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7日,周六,中国,北京,故宫,景仁宫。
曾弘毅默默的看着橱窗内的一件件展品,感受着时间带给自己的沉淀。从上午十点进来之后,四个多小时了,他还没有走出过景仁宫。受益于“现代化”的教育模式,“70后”的他对于正在这里举办的《“古物撷英——故宫博物院藏捐献陶瓷精品展”》来说,有太多的知识先天不足,看着那一件件“烨烨宝光开佛土,晶晶白气压丹梯”瓷中精品,他暗自感伤:如果自己的传统文化积淀再厚重一点,那该多好。
两年了,几乎每个周六,只要不加班,弘毅都会来故宫,一待就一天,对故宫众多开放展区已经非常熟悉了。原本只是对“前三殿”、“后三宫”的皇家陈设十分感兴趣的他,现在开始逐步关注起紫禁城的浩瀚细节和历史底蕴来了。景仁宫作为故宫博物院的“捐献馆”,会定期举办不同时期、不同主题的捐献文物展览,这对弘毅的吸引可是越来越大。按照两年前他给自己制定的《故宫博物院游览计划书》的规划,在传统游览路线走完之后,他总会十分惬意地沿着东一长街或是东二长街南行,穿咸和左门或景耀门,入景仁门,绕过那块元代遗物——汉白玉石刻影壁,进入景仁宫正殿参观。面对一件件历经劫难幸存下来的历史珍品,弘毅都要耐着性子逐一端详,这已经成为他在这里的一种习惯。对于众多展品的来龙去脉、艺术价值,他倒是很超月兑,能看懂多少算多少,不懂得地方强记下来,回去用度娘查一查,下次带着问题再来回炉。可惜按规定不能照相,要不然省事多了。
此刻,弘毅正被一件名为“五彩开光山水图六方瓶”的展品所震慑,目光深邃、表情愕然:那古朴的亭榭、旖旎的红霞、虬劲的苍松、绽放的大菊,所有的细节竟然是那么熟悉,好像自己原本就深藏着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两年前,弘毅借调北京党口某部门,部级单位,做宣传教育工作。他清楚记得两年前的那一天,2011年3月5号,自己的人生轨迹是如何发生变化的——
“小曾,来一下”。局领导的电话总是这么简洁,你要是不看来电显示,有时候还真是不知道放下电话要去哪一间办公室。
“局长,您找我?”——谦恭拘谨。
“小曾,你今年35还是37?”——毫无表情。
“35——满脸狐疑,
“副处长几年了?”——眼角微扬。
“3年了”——曾弘毅开始瞎猜了,说不定有好事。
“哦,不长不短嘛
“嗯……”——不长不短?啥意思?可以提拔?不可以提拔?晕呀
“有这么一个事情,征求你意见,北京那边想调一个35岁左右的有领导职务的年轻人去帮助工作,时间一年,你想不想去?”
“这个……时间这么长呀……”曾子墨眼皮一跳,有点没反应过来,好事坏事呀?一年时间借调,后面呢?领导还没说呢。
“哦,一年之后一般会调入,除非有其他情况。不过那边也没说死,但是即使回来也不耽误你按年限提拔,你考虑考虑,下午给我回话
“明白了曾弘毅缓缓退出。
结果就是,三天后,他只身一人背着行李来到了北京,开始了一个公务员的北漂生活。一晃两年了,北京这边一直没有准话到底能不能留下,私下里有几个不错的同事透露,今年进京指标控制特别严,处级干部难度大。一年来,曾弘毅的心情总是阴晴不定,想到自己的未来,无限惆怅。
作为一个学国际政治经济关系的本科生,大学毕业之后选调某副省级城市当了一名公务员。十多年努力奋斗,才当了一个宣传教育处的副处长,不快不慢,不高不低。能力一般,专业一般,长相也一般,有现在的结果也算比较满意了。但在他的心底,伴随着日复一日的机关工作,那个强烈的愿望却一直没有泯灭过,反而随着年龄的虚长而不断强烈。那就是能够给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舞台,做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干一番不大不小的事业,为像自己父母一样的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做一些不大不小的实事。所以,面对进京的机会,他还是来了。谁想衙门再大还是衙门,自己还是天天领受任务、埋头打字、八股文章、修修改改,一晃两年,还是感觉壮志未酬。
弘毅想到这里,轻叹一声,收拢神行,却突然看到,六方瓶外的玻璃保护罩上自己的投影,竟然不太像是熟悉的自己,三四岁时长水痘在脸颊上留下的坑洼之处好像多了几个、深了几分,让自己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使劲眨眨眼,投影竟然越来越清晰,慢慢穿过橱窗,落在那件康熙时代的瓷器上,又伴着另外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形深深地嵌了进去,定格在哪里,恍惚起来……
“妈妈!”“妈妈!”
