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点十八分,媺华飞快梳洗过后换上Lily帮忙挑的衣服鞋子,喷了Lily用强烈气势逼迫吴小姐送上来的UnJardinsurleNil,一切打理好时,司机陈叔叔已经在路头等候。
宋家是独幢的透天豪宅,座落在市郊,占地广阔,还有个让都会人羡慕不已的大院子,听说这里地价昂贵,一坪要上百万,媺华赚一辈子不吃不喝,大概可以买一间厕所。当然,她指的是平民百姓家的厕所,不是总裁家里的奢华级厕所。
大门开了,应门的不是女佣而是总裁夫人梁语屏,这让媺华有点讶异,她身材圆润,单眼皮、小嘴巴,皮肤很白,不是艳丽型美女,但亲切可人、温和慈蔼。打开门,梁语屏的第一句话是,“是媺华吗?”
不是蓝秘书是媺华,没有贵妇们高高在上的架子,只有满脸温柔笑靥。
“是的,宋夫人好。”
“别叫夫人,听起来怪怪的,你选,是要叫我宋妈妈还是梁阿姨。”
几乎是第一眼,媺华便喜欢上她,梁语屏身上有种特质会让人乐意亲近。她便顺应对方的要求说:“宋妈妈好。”
“欢迎你过来,慈善会七点钟才开始,还有一点时间,你先进来坐坐,我在烤派马上就好了,你们吃一点垫垫肚子再出门。”梁语屏拉着她一起进门。
“谢谢宋妈妈。”
双双进屋,梁语屏招呼媺华坐下,不多久管家阿姨送来一杯温茶,阿姨抿着嘴笑道:“蓝小姐,我们家太太说了,喝温的老得慢,女人还是少喝可乐冰水好。”
“我知道了,谢谢。”
“蓝小姐坐一下,再过三、五分钟派就可以出炉,夫人做的派好吃得不得了。我先上去请少爷下来。”
“好,这是今天晚上出席慈善会要穿的衣服,麻烦阿姨。”媺华将衣服交出去后,在沙发一角坐下。
她以为自己会先等来宋妈妈的派,没想到竟先等来纨裤子弟公子,他懒洋洋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媺华离开沙发、朝他微微颔首。
宋立杨在打量她,一朵……成熟的小茉莉。
她看起来恬然优雅,步入职场却没有女强人的张扬,她蹙着眉时看起来有些淡淡的忧伤,她算不上美丽,但质感不错,是会让男人想要亲近的女生,对她不熟的人,或许会误以为她是老师,但寻常老师哪穿得起要价一个月薪资的设计师服饰。
媺华在被打量的同时,也在打量对方。
他……一个只会吃喝玩乐、花钱买毒的纨裤,听说总裁和宋妈妈将他宠上天,台湾念不了就出国念,一家休学、再换一家,别人读大学四年的学费,他一年就花光用罄,这样的传奇人物,不晓得哪天他接下MATCHLESS会做出什么令人惊吓的事,到时候,她会不会真得回去和老妈卖泡沬红茶?
那些传言与八卦让媺华对宋立杨心存偏见,她不喜欢他,这是确定的。
但是她不懂,这样的男人凭什么有那样一双干净澄澈、温暖得像春日太阳的眼睛?因为他遗传总裁的基因?
还是因为……其实他的心比传闻中更干净?
鼻子酸酸的,这样的眼睛总会教她发愣,让她不自觉想起人生当中最幸福快乐的两年。
他很帅,浓眉、深邃双眼,以及可以和偶像明星拚两下的脸型五官,和总裁并肩齐立,他绝对是青出于蓝,只不过总裁高中毕业时已经在菜市场经营一个小摊子,大学尚未毕业已经有许多大企业老板来抢人。
而这个帅儿子已经快三十岁了吧,却只会歪在家里面游手好闲。
宋立杨走到她跟前,带着些许挑衅,屈身慵懒地斜靠进沙发里,手在胸前横着,双眼微眯。
媺华心底轻哼一声,站没站姿、坐没坐相,纨裤子弟公子还是回床上躺着比较合适。
“你是蓝秘书?”
她不是蓝“秘书”,正确的说法是秘书助理,但是她点头微笑,没有太大的意愿和他做解释或沟通。
“是的,宋先生可以这样叫我。”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的口气轻佻,眼神带起两分恶意,媺华应该有点警觉的,但她下意识忽略了,因为——他那双温暖到让人感觉安心的眼睛。
“宋先生请问。”于是她靠直觉回答,全然不知下一秒钟她即将深感后悔,并学会绝对不能用忖度正常人的心情忖度纨裤公子。
他笑出几分邪气,“请问,MATCHLESS给的薪水高吗,你怎么穿得起这种昂贵服饰?难道,你需要提供特别服务?”
