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大约每个人的心底里都藏着一个不为任何人所知的自个儿的小秘密。
钟离笑这一生,对白昭几乎毫无保留,她唯一的一个小秘密,便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她与这个男人相识了近十年,她九岁起,这个人便会不定期的出现在她的床边,从来都是银白的面具覆面,从未见他摘下,这面具很好看,像是一只银白的朱雀在他的脸上腾飞。
十年来,她每回有了心事,无论是开心的或者不开心的,他都会在夜里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的床前。她嫁与白沉的那三年,也是如此,从未间断。她上一回见他,是半年前,她提剑杀了白沉的前一天晚上,那夜,白昭在宫外接应兵队,白沉在金殿流连音舞,这个带着朱雀面具的男人,在她床前,静静的听她说着她将要做的事情,看她手舞足蹈的欢快。
她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因了他带着只朱雀的面具,她便喊他朱雀。她本以为她成了扶星,朱雀便不会再找到她,可他竟然在时隔半年后,再一次出现在她的床前,一如这十年来每次立在她床前那样,轻声的唤她“笑笑”。
听得他的轻唤,扶星猛然从那种头疼的难受中挣月兑出来,眼还未睁开,嘴边却已经挂了笑意,睁开眼,见到熟悉的银白面具,她也轻呼道,“朱雀,你来啦!”
朱雀点了头,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头。而她的笑意却忽而凝滞了,躲开他的手,她冷冷的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是我?”
朱雀手在空中僵了一下,开口道,“朱雀什么都知道
他声音数年如一日的分外沙哑,似是有千万只小虫儿在他喉间抓挠着一样,每句话每个字都似乎是从嗓子眼儿中发出来的,很不好听。可他今日这哑哑的声音却叫扶星皱起了眉,朱雀的声音比一般的沙哑还有压一些,可今儿他这声音却没了往常那般叫人心痒的感觉,反倒叫人觉得他是刻意压了声音一样。
她盯着那张分外熟悉的面具,眼中满是警惕,“你的嗓子怎么了
朱雀默了一会儿,道,“近日寻了一位神医,正在医治
她虽还有疑惑,却终是放下心来,朱雀的嗓音原本不是这样的,是大约六年前才变成这样的,朱雀说,是因为经历了一场大火,吸了许些浓烟,弄坏了嗓子。她曾为他的嗓子难过了好一阵子。
她终于向他靠了靠,伸手攀住他的胳膊,像是一个女儿对父亲撒娇那般,带着些哽咽,闷声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你怎么才来找我
“对不起朱雀声音哑哑,却叫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心安。
她将脸埋在他的臂弯中,轻声的啜泣起来。朱雀身子微微晃了晃,在她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拍着她的背,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扶星将脸上的泪往朱雀衣服上一抹,抬起头来,像这十年来每一次与他叙话时一样,她缓缓说道,“我十三岁遇见白昭,一颗心都给了他,可他却负了我。我十六岁嫁给白沉,从来都没想过去关心他了解他,可他却、、、、、”又拉起朱雀的衣袖擦了擦泪,“若不是今次重新回来,我永远不会知道,他那般荒婬无道的国君,竟肯对我付出到那般地步
朱雀静静的听着,任她将泪擦在他的袖子上,却并无说话。扶星又道,“若不是今次回来,我是如何也看不到隐在无道贪色后的真心顿了顿,“老神医曾问我报完仇还要作甚,”忽而笑了一笑,“朱雀,你说,我去为他皇陵为他守陵怎么样?”
朱雀点了点头,“好
扶星却突然不悦起来,“除了‘好’,还会说什么?我说我喜欢白昭时,你说‘好’;我说我要嫁入北陵金殿时,你说‘好’;我去杀白沉时,你说‘好’;现在你还说‘好’。朱雀,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说好?”
朱雀似乎并不因她忽起不满感到惊讶或者气愤,虽是沙哑,声音中却有了些笑意,“只要你想,做什么都好
“是么?”扶星渐渐冷静下来,分明还将朱雀的胳膊抱在胸前,语气却冷冷,“那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你可还要说好?”
