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避着他目光,只因为,我一直都找不到真实的自我,那个真正的我,就像是被留在天涯海角一样的远处了。而我就这样,在自己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样古怪的想法,让我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这个躯壳的我,也同样不忍,不忍让他等待,我听到她说,很认真地说,“我没什么,已经好了许多了。”可是,无论哪一个我,一面对他,总不能将谎话说成真事,总会若有若无地,露出深深浅浅的痕迹来,更何况,他一直都是火眼金睛,可以洞察一切,连眼睛毛都像是空的。他一定是将我的种种状况,看得分明透彻。
因为,他接下来说的话,连傻子都听得出,那么明了,他纯然是为了安慰我,他以为我是害怕了,害怕死掉那件事。我也确实害怕啊,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尝试,我也不愿意去死。可是,有一些时候,我又会觉得,再没有比死去更美好的事了,因为,生竟然是排在死的后面。
他对我说,我只是水土不服,没有什么大碍,等进了长安,好好调理,就会定然无碍。大概是为了让我也真正的确信,他说过之后,还很大方、真实地笑了一下。
我的记忆里,留存了太多太多的他的笑靥了,有喜有忧,可是,最多的就是平静。今天,他笑的这一下,一定不是喜,也不是平静,那么,就是忧了。也许,刚刚那个时刻,他以为再也唤不醒我了,而真心地珍惜我。要真是那样就好了。我多希望,他再也唤不醒我,我们这样平静而美好地一起走过,走过我的人生,他的一程,那该有多好。《》但我知道,那样的美好,我是奢求不来的。
可是,那熟悉而美好的声音,又一次提到了长安。记忆一闪而过时,我已确知,那高大幽深的城墙下。不知道藏着多少的无可奈何,那样让人无能为力的无可奈何。只经历过一次,就会一生铭记,无论有过多少遭新鲜的乐事,想要将它掩盖。也只是徒劳地绝不能将它掩盖。
他淡泊的目光里,似乎是闪起了对于长安的回忆,一闪一闪的眸光里,细腻地闪带出来的光线,已织成一种清楚的想念。我们就是隔着这么一道,有时若有若无。有时浩如长空的思念,只有我知道,这思念熙熙攘攘萦绕于他怀中时。我有多么的难受。他在想念着我的梦魇啊,我的心上起了一道伤疤,这样这样的痛楚,这样这样的无奈。每近长安一重,这种痛楚也会更近一重。直到。我们在入夜后的停泊,天地都定在原点。一动不动,才能让我以为是一个朦胧的转折已经来临,而我也能暂时透过一口气来。
这一次,我贸然对他说要到岸上去瞧瞧,阳光耀下来,我伸出手去拦挡阳光,我的精神特别好,有一半是天意使然,有一半是我竭力为之,他于是很是痛快地同意。
我们一路穿行的三、五人流中,简简单单的行走,连一个小厮都没有带。这是我最喜欢的简单了,能这样和他在一起,我就会骗自己,他不是秦王也不是李世民,他就是他,他和一切都无关,他只是我心中的那个佳公子。而用这些,换他可以写出华彩天然的文章,可以与我闲敲棋子,夜秉烛诵诗书,总之,我们不去争什么天下,我们只做天下寻常眷侣都会做的事情。哪怕,是要用一些心思去经营生计,去忧愁衣食。只因为,我私心里觉得,那样,他会全心全意用来对我,再也不用我和他的天下,他身边的女人一绝高低。
我想,这简直是我有生之年做出来的最美、最美的美梦,我们再也不用……他本来顺势垂落的手臂,忽然,拉住了我的手,温温的触觉一动,我就抬眼去看他。在我做这些美好的美梦时,他不仅在我的梦里,也在我的眼前,也许这一生,我就只对他修来了个眼缘。因为,阳光那样照下来时,打在他侧脸的上光线恰到好处,将他描缘得熠熠生辉。
我看着他,忽略了周遭。只有独到的品味,他拉着我,是为了进到一家瓷器店。我们在一架瓷器之间相互对望时,他看的是瓷器,而我就是纯粹在看他。他修长的手指,搭上或浓或淡的釉面,目光在上面认真地流转,似乎能生出浓郁的光彩来,让我觉得美不胜收,恨不得要多生出几双眼睛来,将他的种种神态,都藏进眼睛里面去。那一刻,我贪婪得就差冲着他留口水了。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市镇,瓷器却做得很好,有上等的白瓷,精明的店家,立刻前来介绍,他说这是刑窑的作品,仿佛这二字能够代表一切。我想,那就一定是个大窑口了呗。
果然,李世民好像挺喜欢的,店家立时跟进,又说那灯台如银似雪,简直是称赞之词绵绵不绝。我都要听得神魂颠倒了,觉得,如果有那个闲情逸致,真要花钱买他这副华辞,好让他歇会儿。
