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攸烨见权洛颖一行被押解上了山,几个擎着火把的汉子凶巴巴地推攘着她们,一路吆喝着往这边赶来。一个独眼大汉扛着大刀,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到了山顶,张口就嚷:
“弟兄们,咱们这次大丰收,抓了四个小白脸儿上来!”回头望了望莫慈:“还有一个娘们!”
“喔~~~”山上的人闻讯纷纷凑上来,跟着起哄吆喝。
后面权洛颖等人一阵汗颜。她们在山下的据点等着李攸烨,没想到却等来了白天劫道的那伙人,见了她们,不由分说,就把她们抓了起来。这些人似乎是跟许良柱一伙的,杜庞本想跟他们解释,反被那独眼龙污蔑为“奸猾小白脸”,没法,只好安抚了同样被污蔑为小白脸但却要炸毛的几个姑娘家,随他们上山,想着见着李攸烨再做打算,没想到……
打着火把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独眼龙笑得颇为得意,一个没注意,与迎面而来的李攸烨撞了个正着,他似没看清,身子往前倾了倾,用力睁了睁眼,接着抡起大刀就往身前一横:“他娘的,原来是你这小子,真是老天有眼呢,让你落爷爷手里,这回你可跑不了了!”
李攸烨微微吃惊,因为这独眼龙不是别人,正是路上遇到的那伙劫匪头目,原来他们也是这山上的。来不及跟他分解,那厢就一刀挥过来,李攸烨脑门上垂下一滴汗,正要闪身避过,这时一只手却抓住了独眼龙的胳膊:“老四,住手!”是胡万里。只见他一掌击在独眼龙腕上,刀应声落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独眼龙的身子往后趔趄了两步,才勉强站住,胡万里继续呵斥道:“你胡闹什么!”
原本凑热闹的人群立时静了下来。
“大哥,他们……”独眼龙糊里糊涂地望着胡万里,不解其意。
不待他说完,胡万里便道:“李公子是山上刚请的纪大夫的外甥,你一来便如此失礼,岂是待客之道!”李攸烨在旁边不动地看着他们。
“客?”独眼龙瞪圆了眼睛:“可是,这小子打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这个仇怎么说?”
“是你先要掳劫我们的,否则,烨哥哥怎么会打伤你们!”后面的冰儿怒气哼哼道,她可没有权洛颖等人的顾及,听独眼龙那样说,当前不顾搁在脖子上的刀剑,就冲口驳斥。
“你又去劫道了?”胡万里闻言扭头责问独眼龙。那独眼龙似乎很怕他,眼神有些闪躲,支吾道:“我……是按照大哥的吩咐去小道监视可疑之人,我在道上碰到这伙人,发现他们可疑的很,所以才……谁知道这小子好生厉害,把弟兄们都打伤了!”
“我告诫过你们,不要生事,有什么事立即禀报给我,你为何擅作主张?”
独眼龙闭口不言,胡万里哼了一声,挥手将押着权洛颖等人的弟兄屏退,转身对李攸烨拱手道:“李公子莫怪,我四弟向来行事鲁莽,唐突了李公子和各位朋友,在下替他向各位赔罪!”
权洛颖等都靠到李攸烨旁边,李攸烨见她们安然无恙,先放了心,表情淡淡地笑了笑,推手辞过:“先生言重了,我和这位兄弟之间有些误会,白天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冰儿奔过来,躲在李攸烨身后,冲独眼龙咧了咧嘴,像是故意挑衅:“有本事你再来,看烨哥哥不打扁你!”独眼龙脸憋得通红,但在胡万里面前不敢放肆,只恨恨地看着她们。李攸烨回头敲了她一个凿栗,小丫头撇撇嘴又跑到权洛颖身后,抱着她的胳膊朝李攸烨做鬼脸,李攸烨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目光转向那人,见她眼里满满的与小丫头同仇敌忾的光芒,无奈地眨眨眼,在冰儿的挤眉弄眼中乖乖投降。
纪别秋治疗病患忙得焦头烂额,这时候正从一间草棚里走出来,见李攸烨等一干人窝在一处,看起来“清闲”地很,铿锵地嗓门一开:“你们这些个大‘贤’人,一个个站在那里说话也不腰疼,我这里忙得要死,你们还不过来帮忙!”
