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长相守 第二百五十九章 苍生何辜仰天问

作者 : 笑振容

自那日无果的冲营过后,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冷澄索性把城中事务都交给陆同知,自己定在军营每夜不眠不休地守着。胡副将知他心意,也不再劝他。陆同知几度唠叨着想把他拉回官署,到最后也只能叹气而去。小谢仍是时不时要冒出头来嘲弄他,但语气明显比以前和缓了些。

从小兵到将军,从衙役到知州,所有人都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只是众人没想到的是,下一场战斗,并不是在战场上。

陆同知忧心忡忡地上了堂,心里暗恼。这都什么时候了,百姓不好好过日子,还要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吵上公堂。有这个时辰,他还不如去看工匠修城墙。

他往堂上一坐,语调烦躁:“堂下何人?”

一个华服公子上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操着一口生硬的京城官话道:“在下元英,昨日刚入城。”他指了指旁边跪着的衣着朴素的男子,“今天来拜见大人,是为了这人撞碎了在下的玉佩。”

陆同知只觉头大如斗:“他撞碎你的玉佩,你叫他赔就好了。干嘛非要闹上公堂?不知道如今这镇州城是什么光景?”

那元英只是微笑,眼神里透出狠意来:“大人有所不知,我这玉佩原是贵人所赠,是成双成对的。他一个穷光蛋竟然敢撞碎了它,让他赔他赔得起吗?”

那平民男子吓得急忙解释:“大人,大人,小的是平头百姓,一向是本本分分的。今天好好走在街上,不知道怎么就撞到了这位公子,撞碎了玉佩。这事是小人的不对,小人愿意倾家荡产地赔给这位公子,可是小人这也是无心之过啊。若按这位公子的话,可就没有活路了啊大人……。”

陆同知揉了揉太阳穴,心里既不满这贵公子的跋扈,又有点同情这小民的无妄之灾。他一心认定了是这元英纨绔习气发作,自己没拿好东西,不小心摔了玉佩,要迁怒旁人。这事儿若不到公堂上也就罢了,既然到了镇州公堂上,也不能容这人仗势欺人,说打说杀的。

他调和道:“玉佩是死物,人是活的。这位公子你就是把这人怎么样了,也换不回你的玉佩来。再说跟他这种人计较,也有损您的身份。不如就这样,您度量放宽些,让他赔点钱罢了。”

元英却不依不饶起来:“大人,我这玉佩可是贵人所赠。大人若不信,我这还有一块,给大人您看看……。”说罢竟要上前。他身后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家奴也在旁边附和,哗然成势。

陆同知喝令衙役拦住他,一字一句道:“元公子,还是那句话。玉佩是死物,人是活的。您若是想指着拿这玉佩背后的贵人来压我,那您可是找错人了。我就是再不济,好歹也算是一方父母,做不出为个死物把活人把死里逼的事!”

说罢,竟是要拂袖而去。

不料刹那之间,变故陡生!

背后是衙役的惊呼和痛呼,陆同知绷着脸转过身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支浸了毒药的飞镖以及满眼的鲜血……。

元英手里擎着几支同样的飞镖,笑得宛如恶魔。他身后的家奴,拿着的短刀已经深深插进了几个衙役的胸膛。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不过转身一瞬,公堂上已成修罗地狱!

那平民男子目眦欲裂:“大人……你们……。来,来人呐……”

元英低头看了他一眼,莫名地笑了一下。他慢条斯理地从衣袖里取了匕首,却极快地俯下了身子,在倒地的陆同知眼前来了一记割喉。鲜血从平民男子的刀伤里狂飙而出,有如平地而起的涌泉,说不出的残忍。

元英依旧笑的冷酷,对着陆同知张大的瞳孔毫不畏惧地放狠话:“大人您还还真是个好官,只可惜命不长了。黄泉路上别忘了,在下拓跋英的名号。也不妨回头看看,看这镇州究竟是谁家的天下!”他眼一横“办完事了,还不快走!”

家奴领命:“是!二王子!”他们抽出了染血的短刀,将它们无情地扔在地上,踏着它们簇拥着元英退出去,然后拽过公堂门口拴着的马,疾驰而去。

元英衣服上染了血迹,眼睛里却是毫无波澜。跑出一段路,还没等所有人开始议论他们这些奇怪的人,他就自己先开了腔:“让开,让开!有鲜卑刺客,刺杀大人!大人生命垂危,我等受命向郡里报信!”

民众听得此信都大为惊慌,纷纷向公堂跑去看大人伤势如何,根本没有人想起来怀疑这群风风火火的人。

元英带人一路以这个理由骑行出城,到了荒郊地里方放缓了速度。

他仰脸看天,眉目里尽是志得意满:“虽说错估了这老官儿的官品,不过好歹该做的都做完了。我看他一天不死,一天就得记得拓跋英三个字了。啧,果然还是刺杀这种事对我的胃口,可惜不能留自己的名字……。”

原来这元英,就是当年从京城逃回鲜卑,“死而复生”的质子拓跋锋。今日种种均是他一手安排。伪装世家公子带着手下私兵混入镇州,再拿假玉佩在大街上碰瓷讹人。装作不依不饶揪去官府,本以为能借着看玉佩的时机近身刺杀大恒官员,不想陆同知软硬不吃,只好用了手中的毒镖,又命令私兵趁着别人不备,杀尽一公堂的人以激怒大恒。随后,借口报信,全身而退。

阳光冷冷地打下来,衬着他阴鸷的眼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等到军营里的冷澄和胡副将收到了陆同知遇刺,众衙役身亡的消息匆匆赶来时,陆同知也已经气息奄奄。

冷澄心里有愧,欺身上前:“陆大人,陆大人,你怎么样?”

