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抱着个枕头,趴在杨文君旁边,眼睛一转,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了。她因为自己的经验,被姐姐这一问,不知不觉地对姐姐改变了态度。
果然,姐姐狡猾狡猾的,自己不过她。但她心里现在其实也在暗暗同意姐姐观点,不由自主地会想道:不错!婚姻是要以爱做结合的,没有爱的婚姻还不如没有的好!但是她不能一下子就向姐姐出自己的意思,还是勉强向姐姐劝道:“猫姑娘,我岂是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的话何尝没有道理?但是,但是家里实在为难的很家乡的情形你还不晓得么?能够勉强就勉强下去。”
杨文君佯怒,道:“妹!别的事情可勉强,这件事情也可勉强么?”
杨妹也狠狠的用眼睛瞪着姐姐吼了回去:“这样,你是决定的了?”
杨文君哼了一声,理直气壮的道:“我久已决定了!”
“哼!”妹的眼眸里闪动着疑惑的视线,不过反而令姐姐安心了下来,只听妹又道:“也罢,我回去替你想方法。”
杨文君听到此地,真是高兴的了不得!妹改变了口气了!妹与我表同情了!好一个可爱的妹!妹还是一年前最亲近我的妹!
杨文君的这个娇憨可人的妹来上海的目的,是要劝杨文君和沈剑农回去结婚的,但是现在呢?现在不但不再劝杨文君和沈剑农回去结婚了,而且答应了杨文君回去代为想方法,啊!这是何等大的变更!
杨文君的妹似乎一刹那间觉悟了:一切有姐姐带头,只要姐姐能冲破这一道封建樊牢,最求有爱情的自主婚姻,以后我自己也就可以堂堂正正的追求爱情,追求婚姻。她才不想像大哥大嫂那样糊里糊涂地受了婚姻的痛苦,难道还要使自己如大哥大嫂一样?人一辈子婚姻是大事,大哥大嫂已经被葬送了,若再使姐姐也受无谓的牺牲,自己这岂不是也要步姐姐的后尘?当然不行!决定不行!“野猫姑娘”的意见是对的,我一定要帮她的忙!我不帮姐姐的忙,谁个帮姐姐的忙?唉!帮姐姐的忙也是帮自己的忙!想起来,自己却是糊里糊涂地这许多年!
可是,爱情!又到底是什么呢?
句良心话,她一个女孩那里知道什么是爱情?张这么大,真是没尝到一点儿爱的滋味!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是她知道,没有爱的大哥和大嫂过得一点也不幸福!唉!大哥和大嫂的这一辈子算完了!
不想了,不想了。这不是少女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愁嘛!女孩想到此地,决意不再提到爱情和婚姻的问题了:一方面是因为承认了姐姐的意见是对的,而一方面又因为怕多了反增加了自己的烦恼。她于是将这个问题抛开,而转到别的事情上去。
忽然妹想起来了,她来上海还为了确认一件事。家乡谣言都野猫姑娘到上海住了一年,参加了工人运动,这的确使不得!与沈家少爷解除婚约的事情,虽然是很不方便,但我现在可不反对了。但是这过参加工人运动的事情?这简直使不得!最近上海滩的工潮闹成什么样了,听洋鬼子都派兵船到黄浦江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家里老人都提心吊胆的,野猫姑娘大约不至于这样乱来罢。
“野猫姑娘,我听你们主张什么过激主义是不是有这话?”
妹突然问起了这个问题。
“你听谁个的?”杨文君笑起来了。
“家乡有很多的人这样,若是真的,这可使不得!”妹翻过身,依然抱着枕头,仰躺在杨文君身边。
“妹,”仰躺着的杨文君突然转过身来正对着妹,从那对漆黑如夜色般美丽神秘的眼眸里射出威风凛凛的视线,让妹一时间慌乱起来。“这是一般人的谣言,你千万莫要听他们胡八道的。不过现在的世界也真是太不成样子了!有钱的人不做一点事,终日吃好的,穿好的,而穷人累得同牛一样,反而吃不饱,衣不暖,这是什么道理?张三也是人,李四也是人,为什么张三奢侈得不堪,而李四苦得要命?难道眼耳口鼻生得有什么不同么?即如刘老太爷为什么那样做威做福的?他打起自己的佃户来,就同打犯罪的囚犯一样,一点不好,就把佃户送到县里去,这是什么道理呢?什么公理,什么正义,统统都是骗人的,假的?!谁个有钱,谁个就是王,谁个就是对的!你想想,这样下去还能行么?”
