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香消
到绿芜堂时正见柔川将一碗药倒进的花盆里,然后回到窗前的贵妃榻上坐下,扶着胸口轻轻喘息。******请到看最新章节******
她脸色苍白,像是一朵即将随水飘零的白蘅,抬头向我微微一笑,是一种仓皇支离的美,想来是虚弱得紧了,只刚刚起来那么一下,脸上便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一碗不喝,想来就很快了
我心中一紧,眼前的柔川单薄得如同一张纸片,而我,便是亲手撕毁这张纸的人。
婧容扶着我坐下,柔川已经躺在了贵妃榻上,本是轻抚在胸前的手牢牢地抓着自己的领口,喘息一声重过一声,我就这样看着她无声的挣扎,长袖下双手紧握,指甲深深刺进掌心里,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逐渐消亡,却还要维持端和的姿态,
我从不曾想过,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冷酷。
柔川的嘴角已有丝丝缕缕的鲜血渗出,衬得她苍白清丽的面容别有一番凄艳之姿,她的双眼直直望着房门,最后一口气息提在嘴里,愈见微弱却始终没有断绝。
仿佛花期之末的靡荼,拼尽一生艳色只为擦肩人那惊鸿一瞥,然后便可随风消亡,再无遗憾。
然而她终究没有等到她想等的,绿芜堂的大门外一片寂然,摩罗草的毒素攻入心脉,她最后深深的瞧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目光越来越远,似乎穿过了距离的桎梏,落在了她牵念之人的身上。
耳边柔川的喘息声似乎已经消失了很久,婧容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低声道:“小姐,她已经去了
我心中蓦地一紧,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柔川夫人,二公子命小的送东西来了
苏墨华身边的芦风推门而入,手里端着的是那套荷叶旋盏的茶具,已经上好了均匀鲜亮的颜色,想来着色之人是十分用心的,可惜柔川却再也看不到了。
回头看向柔川,她的双眼还远远望着房门,微微皱起的眉间栩栩凝固着等待的不安,和一丝期盼与执着。
但终究是错过了。
她最终也没能看见她想看的,苏墨华送来的茶具代表什么我并不知晓,可我知道这应是她等了一生的那个答案,她的一生仿若一场空濛的梦境,唯一一点真实却是在她死后才来到,太少了,太晚了,唯盼人死后真的会有魂魄,能看见那套茶具,多少也算一丝慰藉。
沉沉一叹,我伸手合上柔川的双眼,“去回禀王妃,侍女西儿毒害王爷与柔川夫人,畏罪潜逃
我已经两天没有合过眼,将结果回报过王妃后此事如何处理也都看她的意思了,柔川的死让我感到深深的愧疚和疲倦,回到飞梧苑中我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夜里了,屋内一片漆黑,我刚想扬声叫婧容点灯,就见黑暗中有人擦亮了火折子,我一惊,探手抓过枕头底下的匕首,自从被慕连挟持之后我便会随身带着防身的武器。
只听“嗤”一声轻响,灯火点燃,屋内亮了起来,苏墨华站在灯边,看着我手持匕首不由一愣。
“怎么是你?”我微微皱眉,“婧容呢?怎么让你随意进了我的房间?”
苏墨华清浅一笑,“到底是不同了,以前我不请自来有好酒相待,现在……”他的目光在我手中匕首上轻轻一扫。
我不理会他话中意味,将匕首收了起来,披衣起身,“你来了多久了?”
“刚到苏墨华在桌前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见你正好睡就没有打扰,这两日你确实是太累了
他温软的语气让我略一怔忡,却还是有些责怪,“二公子还是这样不知忌讳
苏墨华微微扬唇,忽然正了神色,“柔川之事,多谢你
我一愣,原来是为此事,“柔川下毒谋害肃毅王,你可知情?”
苏墨华默然,良久轻轻点了点头,“我也是刚刚猜到
“那么,你恨她么?”
苏墨华仰起头长长叹出一口气,“于情于理我都该恨她。可是除了觉得悲伤之外,我竟还有几分谢她的心思
“谢她?”
见我皱起眉头,苏墨华垂眼一笑,“苏颉除了是我的父亲,还是在我母亲刚刚生产后就打断了她的双腿,夺走了她的孩子,并将她独自扔在偏远一隅,二十余年不闻不问的男人他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嘴角是酸涩的笑意,“这样一个人,我竟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了
听了这话我亦沉默,父亲从小疼爱我,可是经过这些日子,现在我心中对他也不知是爱多一些还是怨多一些,何况苏墨华二十多年一直生活在这种纠结的情绪中。
苏墨华看向我,“柔川也算是为我解开了一个心结
我点头,“她也是一个可怜人,被人胁迫才犯下罪行,这样回禀王妃与子章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一点事了
“子章苏墨华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眼神玩味,“你与哥哥已经这般亲密,看来慕连倒成了你们的大媒人
我一愣,“你知道?”
