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命弘历送我出京,来不及再回头看一眼这个美丽的园林,这里的一切与我再无相关,每离开一步,却是莫名的轻松。
车轮向前滚动着,集市的喧嚣、来往的人声时不时传到我的耳中,煜儿不敢多话,静静挨着我端坐无言。
终于还是离开了,原来注定我不属于这里……思绪落在更远的某个点,不太实际,有些恍惚,无悲无喜的心境,甚至说不上是否舍得。我想我是想哭的,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内心深处,找不到出口发泄。轻轻掀开轿帘,那些熟悉的街道、那些粗布的普通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漠然的表情,我的也是吧?灵魂被冬日的寒风冰冻,如果一定要这样,请你保重,请所有人都保重。我是这个世界的异数,也许没了我,一切才能恢复正常。
“额娘,那儿是牧仁哥哥府上吗?”煜儿凑过来向外四处张望,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不由自主看见另一扇门,一瞬间,泪雾花了双眸……这边是牧仁在京城的府邸,对面就是胤誐的十爷府。
轿帘忘了放下,我忘了说话,眼见着近了、近了,门口的石狮子印入眼睑、朱红色的大门斑驳陈旧,守院的侍卫严肃冷漠,在错身交叠那刹那,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胤誐,一方天地一生人,被圈于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你真的释然了吗?原谅我一生对你无尽的伤害,原谅我不是那个懂得惜福的人,原谅终于还是离开了,不能如当初承诺的一样幸福。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如今我才懂这句话的深意,真正的爱是会伤人的,所以比较起来,倒好象从前不如意的日子更加容易快乐。
幸福的代价是快乐?想起自己曾那么决绝,回过头来看,牺牲掉了快乐,幸福却并不完整。我想我是懂他的,却还是难以接受。时间能抚平伤痕吗?可为什么我有那种一去不复返的松懈,好象那些曾经的坚持都到头了,这往后,好与坏、幸福与快乐,都不太重要。
马车从胤誐府经过,一错身,就此离开,越来越远,拐角处,彻底从视线中消失。
弘历骑马而上,俯身刚欲说什么,又闭了口。我反而笑了,无声的、讽刺的、绝望的、复杂的……所有的情绪化作一个无奈的笑容,轻轻放下轿帘,将煜儿抱在膝上。
“宝宝喜欢去哪儿?是烟雨江南,还是广袤大漠?”
“额娘,我们不是去找牧仁哥哥吗?”他侧着小脸。
“对,我们去找牧仁,去广袤天地间纵马,去大帐篝火边放歌。”
车外的弘历将一字一句听在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感觉。车内的女人是他一辈子都看不清、模不准的女人。有时是的,有时又很坚强;有时是懦弱的,有时又很勇敢;似乎看得很开,但还是无尽的悲伤;好象终于放手,最后还是骨子里的执着。
皇阿玛真的移情了吗?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如果爱上这样的女人,想要移情是件很困难的事?因此不能爱,帝王可多情,万不可专情。否则到头来,谁又说得清是害了自己,还是害了别人?
他想起府中的福晋,娇美的容颜、可人的微笑、温软的语音……不禁微微扬起了嘴角,爱一个柔顺美丽的女人要简单得多,同时也惬意得多。女人,永远只是调剂品,需要的时候温玉满怀;不需要的时候养在后院也能养眼。这天下,终归是男人奠地,何须费神去了解女人?她们自然会围着你转。何须用心去爱上某一个,安置妥当后她们自然都会爱上你。
……
分不清晨昏、辩不明长短,坐在马车里,抱着煜儿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全是碎片一样的梦境——一会儿是与胤禛泛舟湖上,一会儿又是雪地里明媚的笑容,一会儿是妈妈慈祥的叮嘱,一会儿又变成笼着薄雾的江南。
总有人站在那那薄雾后面,连目光也跟着湿润,总有一把竹制的油布伞撑在我的周围,好象还有一双手,欣长的、有力的,握着那伞柄,他的气息就在我身边,但无法把握、无法接近。有什么隔在我们中间,每次想挡开那些看不见、模不着的障碍,每次都会摔得厉害。
我哭喊着想从半睡中醒来,却不能够。画面一转,是那池荡漾着的温泉水,青石板铺就的池底衬得一池碧水温润,一漾一漾反着天光,一双手覆了上来,猛一回头,是胤誐,他的双眸亮若灿星,带得我心一悸。
“宝儿,可还记得我说的话?”