他的话像盆冰水兜头泼下,这种话她可以想但他不能问,因为这话不只伤人还是人格污蔑,媺华脾气不算温和,但她从来没有这么想砍人过。
幸好,她还没来得及把手上的温茶往他身上泼去,梁语屏先一步出现,她用托盘把刚烤好的派端出来时,恰巧听见儿子让人抓狂的问题。
她赶紧插话道:“立杨,你在讲什么,开玩笑也要有限度。”
梁语屏瞪儿子一眼,把派放到桌上,坐到媺华身边拉起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说:“他在和你说笑,媺华千万别当真。”
这种话叫做玩笑?那么她可不可以也开一个玩笑——宋先生,你为社会做多少贡献,每天无所事事浪费米粮,觉不觉得自杀好过混生活?
她咬紧牙根,皮笑肉不笑回答,“没关系的,我才不会跟小孩子计较呢。不过为了怕宋公子误会,还是解释一下的好。如果宋公子打开过我带来的纸袋就会明白,今天我们穿的是设计师叶宁的同系列作品,目前他是公司力捧的设计师之一,下个月三号公司将替他办一场服装发表会,今晚我们出席慈善义卖会,除了让宋公子先认识几位商场名人之外,还有一个附加目的——替接下来的服装发表会先作宣传预告。”
宋立杨扬扬眉,心底想,那老头还真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赚钱的机会。
“容我提醒,我比蓝秘书大四岁。”
他扯扯唇角,刻意忽略后面那一大篇,说他是孩子?那她是什么?婴幼儿?
哈哈,她就等着他问这句,媺华笑得益发甜蜜了。
她故意不看宋立杨,转头对梁语屏说:“我外婆说没有赚钱的人都是小孩,过年可以拿红包,我表哥比我大两岁还在念博士班,每年还可以从外婆手里拿压岁钱呢。”
媺华扳回一城,眼底带上挑衅。特殊服务?哼!这一行他更适合,不必花精神做行销,恩客就会从年头排到年尾。
梁语屏看着两个年轻人斗来斗去,忍不住失笑。怎么搞的,两个人一见面就不对盘?不过媺华这孩子性子也不是软的,这才好,有人可以替自己管儿子是好事一件,媺华是祺军挑中的,他的眼光,她信任。
宋立杨直视媺华,她没有回避他的眼光,因此宋立杨很清楚她对“少爷”没有半分该有的敬畏。是她不清楚自己将会面对什么,还是她不认为他有足够的能力坐上那个位置?
“立杨,你该上楼做准备喽,别让媺华等太久。”
梁语屏跳出来打圆场,拉起儿子把他往楼梯方向推,宋立杨还想说话,但他不愿违逆母亲,于是耸耸肩、笑着弯下腰端走一块水果派往楼上走去。
梁语屏怜爱的眼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绕过楼梯转弯处看不见了,才转回沙发。
她坐到媺华身边,切下一块派递给她,微笑道:“媺华,你别跟立杨一般见识,他被我宠坏了。”
她没就此表示意见,只是拿起派咬一口,转移话题。“真好吃,宋妈妈的手艺超级好。”
“我本来不喜欢做菜,不过这两年进步很多,猜猜我做最好的是什么?”
“西点、蛋糕?”
“不,是炸鸡汉堡,我猜你应该听说过,立杨三年前在美国出一场大车祸,命差点没了。”
“是。”可是他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撞成低能儿。
“我到美国接他回台湾时,他完全记不得过去发生过什么事,连我们这对爸爸妈妈都不认得,只记得自己喜欢吃汉堡炸鸡和薯条,常常要求阿姨出去帮他买。”
“外面做的东西不健康,我就开始学着动手做,还特别去买一个气炸锅回来,就担心他吃下太多不健康的油,刚开始做的时候和外面卖的味道差很多,我慢慢修慢慢改,那阵子啊,我三餐都吃快餐,不断尝试不同的作法,好把味道弄得和外面一样,信不信现在我都可以开店了。”
“宋妈妈对儿子真好。”
“怎么能够不好,他是我唯一的指望啊。”
“可是孩子不能太宠,不然会长不大的。”她说得委婉,却也明白自己是交浅言深,有些不好意思,顿时小脸绯红。
梁语屏笑着拍拍她的肩,说道:“没关系的,这些话以前你们总裁经常劝我,可惜我听不进去,后来他越变越坏、越变越怪,我才晓得自己做错了。你知不知道立杨为什么会被送出国?”
“不知道。”
“他未成年开车又酒驾,把人给撞伤,幸好对方不是重伤,我们付一大笔钱才将事情摆平。他爸爸说若是再让他留在国内和那群坏小孩成天混在一起,早晚要变成废物。可是我舍不得啊,成天哭哭啼啼希望能把立杨留在身边,后来他爸爸不再和我商量,直接给他在美国找到学校并送出国。那个时候他十六岁,一个才念高一的小男孩就这么被送到人生地不熟的国家,多残忍,我光是想到就睡不着。
“他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很荒唐,但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管不了,他不在身边,我又能怎样?我既担心又害怕,那段日子我经常埋怨自己,这一辈子我到底做过什么好事情?”
“我没有上班工作,家事有阿姨帮忙,我没有经济压力,没有婆媳问题,我大概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但是这么轻松悠闲的我连丈夫的心都没办法拢络,连儿子的品性都没办法教好,我有什么立场批评立杨荒唐?”