这稚女敕的童声倒是把弘毅吓了一跳,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鼻子都贴到玻璃上了,幸亏没有蹭一鼻子灰。
哎,这地方可别瞎走神!想起第一次来故宫的时候,听一位导游悄悄告诫一众游客,神秘兮兮的一句话,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从曾弘毅的脑海中冒了出来。呵呵,看来没吃饭饿着脑袋了。弘毅慢慢转过身来,一边向殿门走去,一边伸手去模身后的双肩背包,准备掏出早晨出门时买的长棍面包,到小院儿里的长椅上吃一顿自带的午餐。
突然,门外冲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头撞在弘毅的腰眼上,两人同时一个趔趄。弘毅看身影就知道这是一个小孩子,下意识扔掉手里还没来得及打开的面包,左手去拉孩子,右手去扶门框,争取谁都不受伤。就在快要抓住小孩的那一瞬间,突然右手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弘毅一个机灵,趁势倚在殿门上,左手就没有如期抓住小孩子的胳膊,“扑通”,孩子坐了一个蹲,大哭起来。弘毅抽回右手,发现无名指不知道被什么尖锐之物戳了一下,红红的血滴已经殷殷而出了。抬手下意识甩了一下,血滴直直飞了出去,弘毅立即感到不妥,这是故宫,污秽血光哪能随便就甩呀,回头去看,只能将将跟着一丝红光,奔向那件五彩的瓷瓶……
坏了,污染了文物了!弘毅一个机灵,正准备跟着去,腿迈出来,却发现身子还在木门上。再回头看回来,刚才回手抽长棍子面包时没有来得及拉上背包拉链,现在居然被门上的窗棂格子挂住了,动弹不得。想要使劲挣月兑,却又怕毁了文物,不动又不能去查看自己的污血飞到何处,地上的孩子也没有办法安慰,这真是一个尴尬呀。
弘毅正准备呼唤殿内犄角旮旯处的工作人员过来帮忙,嘴还没有张开,一个女人的呵斥就扑面而来——
“你这个人真没素质呀,撞到了我孩子还站着不动,不知道扶一把呀!”
循声看去,一个看上去不足30岁的女人,正一边扶起坐在地上哭泣的孩子,一边回头责难自己。
“对不起哈,我是想过去扶他起来的”
“那你现在还站着不动!”
“我被挂住了,动不了!对不起啊”
“得了吧你,没素质……”
弘毅选择忍了,先把自己从门上弄下来再说。上下蹭着,可背包似乎挂的很牢靠,毫无松动的迹象。
这时候,孩子已经被拽了起来,正在妈妈的身后抽泣。远处,工作人员终于从犄角旮旯现身,正在踱步过来,边走边说“游客请注意,展区请保持安静!”弘毅则继续自顾自得在门上上下蹭着……
“妈妈,我饿了,要吃面包……”一个稚女敕的声音瞬间掩盖了聒噪的母亲的声音,弘毅抬头看去,发现那个小男孩不过四五岁的样子,胖乎乎的十分可爱,正抱着自己的那根长棍面包可怜兮兮的看着妈妈。
“吃什么吃,人家把你撞到了还只记得知道吃!”女人低声呵斥儿子,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没事没事,小朋友,吃吧!”这种化解危机的大好机会弘毅可不会错过。
孩子一听可以吃,高兴地绕过母亲,跑到弘毅身旁,用小手模了模弘毅的腰眼,问道:“谢谢叔叔,我不疼了,你呢?”
“叔叔也不疼,你没事就好!”
“没事,可你为什么倚在门口不动呀?我女乃女乃说,这里的东西都是文物,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叔叔你可别把它弄坏了呀!”
“我……”弘毅大脑此刻飞速运转,努力找几个能给自己留足面子的措辞,既能避免被孩子认为在破坏文物,又能合理解释自己挂在门上这个事实,情急之下,他弯下腰来,一本正经的说:“小朋友,叔叔现在还不想动,不想离开这个大殿,正在考虑再看一遍展览呢
“哦,可是叔叔你弯腰了,已经动了呢”孩子指着弘毅的姿势,开心的笑了。
哈,刚才还挂的牢牢的,现在居然下来了。弘毅赶紧回头去看红木门,气派的皇家殿门,虽然紅漆斑驳,但是通体圆润,没有一个地方看上去是能够把自己的背包挂住的,这可奇怪了呀!
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听到那个小男孩在远处说“叔叔再见!”再回头望去,孩子的笑脸刚刚转过那座影壁……
饿着肚子回到宿舍,弘毅随便用创可贴包了一下无名指,已经六点多了。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周末的夜晚呀,啃着方便面打开笔记本,弘毅开始第n遍看陈道明主演的《康熙大帝》。陈道明演技一流,是弘毅最欣赏的大陆男演员,没有之一。
不知过了多久,弘毅想起来好久没有看手机了,不知道单位有没有电话。躺在床上,懒懒的拖过了背包,伸手进去模索,就在那个熟悉的位置……突然,右手无名指的那个伤口处又是一阵刺痛,赶紧抽出手来,殷殷的血珠又一次在创可贴上慢慢渗了出来。
气死了,诸事不顺呀!弘毅一把拉开背包拉链,恨不得把头钻进去找出肇事元凶。翻着翻着,昏暗的背包里不经意间透出一丝亮光,“就是你了”弘毅大喜,一把下去,就像要和一直灵巧的蚂蚱对抗……奇怪,竟然是一小片黄色的金属。端详了半天,弘毅突然想起来,原来是钉在窗框的横竖交接部分的铜片,上面还压制了极富装饰行的蝙蝠,怎么看着怎么就那么眼熟……
突然,弘毅一个机灵站了起来,想起来了,这不和今天在景仁宫看到的正殿红门上的窗棂结构件一样吗?难道就是它挂住了我了?还不知不觉掉进我的背包?这算不算文物?应不应该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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