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就算早知道李寻欢或许不能活那么久了,但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仍无法泰然处之。
李寻欢一辈子对得起的人太多,对不起的人太少,他是那种宁可全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也不愿自己对不起别人一次的人。可郭嵩阳却是他这极少数对不起人中的一个,但他却再也无法弥补了。
所以当他儿子的母亲千里迢迢从西域前来求他相助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应下了。李寻欢一点不怀疑,因为这孩子跟郭嵩阳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直到他身死他也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他或许已经忘了,他曾远走西域和当地一位异域女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后来竟还有了孩子,只是当时他人已不知所踪,那女子也是烈性,独自生养了孩子整整十二年。也幸是当地民风开放,再加上这女子所在的教派在当地很有地位,这十几年两人都没吃什么苦头。但这西方的教派从来不被一些中原名门正派放在眼里,他们对这些人有个更为统一的称呼,魔教。
然而天下名门侠士,正人君子大都难以免俗有那么个逐名逐利的癖好,魔教异宝的消息不知从哪传出,一帮名门正派就忍不住摩拳擦掌要除魔卫道,伸张武林正义了。这真是无妄之灾,魔教上下几乎被屠戮干净,只剩孤儿寡母死命逃出。名门正派们翻遍魔教上上下下都没发现异宝的线索,定是在这两只漏网之鱼身上。
还好名门正派都还有这么个毛病,那就是好脸面,大张旗鼓追杀这么对孤儿寡母说出来可以笑死全江湖,明的不来但架不住人家有死士。谁能知道明面上风光霁月的江湖名门私底下竟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势力。
碰到这种事就算是素不相识的人李寻欢也不会见死不救,更枉若这还是郭嵩阳的孩子,为他而死的郭嵩阳,他李寻欢就算为他的孩子去死也是义不容辞的。他把这母子送到少林,少林寺也是名门正派之一,却是少数没参与剿魔的名门正派,这帮和尚虽然又臭又硬,但善恶还是拎得很清,也是少数李寻欢可以相信并托付的势力。
这对母子竟然寻了小李飞刀的庇护,这让仍旧在追杀的门派有些踌躇,小李飞刀冠绝天下,这些年来他说的话几乎代表了武林的正义,他若开口揭穿,他们几十年来营造的清誉就岌岌可危了。但踌躇也是一时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道理这些正人君子高门侠士混了江湖这么久,他们记得最清楚。小李飞刀又如何,刀只有一把,总有发完的时候,更何况听说他已经快病死了,只要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想,他们又神气起来,左右自己不会亲自出面,但不能看着一代神话陨落真是可惜。
整整三十多个杀手,个个放在江湖都称得上一流,这帮正派人士收了那么多门徒敛了那么多钱财养出这么些人,谁说不是丰功伟绩。可这番“伟绩”却已触到了朝廷的底线,这是他们最后的势力了,他们却不知此后他们在无法派出更多的杀手了。谁说江湖朝堂两分离,李家世代簪鼎,报官这种事平头百姓都会做,谁说李寻欢不会呢。
可李寻欢现在却连嘲讽的力气也没有了,否则他定会对着那领头的人好好“歌功颂德”一番。他手刃了整整三十人,眼前除了他自己便再无活人,可无论是西门吹雪还是李寻欢都知道现在才是最危险的时刻。李寻欢身上已无飞刀,藏在暗处的那人还不敢肯定,但西门和李寻欢心里却清楚,他杀了那么多敌人,自己也伤得不轻,每发一刀,对他的身体都是摧残。只是他对敌的时候谁还想得起他还是个病人,一个两天前还卧床不起频繁咳血的病人,是什么力量让他站在这的,谁也不敢相信,此前死去的三十人当然是最不信的人。但他现在真的已是强弩之末了,意识已经半昏迷,现在就是个孩童也能杀了他。他怎会不知道危险一点还没过去,可身体却由不得他自己,最后一把刀射出,他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一个人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力求生,何况李园里还有人在等他,他是不能死的,但现在还由得了谁。