妹无法判断姐姐突然间显出那威风凛凛的目光中所包含的到底是什么,听完姐姐这些话,虽觉有几分道理,但总是不以为然。从古到今,有富就有穷,穷富是定的,怎么能够这是不对的?倘若穷人执起政来了,大家互相争夺,那还能了得?即如我家里有几十亩田地,一座商店,现在还可以维持生活,倘若那我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要被抢光,那倒怎么办呢?危险得厉害!
妹不禁叹了一口气:“你的虽是有点道理,但是……”
“但是什么呢?”杨文君用不明含义的目光认真打量了妹一番,然后不知为什么突然微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这是行不去的!”
妹虽然不以姐姐的话为然,但总不出圆满的理由来。虽然姐姐一层一层地把她的疑难解释开来,解释的结果使她没有话。姐姐又劝她不要怕就算有什么变故,她们追求的理想,是让穷人变成富人,而不是富人陪着穷人一起受穷。与富人家庭虽然没有什么利,但也没有害。何况,我家早就落魄了,仅仅剩有几十亩田地,一座商店,何必操无谓的心呢?你看,刘家楼有多少困地?吴家北庄有多少金银堆在那儿?起来,我们也是穷光蛋,怕它干吗呢!我们的理想,是穷人们一起富起来!
“是、是这样的吗……”
听到这句话的妹却马上慌乱起来,开始怀疑起了姐姐为未来所作的革命事业到底有没有实现的一。同时,发觉到姐姐并没有真的生气的她也安心了下来,随即被姐姐那耀眼的笑容给诱惑住了视线。
这一刻的姐姐,好美啊!
她向自己挪动了一下,将彼此的距离拉近到了可以听见对方呼吸的程度。漆黑如墨色的眼眸里映出妹的影子,给人的感觉就犹如在洒满星光的晴朗夜里仰望着夜空一般,温柔而灿烂。
然而,靠近了的姐姐带来了压倒性的存在感,妹不禁觉得有些紧张,于是在床上往床边挪后了一点。
妹听了这一段话,心又摇动起来了。她想:或者野猫姑娘的意见是对的真的,刘家楼,吴家北庄,他们该多有钱!想起来,也实在有点不公道!富人这般享福,穷人这般吃苦!即如我的几位母舅,他们成年到雪里雨里,还穷得那般样子!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杨家妹现在似觉有点兴奋起来了。她不知不觉地又为姐姐的意见所同化,刹那间又变成了姐姐的同志。
“好啦,别想了。”看着妹紧绷着圆圆的包子脸费神思索的表情,杨文君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原本严肃的气氛在一瞬间从床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洋溢着愉快的轻松感。杨文君又道:“妹,不早了,你可以好好地睡觉罢!”
杨文君伸手拉下台灯,屋里陷入漆黑一片。
“哼!”妹苦笑着,现在无论如何总是睡不着。在这一晚上,她的心灵深处似觉起了很大的波浪,发生了不可言的变动。这简直是在她的生活史上第一次!从前也曾彻夜失过眠,但是另一滋味,与现在的迥不相同。论理,了这些话,应当好好地睡去,恢复恢复由旅行所损失的精神。但是她两只圆圆的眼睛总是两眼睁圆圆的,向着被黑影蒙蔽着的花板望。电灯已经熄了,那花板上难道还显出什么东西来?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总是两圆圆的眼睁得圆圆的,何况旁人么?也许姐姐知道这其中原故?不,姐姐也不知道!姐姐没有长首夜眼,在乌黑的空气中,姐姐不能看见妹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更不能看见妹现在的神情来。
杨文君今本来就很疲惫,姐妹晚上话得太久了,两只眼睛的上下皮不由得要合拢起来了。杨文君可以安心的睡觉了,今至少解决了一件事情。既然妹允许了代为设法解决这讨厌的,最麻烦的问题,那么事情是有希望了,还想什么呢?还有什么不安呢?杨文君要睡觉了,杨文君没有想到妹这时是什么心境,是在想什么,是烦恼还是喜欢?
忽然在静寂的乌黑中,妹又高声地咕噜了一句:“喂,野猫姑娘!我不晓得我的心中现在怎么这样不安!”
“哼!”杨文君在梦艺中似答非答地这样哼了一下。
这个时候,黑暗中妹圆圆的脸上明显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最后妹在心中作出了重大决定,然后一口气向姐姐坦言道:“你所的话大约都是对的。”
“嗯!”
姐姐回应一声梦艺。
“……”
清晨。
礼查饭店六层的孔雀大厅布置成了会议厅,铺着桌布的一列列长桌上,摆设了各种茶点,周围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不少的人。这里正在展开一场收购周氏集团的股东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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