“嗯?”我忘了自己是谁,可我忘不了他是谁,他曾经那样对我,几乎付出了比一生还多的情义,给予我的甚至比自己拥有的还要多、还要好。
“我说,如果你能回来,一切如你所愿。”胤誐微笑着,每句话都那么,融化了心底的坚冰。
“如我所愿?”低头细细思量,“对,胤誐,一切如我所愿。”
“你回来了……”他淡淡道,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楚,“可你还是走了……”
“胤誐,对不起,我承担不起,哪怕重生,我也承担不起你的深情厚义。”我急得想哭,眼睛却是干涩的,酸涨着流不出泪。
他笑了,目光落在极远处,“若是当年没有雪地初遇,我们会如何?”
会如何?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有些事情好象魔障,是怎么都不可能避开的,我也想一切都不复存在,包括那些奇特的经历……如果可以,我想能选择做一个普通人,一生都好象蒙着灰蒙蒙的面纱。上班、下班、回家……如此反复,再无抱怨。原来感情是我们无法承载的负累,原来感情是我们无法回报的心魔。原来真的爱上了,就不可能重头再来;原来爱情真的不难,厮守却是太难。
“放下好吗?胤誐,你知道现在的我多么可笑,你却不知道哪怕预知这样的结果,一切爱与恨还是同样会发生。有爱才有伤害,我伤了你,因为你爱;胤禛伤了我,却是因为我爱。”
“你如何知道我没放下?”胤誐打断我,嘴角微微扬朝一边,笑意多少有些勉强。
“你若放下,为何不肯见我?”我定定看住他,这么清楚明了,梦里如同真实。
“见又如何?徒增烦恼。”他极轻极快说了这么一句,末了,长叹一声,“可我真的觉得,也许有一天,我们三人能够坦然面对。”
“我也想。”望着他,思绪随着他的眼神落到极远处,“可也许没这个机会了。”
……
“额娘,额娘……”有人在耳边唤我,努力想睁开眼睛,双目却好象胶粘一般,怎么也睁不开。
“四哥哥,额娘怎么了?”马车停了下来,煜儿忍着哭声从我身边起来,我想是弘历进来了。
“九弟莫哭,你额娘想是梦魇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抱起煜儿小声哄慰。真奇怪的感觉,我分明犹在梦中,却好象能看清他们的一举一动。
“吉雅~”弘历犹豫着唤了一声,我终于唔唔哭了出来,慢慢睁开眼,满身满头皆是汗。
“额娘”煜儿抱住我的脖颈,“吓死煜儿了。”
冲他虚虚一笑,“宝宝乖,额娘没事。”
“出来透透气吧,马车里闷得慌。”弘历淡淡道,抢先出了马车。稍稍定神后,梦中一幕幕渐渐远离,我拉着煜儿掀开轿帘,刺目的阳光泄入,一时间难以适应。
冬日里特有的郁郁之气让阳光明媚下的大地同样蒙着一层淡灰。真奇怪,我的一生里,所有故事好象都发生在冬天——在雪地里遇见年少的胤誐、在冬狩时心系良人、在冬天里嫁作人妇……隔着一个轮回,又在寂寂的冬日与胤禛重逢,然后就是数年的厮守,在冬日诞下煜儿,在冰水里沉浮被弘历救起,最后在冬天离开……
这是一个圆圈吗?再回头看,所有往事涌入心头,清晰可见,煜儿被嬷嬷们带下去玩耍,我站在这空旷的郊野,从前是送人走,如今是送走自己。
不知何时,弘历走近前,站在我身后,我能感觉他的目光,不是看向我,是看向这片土地。
“谢谢你。”
“嗯?”
“谢你去年这个时候救了我。”我淡淡道。一切都该有个了结,无论他出于什么用续下那个冰湖,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时候才说,是不是晚了点?”弘历一挑眉,语调有些讽刺。
“晚说总比不说好,至少还来得及,等到了目的地,就再没机会说了。”拉紧披风,的风毛握着我的脸,酥j□j痒。离了这里,是另一番天地。
弘历轻笑出声,“你就不怕这路上出什么差池?”