朱雀沉默着,也似乎在犹豫着,银白的面具被昏暗的烛灯映的流光溢彩,半晌,他道,“笑笑,你可听过朱雀楼?”
朱雀楼,她自然是听过的,事实上,这四国中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朱雀楼,它是长生殿以外,江湖中最为神秘的一大组织,诚然现今长生殿已算不得神秘。而朱雀楼最能在江湖中闻名的,还是搜集情报暗杀等见不得光的暗中之事儿,这些事儿通常都在夜里进行,偶尔也会做一做大盗之类的工作。
扶星听说,朱雀楼做事儿,全然是按照楼主的喜好来的,楼主觉得有兴趣的事儿,接;楼主觉得不大喜好的事儿,不搭理。就连时为宁王的白昭欲请朱雀楼探事,都费了好大的周章,折损了不少银两,才晓得了自己想知道的事儿。不过盛名在负,纵然此楼不随意与人做事儿,但还是有大批的主顾花尽心思请朱雀楼探事,这些事儿中,有磊落侠士的黑暗过去,有王家秘辛,更有些鸡毛蒜皮的芝麻绿豆之事儿,总归都是些朱雀楼主感兴趣的事儿。纵然扶星一直觉得这个楼主的兴趣爱好实在变态。
她眼前这个男人,以朱雀面具覆面,想必该与朱雀楼有些关联,搞不好就是那个兴趣爱好师父变态的楼主,而她,在过去的十余年中,竟从未有过怀疑他与朱雀楼的关联,她压根儿就没往那方面想。
朱雀见她愣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她回过神来,定定的盯着那银白的面具,似是要将这面具看穿、好看一看这面具后边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她十余年来,第二回有了这个要看一眼面具后他的脸的冲动。
第一回是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在禾西城外的济源山上,夜色清寒,她被遗忘在孤寂的山间,那时她爹娘早已和离,她便就是个无人看教的孩子。一个世家的千金小姐独自夜行于深山,她心中不惧怕那是假的,可她却看起来不那么惧怕,她边哼着歌,边寻找着下山的路,夜色愈昏,寒风刺面,兽虫叫声钻入她的耳朵,她捂着被风刺得生疼的脸,在山间摇摇晃晃了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成为一个命丧于深山老林的世家小姐,她想起了她的娘亲,她的哥哥钟离唤,人在临死之前都会想一想自己至亲至爱的人,就像十多年后她的脖子贴着冰冷的铡刀时,她心中念,是亲赐她死的白昭。彼时,她还未死,但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可就在她闭了眼安静等死的时候,有个人从天而降,这个人确然是从天降下,狠狠的砸在她身上——将她砸晕了——她晕之前极为短暂的睁眼,看到的便是一张银白面具,朱雀腾飞。
她到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这面具背后,是一张年轻的如沧寥那般有生气的脸,还是一张苍老的如老神医那般横纹遍布的脸,他谙哑的声音,实在叫人难以猜出年岁。
她想了想,犹豫的抬起手,触到那冰冷的面具时,手却忽的被按了下来,朱雀站起身,头一次在她并未与他道别时,说,“今夜有事,我先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
他说完这话,却并未马上离开,像是在等扶星开口同意他走,他才能走一般,静静的立在床侧。扶星微微叹了叹,将自己缩进锦被中,连头都盖了进去,不理会他。朱雀兀自在床侧站了半晌,直到床尾蜡烛化成一坨被风干的蜡、她呼吸声渐稳,他才替她吹了蜡烛,悄然离去。
而他才离去不多久,便又有个人自侧窗翻入,轻声行至她的床前,将手探进她的被子,试出她并不发抖,又轻手轻脚跳上她的床榻,侧身躺下将她轻轻揽至胸前。
殿中一片昏暗,而那自外殿探进的烛光似皎皎的月光倾洒在那人脸上,虽模糊朦胧,却依稀可辨,那是一张清俊瘦削的脸,与南燕太子南宫沧寥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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