敢认真面对。
“有啊。”我回过身看他,弘昼有些意外,猛地抬头,唇边的淡笑慢慢漾开了,笑出两个极浅极浅的酒窝。
“往后,多替我照看着你九弟。”我悠悠开口,深深看他一眼,调头转向苍茫的夜色,“若是我不在了……”
“别说了。”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在,我自然照看他;你不在,我也不认识他。”
“你……”我提高了半个音调,却看见他眼中那抹受伤后的自嘲,不由摇头苦笑,“我知道,你们都拿我当眼中钉,如今有了小阿哥,更是如此。我也不奢求什么,煜儿他有自个儿的命势,不是强求就能保全的。罢罢罢,只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他不插话,只是待我一口气说完,冷冷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何苦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倒污了爷的耳朵。”
“那就好。”我打断他,还欲说什么,终觉多余,不由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世上的人,总是想做什么而不能做;或者想做什么做了最后却后悔了;又或者不想做什么却偏偏必须要做;再或者没有想不想,只是身不由己的服从……他哪怕应承我,也并不绝对,世事变化太快,就好象胤禛得来不易的皇位,也不过短短13年。13年后,弘历会继承这大清的江山,那我呢?煜儿呢?胤禛呢?他真的死了吗?我是否还活着?煜儿又该何去何从?
一切混乱如麻,最好是别想,一旦想起来,头绪就全乱了。我匆匆走在花园里,被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追赶,无路可逃。谁能告诉我是历史改变了?还是一切都没变,只是历史被隐藏了呢?
再转一个弯,就能看见我们安家落户的碧水风荷,我的丈夫和孩子全在那儿等着我,后路已断,前路纵然茫茫,幸而并不孤独。我越走越急,忘了身后的少年,没看见他复杂的表情、追随的目光,还有嘴角那丝惯常的淡笑……
有了孩子,我的生活重心稍稍有了些变化,宝宝的任何细小变化都令人欣慰、让人雀跃,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是除夕,煜儿将满百天。
他出生时很小,谁知长起来飞快,不过几十天,已经不是刚出生时那摊连骨头都是软的小肉泥了,如今他的小胳膊小腿特别有劲儿,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常蹬着小腿儿,或者挥挥小拳头,嘴里唔唔有声,好象是在和我对话。
“胤禛,煜儿今天冲我挤眉毛来着,小鼻头也皱在一处,特有趣的表情,像个小老头儿。”我抱着宝宝,胤禛坐在几前,折子批完了,又有新的呈上,他如今也懂得劳逸结合了,累的时候常常陪我出去散步,或者像现在这样——陪着宝宝,一家三口坐在几前,我抱着孩子,他从身后抱着我们。
“定是你又缠着他说话,扰了煜儿休息,他表示不满呢。”身后的男人伸出手掌,托住我的手,托住宝宝大半靛重。
“哪有?我一说话,煜儿就笑,也张着嘴唔唔。依我瞧啊,煜儿说话一定早,比莫日根早。”
说到这儿,胤禛微微一愣,“吉雅。”
“嗯?”
“我的意思,也是时候让牧仁带着毓歆和莫日根回科尔沁了,依你看呢?”
“我?”我的脑子有一瞬停顿,牧仁在我身边多久了?三年?四年?好象更久,久到好象他从来就在我身边,久到我都忘了他是科尔沁的世子,总有一天要回草原,带着毓歆,还有他们的孩子,开始他们真正的生活。
“怎么?舍不得?”胤禛轻声问我,“这一走,要再见毓歆,怕是不易。”
“舍得,就是一时难以接受。”我侧身冲他虚虚一笑,“都习惯了,好象一家人一样,这么乍乍的说要走,倒真是有些不知所措。”
“那就再多留些时?”
“别,总要走的。”我打断他,其实也知道他不过是说说,阿拉坦虽没催促,我们又怎么可能留他的儿子一辈子?
“只是……”
“只是什么?”胤禛追问,不待我答复,自个儿接道:“你担心老十?”
