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周卫卫此时正坐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前放着几张信纸和一支笔。******请到s^i^k^u^s^h^u.c^o^m看最新章节*****她面前的这张办公桌，看起来就非常有年代感，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东西。
这间房间也有个很好听的名称，叫做政治学习室。
不过她在保健委工作了这几年，多少也知道，这间名字听上去似乎不错的屋子，在所有保健委工作人员眼中，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因为只有严重违纪的人才可能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而一旦进了这个地方，出去之后的结局基本上就是被单位开除。
周卫卫一直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几张信纸，她没有拿起笔，但是脸色却有些发白。
她曾经因为护理工作高质量完成而得到了二号首长的表扬，此刻却被请进这间屋子，换了谁，脸色也不可能好看到哪里去。
分管主任和政治处的人将她叫会保健委之后，一开始并没有跟她多谈什么，而是先让她进了这间屋子，然后拿来了纸笔，叫周卫卫自己写一写思想材料。
说是写思想材料，其实也跟这间屋子一样，名义上好听，但是实际上，就是让人老实坦白交代问题的。而且一般说来，领导们若非不是抓住了确实的证据，是不会让人进政治学习室的。
周卫卫很清楚，这番调查因为什么而起。
可是自尊让她不愿意在面前的信纸上写上哪怕任何一个字。
林浩然不清楚，但是周卫卫却知道，自己这份工作，是用多少汗水、多少辛苦换来的！
她想起自己几年前刚刚离开临州来到京城，一没有文凭，二没有工作经验，求职被很多家单位拒绝掉之后，绝望之时看到一家大家政公司的招聘广告，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应聘，终于在京城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家庭护工。
第一个雇主是个因为中风瘫痪在床上很多年的老者，原先一直是他的老伴在照顾，老伴去世后，儿女忙于自己的事情，不想在照顾老人上多费精力，于是从家政公司请了家政。
周卫卫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到雇主家中看到的情况有多糟糕，那个老者躺在病床上灰败如同槁木，因为常年卧病，老人瘦得皮包骨头，臀部、腿上长满了褥疮，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歹命啊，我怎么还不死，还不死呢……”
老者对周卫卫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的目光里没有一点生气，只有间或眨眼的时候，才显示出这是一个活人。
人之将老，风烛残年，那种被病痛折磨到无可奈何的绝望言语，足以让任何有同情心的人掉泪，周卫卫记得自己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她细致地照顾老人，坚持每隔几个小时就给老人翻一次身、炎热的季节里不避嫌地每天给老人擦洗数次防止褥疮恶化、给老人良好的饮食调理、清洁的居住环境，每天早上给他读报纸、陪他唠家常，只要天气条件允许，她每天都坚持用轮椅推着老人出去，但是因为住宅电梯设计的问题，每次总要上下五六个台阶，周卫卫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当年是如何吃力地咬牙背着老人上上下下的。
“孩子，你对我太好了，就是亲骨肉也没有你这么好哇……”
记不清楚是哪一天，当周卫卫又一次咬着牙背着老人下那几级台阶时，她听到老人在她身后用颤巍巍的声音说。
周卫卫笑笑，依旧咬牙将老人背下台阶，又将他干瘪瘦弱的身体小心地放进轮椅里，给他的膝盖上盖上毯子，转到后面去推轮椅。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就当……您是我爷爷了
要说周卫卫这辈子最大的痛憾是什么，那就是没能像现在她对老人这样好好的伺候孝顺自己同样久病卧床的爷爷。周卫卫早就知道自己在这位老人身上有代偿心理。此时说着这句话，她的语气平平静静，但是眼睛里却酸涩极了，似乎眼泪马上就要汹涌而出。
半年后，老人平静地去世了。
但是他留下了一封长达十页的感谢信，记录了周卫卫照顾他的点点滴滴。
这封信被寄到了周卫卫所在的公司，并在公司全体员工参加的总结年会上宣读，读得领导眼中泪光闪闪，坐在下面的许多中年家政大姐眼眶哭得通红。周卫卫毫无争议地被评为当年公司的最佳员工。