最后这个人却是隐藏在林叶中的毒蛇,他是带头的人,自然比手下多几分脑子,更何况李寻欢刚刚那手吓得他几乎肝胆俱裂,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静静等着,他不确定李寻欢是否在等着他露出破绽,他的隐匿术高明绝顶,这是他保命的功夫。但他若知道坐卧在树下的李寻欢现在已经昏迷,他一定会立马跳出来斩下他的头颅。西门吹雪很紧张,过去就算面对最凶恶的敌人他也不曾这么紧张,他手握紧剑柄,来了三十一个人,现在却只躺着三十个,还有一个最危险最毒辣的藏在暗处,李寻欢现在却已是毫无还手之力了。这几乎是一个必输的赌局,当那人发现小李飞刀现在完全可以任他鱼肉他怎么还会忍,杀了小李飞刀这比一夕成名一夜暴富还要有诱惑的多,他不想再做暗处的影子,他需要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站在天下人面前的机会,美人金钱权利,他只要稍稍踏出一步就唾手可得,他怎么能忍的下去!所以他动了,试探性的触碰一片叶子,他在赌,赌李寻欢现在根本无法还手,否则他必第一时间被他的小刀穿透喉咙,在死神刀尖划过的滋味太刺激,冷汗从脑门滑下,然后他的嘴越咧越大,他赌赢了。
最后那人一动西门吹雪就发现了,他发现了又如何,敌人终于不再躲藏,李寻欢若还有一丝力气就算折了树枝也能立刻结果他,可李寻欢不能了。西门吹雪徒劳地站在李寻欢身前,他看见一个青衣的男人走出了,看见他平凡的脸上露出狰狞扭曲的笑容,天下第一的小李飞刀就要命丧他手,他举起刀逼近李寻欢,他几乎看见他金光闪耀的未来在前方向他招手,再没比这更值得笑的事了。他看不见面前站的西门吹雪,如果他看得见他应该立马转身有多远滚多远。
西门吹雪抽出剑,他不知道这是否仍旧徒劳,但他只知道他若不拔剑,连他自己也会憎恨他自己。来人越走越近,刀锋几乎要穿过自己挨到李寻欢身上,西门吹雪眼中的沉郁几乎快凝结追出眼眶,生平唯一有过这样痛苦的时候是李寻欢碰上龙啸云的时候,此刻普天之下能保护李寻欢的只有他,最想保护李寻欢的也是他,他心底无声的哀求,无论付出什么,请让此刻他能真实触碰到这片天地,无论付出什么。
然后他出剑了,他刺出平生最凌厉最壮阔的一剑,夹着苍茫天地的沉重,谁也挡不得。
这人脸上的狞笑就这么僵在脸上,他死也不明白眼前这白衣男人到底是哪冒出来的,这一剑的恢弘足以被整个江湖传唱,可唯一的见证者却再也没有机会对别人说出这一剑的恐怖。他眼睛圆睁,眼底带着还未完整的惊恐与惧意,他倒下了,眼球还定格着他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个场景:乌剑白衣的男人融合着天地最纯粹的颜色,他缓缓吹落剑尖的血滴,眼底凝着亘古不化的寂寞。
西门吹雪轻呼一口气,吹落剑尖最后一滴血,他收了剑。
三十年了,三十年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踏足这世界的土地,可他心里既无悲也无喜,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他冥冥中有预感,他该走了。
他曾今想过他若能触碰到李寻欢他会干嘛,他以为自己会好好揍他一顿,以偿这么多年自己为他担惊受怕。可到了真正可以的时候,他却一点也舍不得了,他只点了他的穴道止血,然后执起他的手腕为他把脉。
这样的身体还能活多久,西门吹雪眼露悲伤。但他却不愿这样轻易放弃,他随身带着伤药,他自制的药也不知这么长时间还能不能用,但也管不得这么多了。倒了好几粒给他喂下,手心抵住他的背脊,浑厚的内力缓缓流出,护着他的心脉,随着他的心跳一次次震颤。
李寻欢眼下气若游丝,几乎无法自主呼吸,西门吹雪干脆俯一口一口将空气渡进他的肺部,他尝到他唇瓣的柔软,还有口中浓浓的铁锈味,一下一下,直到掌心传来他心跳稳定的节奏才缓缓收了内劲。可唇上却舍不得离去了,温柔的摩挲,唇齿相依,他心底一片柔软。本以为三十年很长,现在看来其实太短了。他直起身,一遍一遍描摹他的眉眼,眼睛迷离而哀伤,却亮的惊人,他看了他三十年,现在却像初见一般,他陪他走过极致幸福的童年又陪了他颠沛流离的半生,现在终于快到分离的时候,这样突出其来,这样摧人心肺。过去西门吹雪绝不会有的一双眼睛,谁知道三十年到底能把人变成什么样。
