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答应了,哀家便也向你保证,不会伤及上官凝的性命!”江后说道。
“那就好!”无形中吃了个鳖,李攸烨嘴上洒月兑,心里却幽幽忐忑。她很狗腿地蹭在江后身边,谨小慎微地问:“那,皇女乃女乃,现在能告诉孙儿,是什么事了吗?”
江后脸色绷紧,仍是那句话:“时候到了,你自会知晓!”瞥眼见李攸烨沮丧的表情,她轻若无闻地叹了口气,扫视着对面的黑甲兵阵,转移话题:“烨儿可知,哀家为何迟迟不曾下令开炮?”
李攸烨疑惑地抬头,顺着她的目光朝对面望去,月光隐约的照着现实,那一排排整齐的街道楼宇仿佛因为她的注目而显出更加清晰的轮廓。黑暗中的敌军列阵于其中,将它们当成了护身符,与神武军的大炮对峙。李攸烨记得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家酒楼,酒楼的老板是个大月复便便好像弥勒佛样的人物,平时总是笑脸迎人,他的夫人则是另一个弥勒佛,同样心宽体胖,他们是天生的生意人,有着传说中像极的夫妻脸。李攸烨光顾过这家酒楼,听说他们有一个格外标志的女儿,虽然意外,不过想想,也觉得是颇有福气的一家人。
她想,此刻他们一家三口定然和城中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心惊胆战地缩在黑暗的角落,担忧着不被他们掌握的命运。
“外城住的都是百姓,倘若向他们开炮,势必会赔上更多百姓的性命。皇女乃女乃顾念天下苍生,自然不忍百姓流离失所!”李攸烨一字一顿道。
江后在她眼中看到意料中的不忍,然而在这种当断则断的时刻,这种不忍恰恰是她最为担心的。直觉上,她希望李攸烨只做一个仁君便好,所有冷酷的杀伐决断她都能帮她完成,然而她到底是疏忽了现实,现实像一辆巨大的碾车,倾轧而来,所有人都不得不逼迫自己前进。
李攸烨没有得到江后肯定的答复,想从江后脸上观察到什么,但最后劳无所得,只好随着一起沉默。
不断有士兵过来禀报敌军后方的激烈战况,江后一直保持缄默的态度,不予理会,李安疆跨马请战,她不允,连一向沉稳的张仲良亦觉得错失前后夹击的机会实在可惜,可她仍然无动于衷。然而,神武军不动,不代表敌人不动。就在李攸炬猜到江后的顾忌,喜上眉梢,率领前军压上时,江后平静地下令,开炮!
李攸烨顿时错愕,来不及反应,瞬间,上千发炮弹轰鸣着朝黑甲军射去,炮弹在厚重的遁甲间升起一朵朵的蘑菇云。巨大的爆炸声带着摧枯拉朽的破坏力,震塌了一座座房屋,人的哀嚎夹杂着马儿受惊的长鸣,一时间响彻黑夜。江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月光泻下,将她打造成一座蘸白的雕塑。
滚滚的浓烟带来咄咄逼人的死亡气息,黑甲军方寸大乱,一直隐藏在军中的李攸炬对神武军突来的炮火惊愕不迭,慌乱之间下令前军撤退。黑甲军如蒙大赦般仓皇逃窜,李攸炬坚持的“神武军必定不会开炮”,在事实面前丧失了原有的说服力,士兵争相溃逃甚至顾不得拖走受伤的同伴。晋将斩杀了几个夺路而走的士兵,才勉强稳住阵势,李攸炬看着满盘的硝烟,脸色无比阴沉。他能清楚地看到立在万军之中的江后。他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本事,本以为只有他才能做到无毒不丈夫,没想到她更狠,竟然不念百姓的死活了。好,那就看最后谁比谁狠!