“嗯”我应着,拍了拍宝宝,他兀自睡得熟。胤禛挥了挥手,吩咐乳母道:“把小阿哥抱下去,好生伺候。”
“喳。”乳母答应着上前抱过宝宝,小抱被落下一角,忙起身替他捂个严实,“天儿还冷,仔细他着凉。”压低了声音,眼瞧着煜儿被抱出了房间,这才回身冲胤禛道:“哪怕我不担心,想来毓歆也有不舍,虽然她识礼,分别在即,也和平日想像中不同。”
“这个自然,人之常情。”胤禛说着将我拉回怀里坐了,倚在他大腿处,悄悄使劲儿,没让自己整个儿坐在他身上,这几月来,又是国事,又是我的事,他清瘦了些,与雍正元年再次重逢时比较,倒更像年轻时候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他摇了摇头,“总得走的,留一时留不了一世。”顿了顿,看向我笑道:“放心吧,总得让他们父女都打开心结。”
“胤禛”我看见他眼底那几丝越来越常见的血丝,倚在他怀中,有些说不出的情怀堵在胸前,“由他们去吧,胤誐也不是不通事理之人,他素来颇是欣赏牧仁,自然也知道分离是迟早的事儿,人生聚散,我们都该看得淡些。”
“对,都该看得淡些。”胤禛喃喃接口,末了又加了句,“他们都该看得淡些。”
“嗯?”我抬眼相询。
“我们要生生世世相聚,想来看不透离散了。”他接口,微一怔愣后,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摇头道:“你……”
“我怎么?”胤禛挑眉,孩子气的认真。
“你该和煜儿换一个个儿,这会儿做了皇帝,倒不如从前做王爷时稳重。”
“你回来了”他低头含住我的耳垂,舌尖冰凉,握住我的手却是火烫,“我还要稳重干嘛?”
躲无可躲,让无可让,我的身体也开始慢慢发热,隔着层层衣服,他的掌心在曲线处游走,揽住我的腰,轻滑过脊椎,又扶住我的肩头,在脖颈处细细抚模。
“吉雅。”
“嗯?”我应着,声音却有些软弱无力,倚在他肩头,心血来潮,朝他耳根处狠狠咬了下去。
胤禛低呼出声,突然将我打横抱起,“妖精。”他沉声道:“让朕等得好苦。”
我已湿润,神思游离,暖炕上j□j的两个人,拥抱着、纠缠着,抵死。温度慢慢升高,身上微微的细汗让他看上去与平日多些不同,可我无心细想,的身体让我们忘了窗外是冬末初春的寒冷。身体不由自主阵阵悸动,带着暧昧的喘息,我抱紧了他,手指从他披散的发间穿过;他托住我,滚烫的身体烧得我几乎低呼出声。
“嗯~”的一声刚刚溢出,胤禛俯身吻住我的嘴唇,反复着,凶狠而又直接。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他耳边低喃,重复着他的名字——几生几世的牵引。
“嗯?”他低头看我,缓缓动作,让人忍不住混身颤篥。
“累了?”他的声音就在耳畔,带着自信,带着揶揄。刚欲开口,胤禛突然紧紧抱住我,混身崩紧,胯处全被汗湿,他低吼出声,停得数秒后,终于躺在身侧,嘴角笑着,眼睛却闭上,好象一场美梦。
侧身细细抚模过他的额角、眉毛、眼睛、鼻梁,最后是嘴唇,微微抿着,无尽的笑意满溢出来,感染得我也跟着轻扬嘴角。我的胤禛,他不复青春了,但魅力依然,让人不觉砰然心动。
“怎么?还不够?”他转身抱住我,又顺手牵过锦被,我们在被窝里偷笑,好象顽皮的孩子。笑累了,枕在他臂腕里,看着帐上精细的绣活,悠悠叹息。
“吉雅。”
“嗯?”