可西门吹雪还是西门吹雪,就算有了爱着的人,他仍是西门吹雪。他这样的人世上也不多,诚于心诚于人,这样的人任是再长的时光也是改变不了的,他何曾逃避过自己爱上李寻欢的事实,在他分不清真实和虚幻的时候就已义无反顾,到底李寻欢是真实的还是自己是虚假的,到底是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还是他自己的存在根本就是想象。世上真有李寻欢,如果没有,西门吹雪该去哪找,他无数次问过自己,可就算这样他也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寻欢”他唤他的名字,以前他也有不自禁叫出他名字的情况,只是现在他知道自己能被人听得到,就算那人现在听不到,也没关系,我碰得到你,你我都不是虚假,这实在太好了
他抱起他上了马,他得送他回李园,李寻欢不能死,很多人情愿自己死了也不愿李寻欢死,西门吹雪不巧也是其中一个。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白衣胜雪的剑客骑着骏马在草地上疾驰,达达的马蹄溅起一地青绿。他一手持缰,另一只手抱得那么紧,那姿态像是护着天底下最贵重的宝贝。可不就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么,就算拿整座江山来也不换。他猎猎作响的白衣翻飞,这一场景却只被天地看在眼里。
西门吹雪将李寻欢牢牢护在怀里,他只是暂时保住了他的命,他还需要更好的药更深入的治疗,所以快些,再快些,李园已经不远了。可突然,他勒住了马,他发现自己的手渐渐透明,时候要到了。
他眉头紧锁,他还没来的及告诉他自己的姓名,现在竟已到时候了?却容不得他多想,他果断翻身下马,动物有灵,这匹马似乎也感受到空气中流转的离情,不住长嘶哀鸣,西门吹雪看向这马儿的双眼,露出一丝和软的笑意,他说:
带他回李园。
跟一匹马讲话,这行为难道不傻不可笑吗。西门吹雪却一点也觉得可笑,他陪了三十多年的人,现在就要和他分离,他不知道在自己的世界里今后的江湖会不会出现李寻欢,也不知从前的江湖里有没有,或许不管今后还是从前都不会有,这难道不是死别,这与死别何异?
他看着李寻欢,直想把他刻进灵魂深处,再不分开。他因为素未蒙面的人拼死拼活,这是他这些年一直干的事。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傻子?李寻欢为何偏偏是这种傻子?西门吹雪你为何,会爱上这种傻子?
他的身体已经透明,这是他自己都能见到的透明,这难道不像魂飞魄散,这之后他会去哪,是回去,还是就此消失,这或许是他的代价,他心甘情愿。他只是遗憾,他与李寻欢竟不曾真的相识,或许这也还好,若是相识了,这场景怕也是会伤他几分,他如今宁死也不愿自己也在他心头在刻几刀,这样倒也好,不曾相遇又怎会伤心。
两人一马,就这么立在旷无的原野里,这阳光是这样轻柔,这微风是这样细腻,谁也想不到此间的悲痛冷如寒冰。
李寻欢鸦羽般的长睫轻颤,西门吹雪惊痛,他难道要醒了!他看他手指轻动,似是努力想抬起来,不待多想伸手去接,却是一片虚无。阳光穿透他的身体,不消刹那他的存在就如冰消雪融,蒸的干干净净。
李寻欢昏迷中只觉得心头一阵绞痛,好像生命中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要离他而去了,这感觉甚至比听到林诗音死讯的那一刻还要强烈得多,他拼命挣扎着睁开眼,那一刻眼皮似有千斤,眼前模糊着人影,如梦似幻,他费力抬手去碰,却只碰到空气的微凉。那日阳光这样美好,他好像看到一双眼睛,就像过去在关外曾惊见的美景,长白的雪初融,极颠的寒冰似乎都柔了曲线,端的极致瑰丽。
若非是要死之前才会有这样美好的幻景,意识回归黑暗前他隐隐觉得掌心似乎还残留一丝凉意
万梅山庄:
青鸟初鸣,寒梅微颤,阳光悄悄爬出云隙。
西门吹雪猛一坐起,左边心房还残留一丝惊痛,他转头四顾,这是万梅山庄,他的卧房,每一个陈设他都了如指掌,但为何只是睡了一觉,这一切竟生出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皱眉,起身走到窗前,推开,清晨寒凉的空气涌入,下了一夜雪,素银的园子吐出淡粉,那树梅花竟全开了,然后他下意识要把窗子合上,他记得身后有人是吹不得风的,随即他全身一僵,他记得是谁?
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梦的内容却在睁眼那一刻烟消云散。他轻呼一口气,穿衣拿剑,不过一个梦罢了,他难道还能被一个梦影响,真是可笑之极
谁人浮生不若梦,谁人一梦竟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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