黑甲军蹿回比原来更远的位置,江后下令停止炮击。两军又在诡异的气氛中恢复了对峙状态,黑甲军心有余悸地看着对面的大炮,神武军一如既往地岿然不动。硝烟还在弥漫,李攸烨在苍白的月色中去看那座酒楼,那里已经被炮火震碎,不见叠影,她的心里阵阵生寒。而此时,她的手却被江后执起。视线不得已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一朵朵飘散的蘑菇云,将月亮捧上了中天。月上中天,将暗夜从中间隔开,那面被称为内城的矮墙,将两军隔绝在存与亡的两边。江后坚持着握住那只微微反抗的手,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们祖孙二人。她迫使李攸烨跟着她一起静静地看着这座矮墙。它原本的样子已经无从想起。她只记得,高宗皇帝(李启镇,李安载之父)在位时,为了打破官民之间的隔阂,一意孤行拆掉了这道城墙。
这道城墙是皇城最后防身的一根刺,高宗拔掉了这根刺,为玉瑞勾勒出一幅君民一家亲的美好画卷。但他却没料到,在他死后没多久,他的另一个儿子李安起便率领十万大军,轻而易举地越过了这道墙,夺了他长子的江山。当年,江后的焦灼就如同这已成断壁残垣的城墙一样,眼睁睁看着铁蹄踏过,却无能为力。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她懂得了,失去刺的刺猬,只能任人宰割。
同样的事,她不允许再发生第二次,哪怕负尽天下人。她握紧李攸烨的手,心思清明,当年太祖拯救了苍生,也剿灭了苍生,负尽了天下,也得到了天下,或许她没有他那样的胸襟气魄,但一样可以承受他的悲哀。只要被辜负的人不是烨儿。
李攸烨抽不出自己的手,便放弃了挣扎,看一眼那破碎的酒楼,手上的温暖和紧致始终提醒着她,皇女乃女乃所做的一切始终是为了她。她不怨江后,除了江后,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她只是心里有些遗憾,如果从来没有见过那对弥勒佛样的夫妇,从来不知道他们有一个深以为傲的女儿,那该多好。
上官凝被陈越带了上来,血色的长裙坠地,裙角出现支离破碎的剑痕。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江后和李攸烨身上,散发出临死前才有的决绝,上官景昂被射穿的一幕,生生地提醒着她,眼前的二人和她之间,存在着不可磨灭的仇恨。她看着李攸烨,冰冷的视线掩藏了内心的痛苦,没想到,这一刻,终究还是到来了。李攸烨被她的到来拉回现实,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她的冷冽刺得心里发寒,她从来没见过如此凌人的上官凝,她知道,此时自己被当成了敌人。
“哀家之前不下令,等得只是,上官景赫的态度!”江后平静地回答李攸烨先前的疑问,听在上官凝心里,却是起了轩然大波。
“上官景赫?”李攸烨对上江后意味深长的目光,不自觉开始梳理整个事件的脉络。她的眉间拧成一块疤,略一沉吟,抬起头来,走到上官凝身边,觉得有必要跟她说清楚:“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上官录被人下药迷惑,容王和上官录的争斗,很可能是一场预先设定好的阴谋,有人想挑起皇家和上官家的矛盾,而主使者,就在对面的阵营里!”她的手指向以“上官”标志武装的黑甲军队,这一刻,她弄清了很多事情,而皇女乃女乃似乎对一切早就参透,上官景赫为何一直没有露面?他若想造反,为何不与上官景昂他们联合?是什么原因让上官景昂敢于抱必死的决心?事发突然,他又从哪里调来这八万人马?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上官景赫设计好的话,那么,他何必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既然不是他设计的,那么就另有其人了!
确信这是一场阴谋容易,但弄清这场阴谋却很难。李攸烨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陀螺,始终停不下来。她恨透了这种感觉。上官凝茫然的看着她,虽然不明白整个事件,但江后的话她真的听清楚了,她要等爹爹的态度,是不是意味着,上官家还有一线生机?