“想什么这么入神?”他也看着帐顶,声音低沉而有磁性。
“我在想”我在想什么呢?自己问自己,还没理清头绪,话就悠悠出口,“我在想幸福太满,怕要失去。”回身看他,看见他微微一愣,我淡淡笑道:“可这样的幸福,哪怕注定要失去,也已经足够了。”
我们都不说话了,安静的房间里一只西洋挂钟的钟摆声越来越清晰,嗒嗒的声音预示着时光在流失,再过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这世上早没了我们,连煜儿都不复存在,那这些感情、这些纠葛,是否还会记得?是否还留有印迹?也许只有时光才是不败的王者,其余一切,总灭于灰烬,。可仔细回头再想,就算是时光本身也很无奈吧?如流水般的游走,一切都不可挽回,包括它自己。
“吉雅”胤禛悠悠开口,我以为他要说那些千古情人都喜欢听的誓言,可他淡淡一笑,“待开春了,我们去别苑小住几日如何?”
“带上煜儿?”
“不,就我们俩。”
“那还是别去了,横竖这儿也同别苑一样,水清园秀,何必麻烦。”我挪了挪身,倦意袭来,刚欲闭眼,胤禛摇头道:“果然是有了儿子,什么都不顾了,自煜儿出生,你的心思全在他身上。”
“那有什么不好?”我打断他,“你有国事,我有煜儿,两不相扰。”
胤禛一窒,无奈苦笑,“也罢,好过千山万水相隔。”
我张了张嘴,觉得有很多话想问,可最终还是没开口。不是因为顾虑,我们之前已经透澈到只需坦诚,不需顾虑;只是因为茫然,因为提前知道了结局,最后反而茫然。究竟问了又如何呢?毓歆还是要走、胤誐已经被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有时命运让我们分离,越来越远;有时命运让我们重聚,越来越近。人生充满了变数,不是我们能掌握的,就好象我,无法改变这许多人的结局……
我们相拥入睡,是无梦无惊的好眠,就好象浸在温水里,四肢百骸无不放松,直到有太监隔着门帘低声道:“皇上、皇上……”
我翻了个身,只疑是梦境,而胤禛已醒,轻轻掀开被褥起身,蹑手蹑足下床。
“何事?”他压低声音问。
“回禀皇上,十爷又上了折子,企求面圣。”是谁的声音?我分辩不出,抱紧了被角,半梦半醒。
“哦?”胤禛调高音调,他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哦一声后,又安静了,“知道了,下去吧。”
“喳。”那人欲言又止,终于拍了拍袖袍,退出了房间。
我的眼角不知何时有些湿润,没有哭的心境,却有哭的欲念。屋内静静谍不到他的响动,思量再三,还是欣被披衣下床,拉开帐子,胤禛负手立于窗前,坚毅的背影似有无数心事,阳光被他的身影分开,光束中无数轻尘飞扬。
我悄声走上前,从身后抱住他。胤禛一窒,握住我的双手,“你醒了?”
“醒了。”贴在他背上,听见他的续,沉稳有力,如我记忆中一模一样,“可又没醒。”
“哦?怎么说?”
“人醒了,心早就醉了,不愿醒,也不会醒。”喃喃低语着,在他转身那一刹,笑向他道:“胤禛,解铃还须系铃人,且让我们一起,把前生结起的疙瘩一块解开如何?”
他微一怔愣,一字字道:“你想见他?”
“对。”我点了点头,“我想见他,你也想见他。”
胤禛的眉心轻蹩,定定看住我,良久方道:“见了又如何?”
“不如何。”我笑,“可我终于有勇气面对了,想来他也一样。”
“你……”
“我~”打断他道:“我是吉雅,我知道,只有敢面对了,才谈得上释怀。”
他的目光中带着审视,也有思考,慢慢的,胤禛轻蹩的眉头松开了,“早就等你这句话,好歹是看开了。”
“嗯?”我没反应过来他话中含义,待抬头看他时,却被胤禛一把抱了起来,在我耳边低语,“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愣愣开口,他的笑意扬了起来,笑得万分奸滑,“若想明儿出去”他低声调笑,极快的含住我的耳垂,“今儿就别想出屋。”
……
太阳快落山了,黄昏来临,然后就是夜的清明,月光静静的注视着屋内的两个人。
忘了用膳,忘了说话,我们只是无语凝视,我们只是无力j□j……末了,甚至忘了究竟身在何处?
有月华的夜,一切都朦胧虚幻,可心内满满的幸福是真实的,真实的牵引、捆绑着我们,此刻相聚,已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