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黑色郁金香]
第139节一三九、“才儿,吃饭喽,吃完了赶快上学堂。”
余茂才回到办公室便迫不及待掏出口袋里的那封信。刚才当着姚哲的面不及细看,现在他需要好好斟酌。
当一行行排列整齐的五号仿宋字体争先恐后钻入眼帘的时候,他“突”地立了起来,似有无数根芒针置于坐榻之上。尽管已经知晓了信的内容,但恐惧的冲击波依然强烈撼动着他的每根神经。他似一头困兽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老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住自己,是猎人的眼睛,躲在哪棵树后或是哪垛草丛中他不知道,只觉着一股凉气从背心袭来,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余茂才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冲了一杯茶,点燃一支烟,尽管已经戒烟多时,但现在他相信尼古丁能缓解压力。
他倒在沙发上,深深吸一口烟,然后面朝天花板缓缓喷吐出去,一吸一吐,蓝色的烟雾在头顶上缭绕,透过浓浓的烟雾他仿佛看见故乡土胚老屋屋顶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看见白发苍苍的母亲佝偻着腰在灶膛边烧火,红红的火焰映着母亲满是皱褶的脸,灶屋里弥漫着地瓜粥浓浓的香气。
“才儿,吃饭喽,吃完了赶快上学堂。”母亲在灶膛边叫,边端出咸菜,顺出筷碗。
弟妹还在酣睡,余茂才便背上书包出门了,他要去上学。天刚刚发白,踏着铺满薄霜的土路,卷缩着脖颈他一面朝母亲挥手,“进屋去吧,外面冷。”一面将出门前母亲塞进衣袋的两个鸡蛋握在手里,那鸡蛋热乎乎的,一股暖流顺着手心瞬间弥漫到全身。
余茂才对父亲的印象很淡漠,记忆中他除了会做农活,平日就和没这个人一样。父亲言语短,短到不和人说一句话,包括母亲、儿女。从地里回来放下锄头便往门坎上一蹲,吧嗒着他的旱烟,饭好了他添上一碗又蹲回到门坎上。母亲老数叨:“这辈子怎么就找到你呀,老头子,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不知冷不知热的榆木疙瘩。”
记忆中父亲这辈子好像只主动找自己说过一次话,那是考上大学的那年,临离家的那个晚上,父亲怯生生走进偏屋,树皮一样粗糙的手在怀间掏啊掏,掏出一个纸包:“茂才呀把这点钱带上,离开家得用钱呀,可不能让人小瞧了咱家的秀才。”他撩起衣襟抹一把眼角的泪,又怯生生退出房去。
一支烟很快便燃到了手指,余茂才被烫了一下,他飞快地扔掉冒着烟的烟蒂,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朝外看,窗外秋色正浓,市府大楼前的绿化带里上月移栽的几棵银杏沁黄如盖,姹紫嫣红的菊花布满了林荫道的两侧,只是天上乌云密布,压抑了秋高气爽。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时光流逝的好快哦!”余茂才从心底发出感叹。大学毕业后的这几十年,他抱定韬晦,忍受炎凉,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不敢说自己是个成功者,但却敢说自己是个顺应时代潮流的人。无论是计划经济,还是现在、无论是阶级斗争还是发展是硬道理、他都是一只出色的猫。当机会没有到来时,他懂得蛰伏。当面对猎物时,他懂得使用利爪。当面对危险时,他懂得规避。当面对主子时,他又懂得温良恭俭让。他能适应万变的环境,善于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有分寸地周旋于各类领导之间。他以绝顶的智慧常立于不败之地,而这智慧来源于知识,来源于先贤的教诲,他早先是这么认为的。
他始终不忘宋人洪迈的《容斋随笔》,那还是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偶尔读到的。书中《士之处世》篇时至今日他依然能倒背如流:“士之处世,视富贵利禄,当如优伶之为参军,方其据几正坐,噫鸣诃棰,群优拱而听命,戏罢则亦已矣。见纷华盛丽,当如老人之抚节物,以上元,清明言之,方少年壮盛,昼夜出游,苦恐不暇,灯收花暮,辄怅然移日不能忘,老人则不然,未尝置欣戚于胸中也。睹金珠珍玩,当如小儿之弄戏剧,方杂然前陈,疑若可悦,即委之以去,了无恋想。遭横逆机宑,当如醉人之受骂辱,耳无所闻,目无所见,酒醒之后,所以为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损哉?”
他觉得这洪迈的《士之处世》完全是量体裁衣为自己打造的一篇醒世名言,在日后的工作和生活实践中,他以这篇文章视为座右铭,读书、读人、读世界。
这文章说读书人看待富贵利禄如同看戏,知道戏一结束众人拱手听命的唯唯诺诺就结束了。看任何华丽的场景都要像老人对待时令节日,少年时白天玩,晚上玩仍恐时间不够,到了花灯收了,烟花散了还惆怅的不能忘怀。而老年人从不把高兴和悲戚放在心中,目睹金银珠宝也如同小孩做游戏,当那些东西摆在面前时似乎很喜悦,一旦离开也就不留恋了。遇到无礼的诬陷诽谤要像醉酒人受到辱骂一样,不闻,不见,酒醒之后我还是我,没有丝毫改变。
余茂才认为文章中说的老人不指年龄,而是泛指知识应该赋予人的一种成熟淡定的心态,他想,无论何时如果都能报以这样的心态对待人世间的一切纷繁复杂、利害得失,自己的人生便运筹帷幄了。
凭借这样的境界,心态,在最初踏上职场和后来走入官圈的一路上如鱼得水。除了得到同事的认同,更得到领导赏识。随着职务的不断提升,地位的不断变化,当他自以为参透了这个没有英雄,只有利益的时代,他也与时俱进地在洪迈的《士之处世》的基础上,总结出许多新内容。他把这实践中得来的内容看成秘笈,虽无法示人,但却让他仕途和利益上双双获得极大的丰收。
现在竟然有人突破了他的秘笈,用一首不入流的打油诗挑战他的智商,挑战他数十年来的经验,他坐不住了,“是哪里出了错?我该如何策应,如何应战?”亅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