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第三十九章

作者 : 林似眠

大理寺的监牢半建在地下,为防犯人越狱,连窗口都十分狭小,只能微微照亮小小一片地方,牢内很是昏暗,地面也常年湿漉漉的,因了潮湿不通风,数十年来积累下的陈腐气味混杂了犯人身上的酸臭,令人闻之欲呕。

李睢蜷成一团,缩在墙角,衣衫褴褛,斑白散乱的头发已近全白,只因沾染了污浊,脏污不堪,,却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进了大理寺监牢的犯人,大抵都是重犯要犯,再无出头之日了的,连亲人都少来探望,平日里冷寂一片,在静得令人心惊的气氛里等着判决之日。李睢也是其中一员,在监牢内度日如年,心中百般煎熬,终于听到一片脚步声缓缓而来时,却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反而松了一口气。

皇帝入得监牢内,却并不说话,四下打量了一番,方道:“听闻你有话要说?怎的,都到了这地步,还想为自己求情么?”

李睢跪伏在地,嘶哑着声音颤声道:“臣罪该万死,不敢祈求活命,只求陛下能饶了罪臣的次子,他一向闲云野鹤,并未参与此次之事,恳请陛下能饶他一命,让李家不至于断送在罪臣手中。罪臣便是到了地下,也必定念着陛下的恩情,来生结草衔环以报陛下恩德。”

想来他对自己的结局已然再清楚不过,故而并没有乞求活命,所说的话只为自己的次子求情。这次子,便是他原配所生的嫡幼子,因了身体欠佳,在仕途上并无建树,在国子监读了几年后,便在城中寻了个私塾当了教书先生,后来李铿做了世子,下人们便都改口唤世子做大爷,几乎抹杀掉了前面两个嫡子的位置,这个默默无闻的次子便更加沉寂了,有时候十天半月都不见他归家,此次逃难,李铿浑然忘了这个异母兄弟,恰让他逃过一劫,不曾参与叛乱,更不曾做了城墙之鬼。

皇帝并未吭声,只是沉默不语。

李睢只觉残存的一点奢望一点点灰飞烟灭,心头越发冰凉,却不肯就此认命,越发跪地磕头如捣蒜:“求陛下念在老臣这些年的苦劳上,好歹饶了他一命吧,流放到蛮荒之处,任他自生自灭。”

皇帝眼神微暗,问道:“你怎就认为我会饶了他?李铿李著所犯的罪,你们全家人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李睢神色黯淡,咬一咬牙,道:“那不孝子虽有异心,到底不过是螳臂当车,蝼蚁撼树之举罢了。”

皇帝十分敏锐,眼底闪过一道寒芒:“果然,他私下搜集百官的错处把柄,这件事你是知情的。”

李睢一惊,这才知道原来皇帝并不知道此事,自己反倒弄巧成拙,不免暗悔,有心要遮饰,却不知从何说起。

皇帝见他情状,已然了然,冷哼一声,道:“朕这些年来何曾亏待过你?二十万西北兵马尽皆交托给你,又许了你儿子三品高官,甚至让朕的公主为你长孙守望门寡。这一桩桩,一件件,何尝不是仁至义尽,你却这般狼子野心,另有图谋,实在是令人心寒。”

李睢一愣,满心苦涩,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皇帝表面上虽是信任他,甚至让他继续在西北掌兵,但这背后却是因为继位之初无人可信,只能用他,纵然是让他在边关掌兵,却又将他家人留在玉京,名为做官,实则是为质。后来皇帝在京中地位稳固,便有意扶植小将取代他地位,架空他在军中的权势,若非皇帝逼得太急,他怎的会因为要急于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冒险出兵,以至于兵败。

儿子李铿所为的那些事,李睢的确早有所闻,但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因为他早已察觉皇帝手中的刀已经暗暗举起,迟早有一日会落下,偏他自己身份地位乃至家人族人和手下将领都是拖累,所有人的前程地位都指望着他,轻易月兑身不得,想着儿子能有这些东西,或许有朝一日能助家人逃得一难,便索性只做不知,如此,一步步走到了今日。怪只怪他只是个武将,多直来直往,对文官之间阴私勾当的危害了解甚浅,不知其中利害,也低估了自己儿子的野心,更没有猜透皇帝的手段。一步错,步步错,乃至于今日满门覆灭。面对皇帝的质问,更是有苦说不出。

皇帝见他无言以对,不免轻轻冷笑,对高内监使了个眼色,高内监忙拍了拍手。监牢的门开了,外头走进来一个人,李睢一看,几乎瞠目结舌:“铄……阿铄?怎么是你?”

眼前苍白瘦削的中年人,恰是李睢的嫡次子,李铄。

看着次子,李睢已经明白了一切,他全身力气一泄,瘫坐在地:“原……原来是你。”

早在全家人刚逃出城便被禁军包围瓮中捉鳖后,他便隐隐猜到定是有内奸告密,不然,出城道路何止十余条,在他的指导之下,他们的行踪那样隐秘,若无密告,定不会被轻易捉住。原以为是手下亲兵出了内鬼,谁知,原来是另有其人。

“为何不能是我?”李铄冷笑,“大哥和大侄儿才是武安侯府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们死得蹊跷,我的身子也是莫名中毒毁损,最后谁人得利,父亲怎会看不出其中关窍?偏你口口声声为了武安侯府,竟容忍那害人之人坐上原本属于大哥和大侄儿的世子之位,连族人们也都是趋炎附势之徒,无一人为兄长他们伸冤,这等冷血冷情的家族,不要也罢。我早下定了决心,定要李铿死在我手上,如今终于如愿,果然老天垂怜。”