这边李攸烨正跟胡万里消解误会,听到纪别秋的喊声,当下草草地结束了话题,同众人一道,去草棚里帮忙。几个姑娘见到草棚里的景象,同李攸烨一样,被这样的惨象惊得说不出话来,纪别秋见他们杵在门口一无是处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当下将一些简单的治疗步骤教予众人,众人不敢耽搁,纷纷力所能及地帮忙,有些略懂医理的百姓也加入到救人中来。一直忙到月上中天,众人才将所有病患简单安置了,李攸烨胡乱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将手中空了的药碗放下,抬头见权洛颖正在为一个孩童盖上袍子,秀眉蹙紧,衣摆已经在地上拖得脏乱不堪,但她的手因为要为病人包扎伤口所以一直是干净的。似乎感觉到了李攸烨的目光,她扭过头来,见李攸烨正冲她努嘴,心中会意,再扫了眼草棚,确定无事,便同李攸烨一道出去了。
出得草棚,李攸烨牵了权洛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一点一点擦掉她脸颊上的细汗。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明亮,一切就像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发生,权洛颖顺从地仰着面颊,脖子随着李攸烨的动作别来别去,连续几个时辰的忙碌,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现在她只想闭着眼睛,好好地休息一下。李攸烨难得见她一副乖巧模样,眉梢懒懒地塌在一角,眼线向下垂出两轮月廓,累极的样子,心里生出一阵怜惜。时间就停在这个点上,权洛颖只感觉脸上有热流凑近,她本能的呼吸一滞,眨眼功夫,那点在她唇上的触感,已然离开。面颊刹那间罩上绯红,心如月兑兔,呼之欲出。又羞又窘间整个身子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她忙把红到不知何种地步,无法见人的脸颊拱进那人的肩窝。可是现在双方身上都灼热,哪里能降下那里的温度,拖延掩饰中,只把这怀抱拖得冗长而又持久。
“权姐姐,你……”终于,李攸烨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沉静。
“嗯?”仍未抬起头来,反倒是将额头从贴热的地方往边上挪了挪。
“你的头发……散了!”李攸烨真不想打破现在的气氛,但是后面好像有人来了,而权洛颖现在穿的是男装,让人看见了,再解释又得徒增不少麻烦。
“嗯?哦!”权洛颖只感觉刚平息的热血又一下子灌到头顶,忙从李攸烨身前闪开,别开头去急匆匆地去捋弄自己散落的头发,手忙脚乱,怎么也理弄不好,李攸烨淡笑着,伸出手指,帮她将发髻重新束好:“权姐姐,谢谢你!”
她精致的眼睛分外诚挚,看着自己,权洛颖呆看中几乎入了迷,这时候,后面的人也已经到了,她来不及问她“谢我什么”便止住了话题,迎向他们。是拨云等人,她们也忙完了,俱都筋疲力竭,尤其是杜庞,被几个姑娘招之来招之去,累得弓腰搭背,像头骆驼。见了李攸烨二人,哪里还讲的出话,苦着脸喊了一声“爷,权……公子”就捡了一块山石坐着歇脚,冰儿扶着娘亲紧随其后,只拨云看了她们两个,眼中别有意味。大家都累极了,胡万里临时腾出木屋,将他们等人安置,自己却挪去了兄弟的草棚,李攸烨等人感激不尽。所谓木屋,不过也只是比草棚多了几根柱子而已,众人实在乏了,也不去计较许多,地上铺一团稻草就躺下睡着。
李攸烨躺在破草席上,辗转难眠,她想着自己出来的这大半年,足迹几乎踏遍了半个玉瑞,所感所思却并没与想象中的逍遥快意,反倒是离开皇宫越远,对皇女乃女乃的想念越是深重,尤其是在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这种感觉便越强烈。和胡万里的一席谈话深深触动了她的心弦,玉瑞每天都有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这个事实,就像一记巴掌狠狠甩在她的脸上。也许是歌功颂德听得太久了,一旦粉饰的太平被打碎,那种没顶而来的挫败感一下子便剥夺了她的心力。
实在睡不着了,李攸烨便起来,小心翼翼开了房门出来。月亮斜落在天角,她看着外面一间间草棚的轮廓,像一座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坟墓,排满了整座山,似乎这就预示着玉瑞的明天。心里的思潮起起伏伏,没有注意到后面跟着一个人,李攸烨借着月色往山道上走了一段,看着前面有一点火光,她迟疑着凑近,见是一个两米多宽三米多高的山洞,一群人举着火把围在洞口前,似在清点着什么,直到独眼龙从洞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升斗,吆喝:“怎么搞的,让你小心点,怎么还撒了!”然后几个人手忙脚乱地蹲下拾掇,人群敞开一道口子,李攸烨才看清他们在清点粮食。
“李公子!”李攸烨在远处驻足良久,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唤。她回头,见胡万里肩上扛了一个麻袋,矮小的身材几乎被那重物压弯,可是仍然奇迹般地硬挺着,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汉子,俱都保持着同一种姿势。胡万里见了李攸烨,把麻袋放下来,重重呼了一口气,招呼后面的弟兄不要管他,继续往山洞走,然后扭头:“李公子还没歇息?”
“呃……”李攸烨有些局促,问:“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胡万里抹了把汗,用袖子扇着汗:“呵,山上的存粮不多了,我们就把其他山洞里的粮食都凑在一起!”
李攸烨一听,心里已经了然:“这么多灾民,恐怕早晚要坐山吃空!”
胡万里脸色暗了暗,叹口气:“希望朝廷早点派招安官员过来,否则我们只好再去抢粮了,我多一重罪过不打紧,只是又要牺牲好多弟兄了,他们原本都是些普通百姓,如今跟着我去做这些犯法的事情,我宁愿一死也不愿看他们再流血了!”
