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利要让那大夫给我回复,之前已经失落很久的记忆。♀
大夫很是犯难,最终却被逼得点头。
他给我诊了一遭脉,说我是因为头里有淤血,才会失去关于小时候的记忆。那大夫见我盯着他的目光有些发紧,不仅发紧还有点发直,以为,我是很着急想起从前,语锋一转,便说出许多可人的话来,“如果足够天长地久,那么,这些淤血就会自行散化。到那时就会不治而愈。”
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说法。
然而,许是同许多从前的事一样,这天下,终究是没有什么,是真正可人的事,他最后的语锋忽转,却是一路的,急转直下,“只是这个天长地久,可能会是足够长,至不可限量的遥遥无期。”
我想,也许我的那些从前,会等到,我真正要死了的那一刻,才完完整整地冒出来,供我走马观花地想一遍。但那时,美好、丑恶形状的一切,已经统统没有关系。就连风中也飘着我的过去,可是我不知道,那是我的过去,甚至不比这些风更清楚。无知这种东西对人很好,它不让人们对什么害怕。
颉利大概也认为,如果放任,我在不断来往着新的记忆的人世,自然地想起曾经,是一件多么不可能完成的事。于是,他一再主张用药,将那无可限量的遥遥,变成有可限量。
我终于有点明白,颉利要做什么了,他是要我恨李世民,像他一样的恨,却一直没有如愿地煽动起我的恨火。于是,他就想让我找回,从前那些可怕的记忆。他是觉得。我的人生过得这么的轻曼,若是不添些恨进来,我就会一直像这样没心没肺地自由自在,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找不到它的边缘。♀
颉利很快端来那药碗,逼我喝下去。我真奇怪,我从前喜欢他哪里,他对我一直都这样残忍。
我告诉他,我不会喝,因为我根本不想想起来。我这样直白地对他说。看见他的长袍在空气中拧出好看的泽光,然后,迂回着再打一个折。他要走过来了。
他将那碗药放在桌子上。声音很轻、很轻,他对我说,“是为了余关关,还在同我怄气。”
我摇摇头。悻悻地叹气。
他在床边坐下来,“你从前。不是总想去秋阳谷吗?”
我有点儿想不起来那个地名了,我想不用去了。可他却说,我已经去过那里了,那陵寝所处的地方,从前就叫秋阳谷,只是现在那个名字被废弃了。所以不是所有人都记得它过去的名字。
我不再想听这些。
我对他说。“我有点累了,想要睡一会儿。”
他仍将那只碗端了过来,他说。“等一会再睡,先喝了这碗药。”
我转过头,帐子上画的是优昙婆罗花。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时。我觉得,他是个不可救药的纨绔公子。每天唧唧歪歪的,简直连哥哥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而今天,对于他的回首,则会每每让我惊叹,他简直是一场之于我的灭顶之灾。他将我重复带进,我好不容易逃月兑的牢笼,还要帮助我拾寻,早已碎如齑粉的悲剧,将那些伤口重新置开来看,有多狰狞,有多嶙峋。他现在苦口婆心地,要我提前看见自己的伤口,然后掉进伤口里沉沦,无法自拔。
我决定要奋力地拒绝那个伤口。
我只是想,像从前一样地过活,哪怕落了寂。
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抗拒,他抱着那只碗叹气地离开。
第二天他没有再提吃药的事儿,他带我去附近的市肆。虽没有长安的繁华,但风致与长安很像,因这里离长安很近。近到如果使劲呼吸,长安皇宫中的龙涎香,就会从茫茫时空中闪出味道,渐渐变得馥郁,让人来不及认真攥住那个开头,就能写成一篇关于流芳百世的传奇。它香得如此嚣张。我伸出手掌来,握成一个虚空的形状,似乎可以感觉到,那缭绕的香气撞上我的手指,它发出微弱的叹息声。
他带我去一个书楼,听说书人说书,我从前也听过两次,虽然觉得好听,但也很容易睡着。
不过,睡在在一段段千奇百怪的故事中颇感自由,自由得无法无天,我枕着我的掌心睡觉,亲切、自然。
我不喜欢滴水不漏的故事,编造的痕迹过于明显,因为如果活过,就知道这日复一日演绎着的生活中,本就有天然的漏洞,一点点向更深处坍塌。
那个说书先生讲得很兴致,他们的嗓音都有点特别,有的嘶哑,有的沙哑,还有的像融去了一半的声音,只剩下半个声域在说话,总之天然的不正常。不过,这会使他们变得与众不同。今天,他津津然讲的故事,是一个女主,针对家破人亡之后的情感变化,并最终走上复仇之路,又复仇得很圆满的故事。属于仇恨范畴,我不爱听,而且简直觉得这是颉利故意的。