听到“名正言顺”四字时,不知触动了皇帝哪桩心事,他眉头微不可查跳了几跳,暗暗握紧了拳。

李睢双眼瞪得老大,嘴张了张,半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末了,只得颓然垂下了头。事到如今,他才恍然大悟,却更加心生悲凉。两个儿子这般内斗,最后却是连累了全家全族,子不教父之过,这都是他自己教导无方,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

李铄看了父亲半晌,见他哑然无言,便挪开视线,毅然对着皇帝磕头:“多谢陛下成全,李铄死而无憾。”说罢,起身决然而去,再不看父亲一眼。

李睢自知以皇帝的性子,此子也是必死无疑,李家到底绝后,他心如死灰,只跪地道:“臣当初背弃了孝恒太子,自知罪无可赦,但臣绝无做三姓家奴之意,并不曾背弃陛下,昔日之事,陛下大可从此放下心来。请陛下明鉴,臣纵然是死,也不愿背负一个二次叛主的名声。”

皇帝听得眼中闪过一丝疑心,眼神明明灭灭,末了,终于道:“你这次子与一青楼女子有私,那女子已经有孕,朕答应你,无论是男是女,都不会加罪。”

话虽如此,但有一个害了全族的父亲,又有一个出身不堪的母亲,这孩子出身便不清白,只怕连顺利出生都艰难。但皇帝在面上已经做到仁至义尽,李睢无话可说,只得咬牙低头:“谢皇上成全。”

当日,皇帝离开大理寺不久,大理寺监牢便抬出两口薄棺,悄悄埋在了城外乱葬岗,一代两朝名将,死得悄无声息。武安侯府谋反之事,便以安静到诡异的结局收场了,只留下无数谜团和一个即将带来更多谜团的尾声。

京中贵胄之家一时安静了不少,许多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屏息敛气,生怕十数年前那场叛乱后令得满京城人人自危的连坐又重演,但又过了几日,朝廷并未再有动作,那些人才渐渐放了心。

三四日后,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或许是为了缓和京中风声鹤唳的气氛,皇家眷属前往京郊玉河边甘泉宫祓禊沐浴,还以皇太后的名义邀请了京中三品以上大员家的命妇家眷同往,与往年一般无二,京内之人这才彻底安了心。

这日春光正好,临水两岸扎了不少彩帐,各处彩旗招展,人声鼎沸,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在水边采兰嬉游,这一日又是女儿节,所以少女们穿着各色彩衣,成群结队在河边嬉戏,美目倩兮巧笑盼兮,欢快的笑声引得少年们心头小鹿乱撞,眼神时不时就飘了过去。少男少女正是不知愁的时候,前段时日那些一知半解的灰暗惊惧的脸色早已一扫而空。

董太后撑着身子应付完一拨命妇,便有些头痛欲裂,便挪到软榻上稍事休息,她原本身体未痊愈,不宜出行,但为了配合皇帝的意思,只得走这一遭。

俞宪薇跪坐在她身侧,手势轻巧给董太后按摩两侧太阳穴。这段时日,董太后越发信任器重她,便是巧慧,在俞宪薇面前也恭敬退了一射之地,在隆福殿,她已是仅次于杨嬷嬷的存在,但俞宪薇生来谨慎,并未因此有一丝得色,仍如往常一般,待人谦和,不卑不亢,倒让董太后更高看她一眼,但董太后始终看不穿这女孩子的深浅,虽觉是个可信之人,到底仍忍不住存了一分疑虑。

过了片刻,董太后觉得头痛缓解了些,便轻轻推了推俞宪薇:“好孩子,今天外面玉河边好生热闹,你也去玩一玩,可怜你自进了宫便再不曾出去过,只怕还没见过宫外的热闹。”

俞宪薇本待推辞,但一看外面进来的几个老年命妇都是和董太后颇为亲密的,怕她们有什么私密话要说,便应了一声,往帐篷外去。

刚走出没多久,见照水头上戴着个花环,手上还拿着一个更精致漂亮的花环,和宝带手拉着手,欢快地跑过来了:“姑娘,快去河边看看,有一群人在曲水流觞,可热闹了。”一边说着,一边要把手上的花环往俞宪薇头上戴。

俞宪薇却不过她,又见旁边不少宫娥头上都戴着,这般并不显得出格,也只得戴了。宝带在旁边看得抿嘴笑,细声细气道:“姑娘这样子倒更显活泼了。”

俞宪薇见她头上也戴了一个,且手艺都很精致,显然绝不是粗枝大叶的照水的手笔,便笑道:“多谢你了,也只有你心灵手巧,才编得这样好看。”

宝带腼腆一笑,又道:“姑娘还该带些香包香袋,这样才应景,我那里做了两个牡丹和芍药的香袋,姑娘喜欢哪一个?”

俞宪薇微微一怔,看了看她们腰间,果然都挂着散发出百花香气的香袋,便不由自主想到佩兰熟悉的香气,忙笑道:“不必了,我有一个。”

宝带笑笑,不以为意。

俞宪薇便回了自己的小帐篷,探入手在小巧的随身衣箱底模了半天,终于在旮旯里翻出那个蓝色香袋,她抿了抿唇,将那香袋系在腰间。出得帐子,照水特地往她腰上看了看,拍手笑道:“原来姑娘有更好更香的香袋,怪不得不肯要我们的。”

俞宪薇心头一动,忙看了宝带一眼,见她并无异色,这才稍稍放松,对照水嗔道:“偏你话多,——你方才说哪里在做什么?”

照水这才回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忙道:”就在河边呢,听说是几家大员家的少爷小姐,随了家中长辈来规见太后的,都被太后安排在河边亭子玩曲水流筋,连荆王也在,巧慧姐说让姑娘也去玩一玩,咱们快走吧。w,,”一面说,一面拉了俞宪薇就往前去了。作者有话要说:多谢养乐多妹子的地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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