“若是那样”我打断他,“你皇阿玛这个皇帝可真是白当了。”
“此话怎讲?”他在等我回答,但其实他知道答案。
“除了你,我还真不知道有谁更合适送我离开这里。”我抬眼看他,看见他嘴角的一丝淡笑。
“我只答应皇阿玛送你到草原……”弘历顿了顿,继续道:“如果我要你永远离开大清呢?”
“现在不是吗?”
“以后都不能回来。”他追了一句,我侧头思量,半晌方道:“凭什么?”
弘历倒窒住了,也许没料到我的答案如此可笑。
“凭你是将来的皇帝?”我继续,看见他眼中的惊疑,心情莫名大好,真想在这旷野里放声大笑。“我是身在五行外、命在把握中,就算是你皇阿玛也未必管得了我,何况是你。”
“放肆”弘历低喝,“疯言疯语,依我看,就该把你永逐出境。”
“放心,在哪儿都是一样的,若是我有异心,或者煜儿有异心,不用回来就能被解决在千里之外。”我笑了,胤禛,是因为煜儿吗?你做给世人看,也做给我看……伤到不能再伤之后,是彻底解月兑的轻松。如果时间真的能让我们忘记那些刻意的伤害,我能回来陪你一起赴死吗?还是说,今生不再、今生永不再……
弘历眯了眯眼,刚要说什么,我转身离开,“败家子,好好管你的大清,我想就是回来,也不会危及你的江山,放心吧。”
“败家子?”他在我身后高喊,“你给我回来解释清楚。”
我笑了,再也忍不住的狂笑,天地间都是那种肆无忌惮的狂放。一面笑一面跑着离开,他永远猜不到谜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安定天下的雄心壮志,也有败家花银子的本事。可我们都管不了那么多、那么久远,人生总有尽头,我们的尽头在他之前。
也许,有家可败,也是一种幸福。谁知道呢?我不想分析别人了,只想带着煜儿远远离开、静静等待、好好生活……
马车又开始前进,漫漫长路,我离他越来越远,离自己却好象越来越近。原来女人要么就失去爱情,要么就失去自我。想要两样都拥有,真是白日做梦。
在我身后,有人骑马赶来,月白色的长衫让他显得多少有些寂寞,唇边的淡须和眼里的苍桑告诉世人他已然经历了大半生不平风的岁月。胤祀骑在马背上,遥遥望着那支不算长的队伍,万千感慨都有心中——如此也好,远离的寂寞好过捆绑的沉溺。他在心中默念,直等到那队伍消失在远处,变作一个黑点,终于“驾”的一声,打马离开。马蹄踏尘,背影决绝,从前种种从今日起已成过往,我们都在自己生命里扮演自己的角色,有时由人,有时不由人,但无论如何,善自珍重!
“额娘刚才和四哥哥说些什么?怎么四哥哥咬牙切齿的拿着马儿出气?”煜儿仰着小脸问我。
“嗯?额娘没说什么呀,额娘让他以后到科尔沁玩儿来着。”我忍着笑,一本正经道。
煜儿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额娘,那怎么四哥哥还说这么一来一去劳民伤财,他今后断不会败家什么什么。”
我笑了,将煜儿搂进怀里,“你四哥哥月银不够用,所以讨厌出门。”
“煜儿还有银子,匀些给四哥哥无妨。”小家伙忙忙抬头,急着这就要下车寻他的小百宝箱。
“好啊,只是把自己的银子花光了不许再来找额娘,额娘可没银子匀给你。”我暂时忘了那些不快和沉重。
也许胤禛逼我离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煜儿,可一个母亲的心是不会后悔的,爱情和亲情,同样是我难以割舍的情怀,如此小的小人芽,哪怕胤禛不说、不做,我也要尽力护他周全,何况我相信煜儿不仅仅是我的宝贝,也同样是他的。我们的生命通过煜儿得以延续,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爱情也同样通过煜儿得以延续。
“额娘唱首曲子吧,煜儿好久没听见额娘唱曲子了。”他窝在我怀里,黑眼仁那么纯净,扑闪扑闪的还没掺进一丝世间杂质。
轻轻一笑,微一思量,缓缓开口:
有一个人
曾让我知道
寄生於世上
原是那么好
他的一双臂弯
令我没苦恼
我跟那人
曾互勉倾诉
也跟他笑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