曾经她满心怨恨,丈夫风流外遇、儿子不听话,她就算穿金戴银、用名牌伪装自己也隐藏不了自己满月复苦水,她恨、她抱怨,她宁愿和丈夫吵吵架,可惜祺军只会用一脸不屑鄙夷的目光望她,让她倍感挫折。
“后来朋友拉我去做义工,我参加慈济听师父开释,渐渐明白一些道理,心灵有了归依,所有的负面情绪慢慢被导正,我帮需要帮忙的孩子,我成为他们的贵人,然后打心底相信总有一天在我的儿子需要时也会有个贵人拉他一把,宗教信仰让我收敛脾气,让我想通许多事……”
她明白自己和丈夫之间的距离不是一天造就的,而是一月月、一年年累积出来,当年她理直气壮做出的决定,恰恰是分裂夫妻感情的最大原因,她以为不提不说,裂痕终将被光阴冲淡,殊不知冷漠淡然只会让彼此的心渐行渐远。
然而说到底,祺军终究是有情有义的,那么多年过去他始终没提过离婚,他尽职地提供一个优渥环境让她能够做想做的事,也让她的娘家父母兄弟不因为她而担心。
他没有企图改变她的身分、没在外人面前轻贱过她,她还有什么不满意?虽然……凭心而论,她的确远远不如他身边的那些女人呀。
何况别人不知道她岂会不懂,祺军娶她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她父亲是个土财主,父亲疼爱她,乐意为女婿卖掉大笔土地,替他筹出一笔创业基金。
多年过去,祺军不但还清当年那笔借贷还提携了她娘家哥哥弟弟,梁家之所以能够发迹,和祺军有着绝大的关系,因此梁家上下对祺军心怀感激,光是这笔恩惠她就偿还不清。
年轻的时候,算命先生说她会嫁个好丈夫、会福荫丈夫,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给祺军带来好运,但她至少学会了不埋怨。
“那场车祸改变立杨,虽然他不记得我和他爸爸,虽然他刚回家时像在抗争什么似地脾气又冲又拗,经常板着脸不理人。但师父的话我牢牢记着,我不求回报,一心一意对他好,因为师父常常对我说,人心是肉做的。所以我常待在床边给立杨说话,说师父的话、说我的心情,说他不快乐我会心疼,起初他听不进去,满脸的不耐烦,偶尔还会顶上几句,可是我知道他有在听。”
“我给他做饭,他不爱吃,我就重做、重做、再重做,做到他满意,一天天、一点点,他有了些许改变,然后我带他一起去做义工,让他看看世界上有多少可怜人,有一天他突然对他爸爸说‘你给我找老师上课吧,我想进公司’。”
“媺华,你能够想象吗?当我听到那个话时心里有多激动。他对我越来越好,事事替我着想,有时候还会为我和他贫贫杠上,你也知道的,你们家总裁长得好,气度潇洒、风度翩翩,加上世面广、人脉阔,外头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欣赏他,难免会……传出一些事情。立杨曾经为这种事同他爸爸吵过,所以才会对你说那么过分的话。毕竟总裁和秘书……”
容易引人遐想?媺华连忙摇头,“那是宋公子没见过总裁工作时候的态度,总裁一进公司就像机器人,半点差错都不允许,我们每天上班都神经紧绷,分分秒秒到不行,不会有宋公子想的那种事。”
“我知道。”过去几年她走出贵妇圏、走进社会,看得人多,怎么会不明白眼前的女孩是什么人,何况她还是祺军刻意带在身边培养两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锅配什么盖,你是怎样的女孩子,宋妈妈一清二楚,你不必担心也不需要解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锅配什么盖?
如果这是正确定律的话……总裁那种人就应该配Lily姐?型号A和型号B机器?
顿时,媺华想象Lily赖在总裁身上撒娇的画面,想象Lily说:“阿那答,人家喜欢那个Cartier豹头手镯,你给人家买嘛……”
媺华忍不住从头顶到脚底冒出鸡皮疙瘩,像受到严重惊吓似地连连摇头,把那个想象画面给摇出脑袋。
如果让Lily知道她想象过这种事,肯定会从她的CalvinKlein金色压纹真皮波士顿包里拿出一把镶钻的手枪,砰地向她额头正中央开枪。
而当她的脑浆四溢,在长毛地毯上四处蔓延时,她会不屑地冷冷一笑说:“我果然没猜错,脑浆稀少、成分不佳,难怪想的全是些没用的东西。”
“媺华,我替立扬向你说声对不起。”
“没事的,我不会放在心里。”梁语屏的道歉拉回她的思绪,她端起盘子,笑着转移话题问:“宋妈妈,我可以再来一份吗?”
“你喜欢我做的派?”
“喜欢极了。”
“那好,以后常常过来,过来前先打通电话,宋妈妈马上给你做。”
“真的吗?太好了。”
之后她们又聊不少事,大部分是梁语屏在说媺华在听,好像好不容易找到人分享似地,她唠唠叨叨说着,媺华笑得温柔安静地听着,那个熟悉的感觉像是回到杜妈妈家,和她窝在沙发里,翻着杜立勋的老照片叨叨絮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