陆同知半个字不提自己,只是执拗地念叨着几句话:“拓跋英……鲜卑人……不要…不要…。”

冷澄眼睛一转就明白了前两个词的意思,果然是鲜卑人贼心不死,连刺客都派来了了。胡副将一拳头捶到桌子上:“可恨的鲜卑人,连文官和百姓都不放过!”

陆同知不赞同地皱皱眉,仍是执拗地说:“不要…不要…。”

冷澄切切地问:“不要什么,陆大人你想说什么?”

陆同知硬撑着才说出来:“不要贸然开战……不要贸然……咳咳咳。”

冷澄听得心痛不已,胡副将却是不解:“女乃女乃的,为什么不开战!鲜卑人都把我们欺负到什么份上了,跟他们打,让他们血债血偿!”

陆同知瞪了他一眼,却说不出话来,继续咳得撕心裂肺。两眼要突出来一样,两只枯瘦的开始手在空中乱抓。胡副将忙低声道“行行行,听你们的,听你们的。大夫,这陆大人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只是中了镖吗?”

大夫声音低沉:“镖上淬了毒,剧毒。只是见效不大快而已,就像史书里的牵机毒药,是要慢慢地折磨死人。”

冷澄如遭雷击,半天才艰难地吐出话来:“大夫,是没办法了吗?”

大夫重重叹了一口气,抹了把泪才说话:“事到如今,老夫也无力回天了。”

一时间气氛凝重,冷澄和胡副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在旁边默默地守着。守了许久,冷澄被别人找到:“知州大人您看,那些衙役的家属都在外面哭呢,您是主事的,你看这……。”

冷澄如梦方醒,看看床上挣扎的陆同知,再想想无辜枉死的衙役们,只觉万箭穿心。他悠悠地回了一句:“知道了,我跟你去看看……。”胡副将抬起头来:“你放心吧,有我在这看着呢。这家伙,唉,听说陆大人的家眷跟你我一样,都在别的地方。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是我们这些同僚帮他了。”

冷澄迷迷糊糊地出了门,一阵冷风吹来,把他吹个透心凉。他抬眼一看,满堂的鲜血还没被擦干,配着那些寡妇孤儿新穿上的白衣,更显得凄清苦楚。

他一步步向那一片红白交织的画面走去,心头里一个词挥之不去。

苍生何辜?

苍生何辜!

陆同知挣扎了许久,手终是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回光返照似的有了些精神,转了转头,一看就看到了宿敌胡副将。

胡副将见他眼神清明,顿时一喜,刚想说点什么却被他打断了:

“在下快要去了,临去前不想听胡大人说话。”

胡副将憋屈地住了口。

“还是那句话,请胡大人有点脑子,别贸然开战。”

胡副将抱着顺着他的意思的想法,无奈地点点头。

陆同知见他没反驳,眼神里透出了点喜悦,他眼神开始模糊,看不清屋子,更看不清胡副将的脸,唯有一幅图画不停地在眼前晃,分外清晰。

那是上次战争的时候,他们一批文官和武官一起守城。虽说每天都还是吵来吵去,不过在鲜卑军队退去的时候,大家却是喜悦的忘记了文武之别。

那天的庆功宴,就连他自己也禁不住满口老哥老弟的,跟那帮粗人喝了个痛快。

是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又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呢?

大概就是鲜卑人退去后不久吧。果真是能共患难不能共太平。

陆同知清了清嗓子:“胡副将——。”

胡副将挠挠头:“嗯?”

陆同知忍着喉头起伏不定的气息,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最后的话:“以前说的那些话,对不住……。”

胡副将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嗨,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这瞎客气什么呐。你们文人就是……。”

他刚想找个好听点的形容词出来,就看见病床上那人微微一笑,阖目而逝。

再没有毒药的折磨,再不用操心城墙的修建和公堂上的案子,再不用跟自己看不惯的武官跳着脚吵架,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没能在城头上,乘着夕阳,再看一眼自己拼命维护的镇州城了吧。

镇州同知陆修齐卒,年四十六岁。

当冷澄派出去报信的人到了京城,镇州的消息迅速地传播开来。不乏一知半解的人按照自己的理解推测,又被其他的糊涂人奉为圭臬。身子快足月的倚华趁着朗云不在,贴着门听外面的闲话:

“听说了吗,镇州的官儿在自己的官署被鲜卑刺客刺杀了!”

“是个文官,而且还是个主要管事的大官!听说是在审案的时候被刺的,自己中了浸了毒的匕首,身边的衙役被刀子捅了个透心凉,公堂上满是血呢!“

倚华听得这消息,再想起前几天做的那个梦,只觉天旋地转。她慌张地转过身,摇着头想把刚才听到的噩耗摇出心里去,身子却禁不住这样的惊吓,软软地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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