苏墨华勾唇,“怎么会不知道,不过当我追到宛城时你已经被哥哥救下,我自然就不必多事了
原来他竟来救我了,心头一暖,“多谢
苏墨华眼中有一抹黯然一闪而逝,随即淡淡一摆手,“你该多谢的是慕连
“对了我正了神色,“西儿是柔川与幕后那人的联系者,可是如今她已经逃了,只怕再难查出幕后之人是谁,而且,我也怕打草惊蛇,徒生变故
苏墨华扬唇一笑,眼中含了一抹凌厉的机锋,却瞬间消弭于无形,又是往日轻佻慵懒的模样,“你放心,纵使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她
苏颉被人毒害的消息王妃并未对外宣告,依旧称苏颉是心力衰竭而亡,她身为苏颉的妻子长年身处于权力斗争的中心,知道西儿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在没有把握之前她不能盲目宣战,所以真相只能在她心里结成一个苦涩的果实被深深掩埋,她发动了肃毅王府所有的人力暗中追查西儿的下落,可她的身体在这样压抑的情绪下也很快跨了下来,府中事务也都交给我来处理。
然而阴霾还没有散去,苏颉出殡那日摇光阁传来哀讯,肃毅王妃殁。她是苏颉一生中唯一一个与他并肩而站的女人,亦曾为了家族的利益与自身的地位而狠辣无情,然而却又在丈夫死后一个月便放弃了自己曾经死守的一切,追随对方于地下,也许在王妃心里,她想要的一切都是因为苏颉才有意义吧。
王妃的葬礼我办得肃穆而隆重,在这个女子身上我多多少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也许真像她曾经说的,当我有一日处在她的位置上才会知道那其中的无奈。
然而斯人已逝,眼下的事情千头万绪,我并没有心思想那么多,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尽一尽哀思罢了。
连日来整座肃毅王府都笼罩在深深的阴云之中,一个月内王爷王妃先后辞世,许多人都在猜测苏家的盛势会随肃毅王夫妇的死而一去不返,王府上下人心惶惶。
我命人将消息送到宛城,让苏墨行尽快回京,同时严厉压制府中流言,安抚人心,尽力保住府中平稳。但是我心中却隐隐担忧,苏颉死后,苏墨行身为世子,朝中却迟迟没有封王的旨意,新帝的心思已经很清楚,他不想再有第二个苏颉,可是他又忌惮苏家军权所以还在观,只怕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苏家已是一副大厦倾颓之象。
正月十五过后新帝兰翊下旨令苏墨行继承肃毅王位,却以为老肃毅王丁忧为由解了他的兵权,令他即日启程回京。宛城大营内只留五成兵力,其余分编至全国各处驻军,原来肃毅王麾下的得力将领也大都被贬职或是架空,前朝势力也进行了一次清洗,苏颉的拥护者或被罢免或被弹劾贬职,朝中各个要职均由新帝心月复或是父亲举荐的人担当。
昔日苏颉的势力朝夕间土崩瓦解,现在的苏家只空留了一个肃毅王的头衔,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除了父亲再不做第二人想。
就在圣旨颁布后素日与肃毅王府往来的人们立时绝了迹,昔日门庭若市的肃毅王府现下便如一座金碧辉煌的死宅,人人避之不及,而府内亦如一潭死水,老王爷与王妃丧期未过,满眼的白绸丧幡更添了几分凄凉景象。
今日已是正月二十一,算算日子苏墨行已经该回来了,可是迟迟不见动静,用过早饭却忽然收到了苏墨行的书信。
我心中惊诧,只盼不是军中出了什么变故才好。
然而天不遂人愿,信中是一个惊雷般的消息,陈启臻起兵叛变,被苏墨行以雷霆之势镇压,新帝得知此事大为震怒下令将陈启臻就地正法却被父亲拦下,将陈启臻押解回京接受审讯,苏墨行恐有变故,故而来信告知,叫我有所准备。
我细细读过后便将信件扔进炭盆里烧毁,心中却笼上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拥兵叛变乃是诛九族之罪,陈启臻被苏墨行镇压,罪名已然坐实,皇上下令就地正法本是应该,父亲为何要将他押回晋安城审问,我不敢深思,只觉得一阵凉意从足心升起,浸得我全身冰冷。
父亲,你该不会如此狠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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