我们本是行在路上的,要尽量简装轻载,可是,李世民竟然非要买那个烛台。虽然,我也觉得这个烛台很是不错,但他是谁呀,他可是秦王,差一点点就富有四海,什么样的宝物没有,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买这个呢。我想不通时,他已经付了银子,拉着我出来了。那时,天边升起一片老云,看来是要携风带雨,我们便一路向回走,这回我又改行,开始嫉妒他怀中的烛台了。因为,他一直都抱得紧紧的,简直是一副重以极的样子,生怕有人会从他怀中夺走似的。我心里稀里糊涂地就冒出来个,要将它砸碎的想法。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夜里躺在床上,睡得半醒时,我觉得自己可真的是疯了,都能有这样的想法,还不是疯了吗?然后,又恍然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个烛台。一整夜下来,都不知道是在想着什么,总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天公做美,没想到天会下大雨,而这次的大雨,又会漫长到这般地步,我们因之被阻在这里。只因,河道长了水,行舟并不安全。本想转到陆路,却又遇到泛洪,就只好真正地无计要施,只好遥遥无期地停地此处。
能和心之人一起流亡天涯,在我,应该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原本不用去长安这件事,是从里到外,都应是使得我开心的一件事。但是,我没想到,身体又在这个时候不争气,病势偏偏见沉,还恰逢缺医少药。我觉得,那个算命先生也许是卜对了卦,我若是在这个吉时,顺应天时的死去,也算得上是与他白头到老。大体还要感念上苍让我,在发未雪白时死去,那么在他老迈年高的岁月里,蓦然回忆起我来,也会永远是这么个年轻顾盼生辉模样。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像书上说的顾盼生辉,但只要能完美地活在他的记忆里,我也觉得,是一件好事。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总是醒不过来,因为眼皮一直很沉、很沉,而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好睡啊睡,在半睡半醒间,似乎听到李世民在威胁那郎中。我虽是神思不明,但是心底却一直有一片清明在,可以隐约猜得出,那郎中也许是在说我已经是束手无策、药石无灵。因为,我一直听到李世民尽量压低着声音,在和他说着什么,而那郎中就一直是颤着声音说,“不行、不行。”
分别很是可怕,相聚亦是可怕,但在无可奈何时,也许这样分别,才是最好的结果。
然后,我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终于很费力地睁开眼睛,一睁开眼睛,我就努力向他笑,跟他说,“我不要紧,小时候有病,也可以挺一挺就过去。我的身体很好烧火添材又快又好。”
我还给他看我的手,从前,那上面还长了好几个茧子的。可是,现在好久不烧火了,它们就都不见了。呵呵,有一点像公主了呢。我还告诉他,我的心里话,我一直不相信自己是公主。因为我这个样子,怎么会是公主呢?杨赟珂虽然不是皇上亲生的公主,可也是那贵族家的小姐。不像,不像,我一点都不像她。我根本与她格格不入,而且我由打心眼里就希望,自己真的不是她,那样,我们今天这样离别真的是让人伤心。好吧,事到如今,我是不是她,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上天想给的结果,其实是这样的,试问,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忤逆得了天意。
许是说了太多的话,我止不住咳了起来,这一番咳很是惊天动地,眼泪都咳出来了。李世民轻轻抚着我的背,对我说,“吉人自有天相。”他近在我身边,这一刻,没有人能将他从时光中夺走,他可以在我的回忆中安稳落脚,也许这个回忆,明天就再不能回忆。可是只要有了今天,一切就已经足够。
吉人,什么样的人,才是吉人呢?一个亡国的公主,怎么会是吉人呢。我心里觉着不像,口上却并不说出来。我只是瞧着他,生怕,而今的错过,就会是个永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