“先生!”李攸烨突然口气郑重。
“请您为了玉瑞百姓保重自己!”她的目光坚定诚恳,带着一股不容否决的态度,胡万里一时间愣了愣,只当她说的是山上的灾民,淡笑一声,回道:“李公子放心,有我在一日,我就会保这里的灾民一日,虽死无憾!”
“大哥!”独眼龙从山洞那边奔下来,见了李攸烨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然后二话不说,就把胡万里手边装满粮食的麻袋扛在了自己肩上,朝洞口飞快步去,胡万里叮嘱他一声:“你小心点!”
扭头又对李攸烨道:“我这位四弟,面恶心不恶,因为从前犯过法,逃到山里落草为寇,身上带着些强盗的习性,得罪公子的地方,还请公子多包涵!”
“先生言重了,在下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我看令弟重情重义,只是性情鲁莽了些,若是好生教,也能一展所长!”
作别胡万里,李攸烨又继续往上走,到了整座山的最高处,捡着一块大岩石,坐下,遥望着璀璨的星河,心绪难平。从袖中掏出在山洞中抓的几粒稻谷,李攸烨点燃火折子,看着那干瘪的米粒发呆,这些据说是今年的新粮食,可是颗粒却如此瘦小,百姓用这个果月复,哪里能吃得饱。
凝神间,一个身影移到了旁边,李攸烨惊了一跳,回身看竟是权洛颖,松了口气,脸上荡起笑意:“权姐姐,你怎么醒了?”伸手把她接到石头上坐着。
“你在想什么?”权洛颖没有回答,在李攸烨旁边坐定,看着她手里的粮食问。她一直隐身跟在李攸烨后面,自然知道她做了什么。
“我在想,如果一个米粒有馒头那么大就好了,这样吃起来才过瘾!”李攸烨拈起一颗米粒,郑重其事地说。
权洛颖忍不住笑了笑,幽幽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啊?”李攸烨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见权洛颖一脸淡淡的笑容,忽然想到在她的世界,再稀奇古怪的事也是稀松平常的,心里一沉,不再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谢我?权洛颖其实想问。只是生怕听到让她无力承担的东西,只闭口不言,后半夜安静极了,山上的凉风带着独有的韵律,窸窸窣窣地响起。
突然刺耳的锣声淹没了山的呼吸,一瞬间将人的安宁剥离。李攸烨从石头上跳起来,往山下看去,见先前只有丁点火光的山表,刹那间燃起汹涌的火把,她拉过权洛颖的手往下面走。
“许大哥,出什么事了?”李攸烨在人群中发现许良柱,忙上前询问。
“官兵上来剿山了,我们下去抵挡一阵子,小外甥不用担心,他们只是虚张声势,每晚都来那么几次,我们都习惯了,你们照睡就是!”许良柱的胡子随着嘴的快速开合,呈现往外扩张的趋势,说完抄起大刀,带了一队携着武器的弟兄,往山下跑去。
“权姐姐,我下去看看,你在山上等我!”李攸烨对权洛颖叮嘱道。
“我和你一起去!”本来松松垮垮窝在手心里的柔荑,突然固执地握紧了她,李攸烨看着那双执拗的眼睛,道:“到时候,不要再忘了开隐身镜!”
知她已经同意了,权洛颖赶紧点头,二人一同跟着许良柱的人往山下奔去。到了快半山腰的地方,忽然听到下面雷石滚滚,兵戈相撞,厮杀惨叫声不绝,李攸烨心头一震。
“你去通知各个山道,让他们加派人手,这次官兵来得人多,都给我守住了!”胡万里指挥着山上的弟兄,声音重若巨钟。
石头不停地往下砸,穿着玉瑞官服的官兵,刚刺死了一个平民,便被致命的石头砸中。燃烧的独木,冷眼照亮了这一切,自己也渐渐化为灰烬。
一个时辰过后,这场震耳欲聋的厮杀才结束。山腰上倒下无数具尸体,有官兵的,但大多数是山上的弟兄的。分不清谁对谁错。
“李善念看起来是要破釜沉舟了!”胡万里站在尸首堆里,脸上是一片悲凉:“这个人素来心狠手辣,我们恐怕坚持不到朝廷派使招安,他就会把我们一网打尽!”
“李善念!”李攸烨沉吟着这个名字,原先的江阳郡郡丞。郡守陆秉勋押解京城后,他便补上了这个缺,没想到又是一个祸害。
“这里离曲阳郡似乎很近!”李攸烨思忖道。曲阳郡守是江玉姝的父亲,江家五子江衍通:“胡先生,这里到曲阳郡最快几天赶到?”
胡万里愣了愣:“快马加鞭,来回最快也要三天!”
“三天,时间太长了!”李攸烨脸色阴沉,由今天这场面看,恐怕坚持不了两天。
胡万里叹了口气:“李公子莫不是想去别郡求援?行不通的,李善念已经把我们打成乱党,没有人愿意淌这趟浑水!”
“杜庞,我写一封信,你快马去曲阳郡一趟,把信交给曲阳郡守,让他速来派兵救援!一定要快!”不管如何都要试一试。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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