三人陷入各自的心事中,陷入良久的沉默。
此时,对面黑甲军的阵营里,已经是人心惶惶。
李攸炬盯着那一溜乌黑锃亮的炮口,心里的狠戾无处发泄,化作更加阴冷的目光。军队在行进的过程中,突闻皇宫那边传来惊天动地的炮声,他就心生警觉。对上官景赫进城后的无所作为,他选择一忍再忍,直到廖牧率军咬了上来。
“启禀世子,御林军不断冲击,我后军伤亡严重,”一个部下朝李攸炬禀报道:“廖牧声称,要么交出上官景赫,要么就同归于尽!”他沉重着喘息着,扭头,看着前方神武军的那几百门大炮,心中打鼓。
“同归于尽,他够格吗!”李攸炬大怒,反身,抽出剑抵住上官景赫的喉咙,目光凶狠道:“上官景赫,你若想死,本世子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世子住手!”张云情急之下用手握住剑身,这一下又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他倒抽一口凉气,强忍痛意,道:“世子,请容在下劝他一句!”
李攸炬瞳孔缩了缩,缓缓地抽回剑,鲜红的血从张云手中溢出,抹遍剑身。张云面不改色,捂着肩上的伤口,道:“多谢世子!”
李攸炬现在恨不得让上官景赫死无葬身之地。然而就像他那该死的老爹所说,成大事者,必须忍常人所不能忍。他自认自己的忍耐达到了一定的境地,区区一个上官景赫,他还不放在眼里,总有一天,他要将其捏在鼓掌之中。
话里带着更深的毛骨悚然,他阴冷道:“给你一刻钟,待小王取了廖牧的人头,下一个,不希望是你!”他的剑猛地指向上官景赫,狠戾的视线化作剑尖上的游光,直透上官景赫的咽喉。
愤恨地收剑,李攸炬命令两万中军全部压向后方,他料定神武军目前还不会有大的动作,决定一鼓作气收拾掉廖牧这个麻烦。蝼蚁虽小,一旦被缠上,也是不胜其扰,廖牧就是眼下的蝼蚁。他必须先解决掉他,再想办法应对那些炮火,实在不行,干脆拼个同归于尽。
待李攸炬走后,张云松了口气,走到上官景赫面前,恭敬道:“将军,事已至此,您就听属下一言,归顺晋王吧!”上官景赫闭着双眼,毫无反应。
张云提了口气继续说道:“三爷和四爷谋反,被神武军剿灭得干干净净,此役以后上官家必抄家灭族,眼下将军再也没有退路了,将军何不跟着晋王改朝换代,保上官家平安呢?”上官景赫仍然面无表情。
“将军方才可听到神武军喊话,说三爷四爷怎么死的?”张云注意着上官景赫的反应。
上官景赫喉间动了动,张云继续说道:“他们都是被小皇帝一箭封喉!小皇帝对上官家已经恨之入骨,将军,即使没有今天这件事,他也容不下您!您又何苦做那愚忠之事?”
“扶我上战车!”上官景赫终于开口,却是前所未有的低沉。
“不行,没有世子的命令,你什么都不能做!”负责看押的侍卫冷声回绝。
张云咬咬牙,斥退侍卫,扶着上官景赫登上战车:“将军,您看清楚了,对面的大炮恨不得将我们炸得粉身碎骨!”
而这边,江后看到上官景赫的身影,脸上平静无波,她问李攸烨:“上官录是怎么救过来的?”李攸烨一时沉默,而江后心中大约有了数。
上官凝紧张地望着远处战车上的人影,想到江后的那句话,几乎是扑到江后身边跪倒:“太皇太后,如果爹爹是被逼无奈,您是不是就能饶了他?”
“哀家说过,要的是他的态度!”江后淡淡说道,话音刚落,只见战车上的人突然朝这边跪了下来。上官景赫朝江后的方向跪倒,他知道,江后一定能看到。他必须跪,上官家不只有上官录和上官景昂,最重要的是那些活着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江后的手段永远不止你能看的见的这些。
江后勾起唇角,倾身扶起上官凝,转头朝李安疆颔首,李安疆得到指示,振臂一呼:“给我杀!”瞬间,仅剩的神武骑兵倾巢而出,两千铁骑冲向四万敌军。
晋军意外地看着这一小股冲上来的骑兵,难掩轻蔑的神态,失去了大炮的屏障,他们根本不将这点兵力放在眼里。晋军首将吴忠派一万人马上前周旋。两军很快交战至一处,顿时喊杀四起。江后朝陈越低声吩咐了几句,陈越领命,很快消失在阵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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