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九年,京城里春天来得早,刚过了正月天气便开始回暖,数九还没出,锦裘貂绒之类的厚大衣服就再也穿不住了。到了二月过半时,向阳的地面上开始泛起青意。
江五带了两个丫鬟往馨园里跑。
馨园是原本的晋王旧宅,早在元宁二年的时候,就被如瑾从父亲蓝泽手里半强硬地要了回来,改成了自家的居所。蓝老太太早在元年过世了,当时家里只剩了蓝泽一个人,带着庶子蓝琨住在偌大的宅院里,空空荡荡。从风水上说,住所太大而人丁太少,对主人是有妨碍的。如瑾在东城繁华处买了一套三进精舍,将父亲安置过去,然后带着母亲搬回了晋王旧宅,仍然住在明玉榭和香雪楼。
原本划给东府住的东跨院则成了当今天子日常理政的地方,因有单独的门户,也方便臣子进出往来。每日早朝在这里举行,而大朝会改成了两月一次,依旧在皇宫的天玄殿。
和最开始的打算一样,如瑾作为皇后没有搬进宫廷,商玄宙作为皇帝也妇唱夫随地住进了馨园。夫妻两个依旧像登基之前,宛如寻常人家,做夫君的白日里出去忙,晚上回来和妻子团聚。不同的就是商玄宙处理公务的地方离住所非常近罢了。
帝后不居宫城,这个变化的实现,在最初经历了一番阻挠和波折,但后来还是胳膊没拧过大腿,古板教条的臣子们没能阻止如瑾夫妇离经叛道。
只是馨园周围明里暗里驻守的禁军,以及附近街道上往返巡逻的明卫暗卫,到底还是标识了这处宅院与寻常贵门的不同。
江五的马车一路从外面进来,靠近馨园门口之前就经历了五次盘查,需得拿出出入腰牌才能过关卡,这还是明面上的禁制。至于暗里,就不是寻常人能知道的了。江五的腰牌是如瑾特别给的,可以随意随时进出,盘查的过程也很简单,跟车仆从掏出腰牌晃一晃,眼明的禁军护卫们就会放行。
但江五还是觉得麻烦,经过层层关卡从后宅角门进了府,终于忍不住嘟囔,“去雯姐姐家里就方便多了!”
车里同坐着她的丫鬟秋果和夏果,两人都是十**岁将要放出去嫁人的年纪了,是江夫人特意多留了她们两年,让她们帮着照看女儿。
她们是江夫人精挑细选的沉稳性子,不由都对自家小姐的言行感到头疼,私下里都为主子犯愁——二十好几的人了,眼看着往三十上头奔,还整日和十几岁小姑娘似的不拘玩闹,以后可怎么好!
“姑娘嫌这里麻烦,不如,改道去吴太太那里拜访?吴家大小姐说不定想念您了。”秋果温声打商量。
夏果瞪她一眼,嗔她打趣主子。秋果抿嘴一笑。
吴太太就是刘雯,嫁的是工部一个主事,名叫吴知行的,于是大家全都称了她吴太太。五年前她生了长女,乳名叫小暖,便是秋果口中的吴家大小姐。小孩子长得白女敕可爱,正是刚懂事又有些糊涂的年纪,非常喜欢江五这位性子活泼的姨母,总惦记着,还把喜欢的吃食玩物留起来,专等江姨母上门。
可江五却对刘雯的婆婆感到头疼,闻言瞟了秋果一眼,立刻知道她在说笑,便作势瞪目,“什么叫‘说不定’想念我?小暖那是铁定会想我的!”
接着又叹气,“可惜她祖母总是板着一张脸,看了叫人慎得慌,一去她家,我就浑身不自在。”
秋果接着打趣,明知故问,“吴老太太又没叫您在跟前立规矩,您去了吴家,只在吴太太院子里玩,有什么不自在的。”
“可总要给老太太请安去的啊,走的时候也要去问候一声,就这一来一去两个照面,什么好心情也弄没了。”
江五想起吴老太太那张肃穆过头的脸就难受。最可气的是,老太太对谁都慈眉善目的,唯独一见到她,立刻要换一副神情,仿佛她是什么怪物。且她在刘雯屋里做客,老太太还要时不时打发人去送个东西,或者找由头传个话,总要盯着她似的,唯恐她把儿媳妇和孙女带坏了一样。
不就是她年纪大了没成亲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主仆几人说着话,马车停了,前头就是内宅月洞门,车夫和跟车的家丁需留在外头候着。江五带着丫鬟跳下车,甩手扔给车夫一角银子,“去街上逛吧,我要晚上才回。”
仆人们接银子道谢,笑眯眯掉头往外走,暗忖着跟小姐出来就是有这个好处,小姐一玩一天,而他们就经常能拿钱出去消遣。
江五带了丫鬟,问馨园内宅迎出来的婆子:“皇上在家吗?”