一年之后，周卫卫所在的家政公司推荐了她，经过层层严格的政治审查，她成为保健委的一名正式工作人员。周卫卫后来才知道，其实保健委专门有一个处室是负责与京城的各大家政公司接洽的，每年，各大家政公司都会将素质过硬的一批家政人员名单推荐给保健委，由该处室的人来择优选拔。
周卫卫的服务对象由普通百姓变成了京城那些神秘大院里的首长们，但是无论服务对象是谁，那些被她护理过的老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给了她非常高的评价，连极少表扬人的二号首长也表扬了她。分管领导当时在开会时，曾经是很激动地宣布二号首长的表扬的，那情景周卫卫历历在目。这样一路走来的自己，如今却要屈辱地坐在这里，交待问题，周卫卫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
就如同一只鸟儿，正要飞起来时，却被无情的折断了双翼。
想到昨晚林浩然那样的粗暴对待，今日自己的这番冤屈遭遇，周卫卫就觉得一股恨意升起，那些曾经的女儿心事在如此冰冷的现实面前如潮退去了——她现在很恨林浩然！
“吱啦——”
一声门响，有脚步声从门口进来，一个打着官腔的女声响起：
“小周，你怎么一个字都没写？这是对待问题该有的态度吗？”
周卫卫的目光依旧聚焦在那张纸上，她没有抬头，也知道这声音于她在保健委的分管领导。
“周卫卫，你真是太让我痛心了！本来我觉得你是个干保健护理工作的好苗子，再锻炼几年，完全可以破格提拔的嘛！这几年，组织上对你的各方面都是很关心的！你的年纪不小了，我不是也亲自给你介绍过对象吗？你怎么能够在我们三令五申强调的纪律之下，做出这么有损自己的名誉、有损我们保健委名誉的丑恶事情来？——林家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身份？你做事也得掂掂自己的斤两，别太痴心妄想了！”
分管领导给周卫卫介绍对象的事情是真，但是给她介绍的对象是保健委另一位分管领导大哥家的儿子，这个男人因为搞外遇跟原配离了婚的——这样的人周卫卫当然不会同意，自然拂了分管领导的面子。因此，分管领导对她多少有些不满，而周卫卫本来就一直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分管领导，此刻听她痛心疾首地这么一说，心中顿时起了一股怒火。
“主任，我没有！”
“你还没有？啧啧，周卫卫，你也太嘴硬了，一定要政治处的人待会把证据拿出来，你才肯认账？我劝你一句，还是别闹大了。悄悄地写了检查，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否则的话……你就等着被开除吧！”
“……”
回答她的，竟然是周卫卫的沉默，以及浮现在脸上的一个冷笑。不过周卫卫的眼神并没有落在分管领导的身上，而似乎是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分管领导那擦了粉的脸上，表情便有些挂不住了。
她哼了一声道：
“周卫卫，我念在我们同事一场的份上进来劝劝你，你不听劝告，那就等着组织上按照程序处理你吧
门重新“吱啦——”一声合上。
蝉在树枝上嘶声叫着，即便昨夜刚刚下过雷雨，暑热却还是以快得惊人的速度逼了上来。
周卫卫只觉得心中冰寒如同冬日。
哪个女人不爱惜自己的名誉，林浩然想让她失去这份工作，一定要用这样让她身败名裂的方式吗？
她怔怔地不知道坐了多久。
期间政治处的人进来几次，但是无论他们怎么说，周卫卫苍白着脸只是沉默，她面前的纸始终是一片空白。
最后是政治处的处长进来，一开口就是沉重的大道理：
“周卫卫同志，你知不知道，新一任领导班子现在要在全国开始新一轮的机构改革，继续裁剪冗员，因为我们保健委和后勤服务中心的部分分管业务有重合，一直有风声保健委要被后勤服务中心合并。这是关系到我们单位存亡的关键时期，你怎么能够出这样的岔子！护理期间发生这种不道德的事情，一旦被捅到网上去，哪怕是只是泄露一星半点，也够让办公厅搞后勤机构改革的那些人下决心合并掉我们了！”
“处长……我没有做不道德的事
即使到了这种境地，周卫卫也并没有哭，只是已经被连番羞辱羞耻到几乎麻木了，此刻只是木然回答。
周卫卫进保健委之前，按照惯例要经过政治审查，这位负责人当时还不是处室领导，曾经参加过对周卫卫的政治考核，对她有印象也有好感，此时叹了口气道：
“其实有些事情，我知道也说不清。但是现在咱们领导很震怒……你还是尽快交出书面材料……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吧！我尽量争取在领导那里为你说情，你肯定会被调离一线……但是，我争取让你保住饭碗吧……”
负责人微微叹了口气，很惋惜的样子。
“处长，您不用说什么了，检查材料我不会写的
周卫卫终于抬起眼光来，看着神情威严的政治处负责人。
“这件事情因为我而起，我可以承担责任，但是我绝对不承担污蔑。处长，我唯一可以写的，就是辞职报告，您看，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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