我只是在听到这个故事后,有一点很不明白,圆满的复仇,他是属于虐恋还是属于大团圆风格。这下子我不仅不爱听了,还很困惑。并深深地隐入到这桩困惑里面去了,我两个眼放着光,津津有味地困惑着。
好在面前几样的小吃中,有一味五香花生米,吃得人嘴巴里很香、很香。我吃了整整一盘子,然后,开始喝水,上面的老先生也喝水。老先生笑了笑,继续说书。他笑得时候,很像是个轻蔑的先知者。而我就是一个无知的无聊者,因为,我的困惑,并没有结成什么果实。当年李渊,肯定是困惑于杨朝的官怎么这么不好当呢,总有想去做皇上的感觉呢?结果,人家做成了皇帝。可见,不是困惑的本身不好,如果今天我能灵光一现,会不会就一路掀翻所有阻碍,不仅弄明白了,这则故事,它的实质,就是一则虐心文,还顺带以其为榜样了结了自己的爱恨情仇,从此在红尘中留下众生可以侧望的剪影。
颉利坐在对面,一直很耐心地看我吃花生米,喝水,然后带我离开。这个王子做的事情一点也不王子,我们挺无聊的,站在河边看人家捉鱼。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我就觉得看这个挺有意思的,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很有兴致。我隐藏在这个兴致之下,显得挺开心的,就像得到了一个涉世未深不及悲伤的理由,咦,涉世不深,就这点好处。
这里物产丰富,人们在街上卖五颜六色的石头,末世皇帝的搓脚石,鸡蛋壳绘成的不倒翁,还有本土才俊写得的天书。
我里外翻看着一本号称天书的《天书》,果真是一个字儿不见,我决定买下它,因为我读懂了它。
天地人间的每一个场景,落入它的空白中,都可以成为它要记叙的内容,这才是天书的气质。
但买这本天书代价很大,颉利付了足足十两银子。颉利很有钱,常常挥金如土,可那不关我的事,我现在想与他划清界限,才不能欠他的。
我苦思冥想后,做为报答,我乖乖地喝了一碗药。我抹了一把嘴角,感叹,他一直有办法对付我,包括知道怎样,才会让我觉得有愧于他。
第二天,他对我说,有人已经将陈腊月敛了。我哭着,喝了第二碗药,然后,我发觉,我有了一点点儿回忆,似乎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防备李世民。那么颉利,他并没有骗我,我已经记起了,秀月宫和镜中雍容高贵,从前母仪天下的母后。
我难得自我觉醒,开始努力喝药,喝滚烫滚烫的药,并努力想要想到更多,却不能果真想起更多。
颉利说,“李世民已经取道雁门关。”不等我反应出来,那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娓娓道来,“现今,突厥那边正是大雪封山,无法入内通知。但若等到开春,冰雪消融时,李世民的大军就已经兵临城下,势不可挡了。所以要让,李世民走得慢一点。”
我还是太幼稚,还是太简单,根本没有想到,他怎么会不能入内通知呢。尽管现在是大雪封山,他也总会想到很多的办法的。
如果,我肯折回来想一下,他是否是要将计就计,要让李世民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困在里面,然后,前后夹击。但那时,我着实没有想得太多,也就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卖力地跟上他的思路,任由他将我带乱。
我还很奇怪,李世民会听他的吗?但我想,颉利一直很厉害,他想要做的事,也很少会不成功。于是,我捧着天书,认真听他说,亦如同天书般难懂的现实。他说,“罗成由于要去做一些事情,会押着粮车晚些到来,如果可以顺利地支走他,让他晚些到,李世民他们就会不得不退出来,要是那样,就可以兵不血刃地阻止生灵涂炭。”
我很喜欢兵不血刃,以为那就是双方罢兵的意思。
我说,“不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吗,大唐人都熟读兵书,为什么粮草还会到得如此晚呢。”
颉利说,“他们铁骑飞蹄,就是要行个,人知鬼不觉的计诈。如果整配粮草,就有失刻意寻求的诡道,正是基于这些考量,罗成会晚些到,做足了唐军轻敌,冒进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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