婆子道:“皇上在东边呢。”
江五便知道皇帝忙着理政,没空进内宅了,笑一笑,也不用婆子带路,自己熟门熟路地直往香雪楼走。来这里的次数多了,只要商玄宙不在内宅陪妻儿,她简直就和进自家门一样随意,拜访之前都不用派人来打招呼。
半路在园子里却碰见商潆。
“影影,你怎么在这里?小心冷风吹着。”江五叫小姑娘的乳名。
商潆刚过了九岁生日,形貌尚小,可静静站在那里的样子却比江五更像大人。看见江五来家里做客,她眼里闪过笑意,带着身边一众丫鬟婆子迎过去,作个福礼,亲热叫了一声“江姨母”。
江五眉开眼笑地答应。
按理,商潆是公主,当今天子的嫡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身份尊贵无比。而江五的父亲江汶还在京兆府的府丞位子上坐着,万年不动的小官,江五见了商潆,该行大礼参拜才对。甚至以她的身份,能见到国之公主都是大幸,是该毕生铭记的荣耀。
然而事实却是,商潆从小就叫她姨母,见面行礼问候,全然没有一点公主的架子。
这全是如瑾的教导。
如瑾从来没把儿女当皇子皇女养。自然,皇家人该懂的礼节规矩是要告诉孩子的,不然走出去只会闹笑话,但私下里,在亲人和朋友跟前,她都要孩子们做寻常孩子该做的事,懂寻常孩子该懂的道理。
最开始江五也不敢以皇子公主的“姨母”自居,但几次下来,如瑾总是这样“不讲规矩”,而且商玄宙也不反对,于是她也就放心了,听见粉女敕可爱的孩子们亲亲热热叫她姨母,她便高高兴兴地答应。
“影影今天真漂亮!”江五看着一身杏色斗篷的商潆由衷赞叹。
商潆形貌大半随了母亲,俏生生的,略偏瘦,平日里也喜欢穿颜色素净的衣服,且性子安静稳重,外祖母秦氏总说她是“另一个小瑾儿”。她皮肤白皙,眉毛像父亲那般斜飞入鬓,眼睛却像母亲那般潋滟莹润,看上去有一股英气,又不失女孩子的柔婉。特别是笑起来时,嘴边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人看了挪不开眼。
江五一看到小姑娘的笑脸,方才想起吴家老太太的不快就彻底抛到九霄云外了,不由分说上前抱了商潆,在她脸上响亮亲了一口。
后头秋果和夏果对望一眼,双双为主子跟闺秀不沾一点儿边的言行感到无奈。
商潆将两个丫鬟的神情看在眼里,嘴角笑意更深,丝毫没有被当作小孩子对待的窘迫,反而大大方方向江五道谢,“谢谢江姨母,不过您今天更美。只是……您不冷吗?”
她打量江五过早换上的翠色春装。
也许是没有成婚的缘故,还没有被家常琐碎熬磨性子,江五看上去依旧和几年前一样年轻漂亮,若被不知底细的人见了,常会误以为她是妙龄少女。这大概和她说笑的模样有关系。
她说话爽朗,笑容明亮,性子也活泼,不知不觉中会带着少年人的无畏或执拗,随着年龄渐长,连当初遇到陌生场合和不投缘的人时保持的沉默和矜持也渐渐褪去了,多是看不顺眼便直言,话不投机便走,仿佛不谙世事的孩子。这般,便常让外人误会她年纪尚轻。
尤其今天她竟穿了一身翠色的春衣前来馨园,嘻嘻哈哈的样子,更像是和商潆年纪相仿。幸亏商潆自小体弱,个子不高,一看身量便是孩子,不然和江五站在一起,别人还以为她们是姐妹呢。
“冷什么呀!”
江五为话题转到新衣上而感到高兴,松开商潆,在她面前伶俐转了个圈。江畔女敕草色的裙裾鼓荡飞扬起来,像是掠过林间的漂亮山雀的羽。
她用下巴指了指太阳,“看,天气越来越好了,暖和着呢。这时节捂着棉衣只会一层一层出汗,受那个罪干嘛,索性换了春衫,又轻快又好看。”
说完又叮嘱商潆,“不过你可别学我,我自小身体好,冷热不忌,你可不行。”
商潆紧了紧身上的夹里斗篷,笑着摇头,“江姨母放心,我怕冷的。”
江五便说:“怕冷还站在风口里。时辰还早,秦夫人怎么舍得放你出来呢?”
秦氏对外孙女疼得厉害,因商潆小时候生过几场大病,秦氏便尤其着紧她的起居,像冬春交际的时节,太阳不升高高的绝不肯让她出门。
商潆笑道:“外祖母今天心烦呢,一时没看住,我便随着姨母偷跑出来了。”
这回,她口中的姨母是她亲姨母,如瑾的小妹妹蓝霁。
江五顿时如临大敌,“你姨母也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