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最深时,星月无光。
龙虎堂里,灯火辉煌。
代表们鼓掌声稀稀落落,有气无力。代表中的老者、病者、饥饿者、发烟瘾者,疲极无力,也有气无力的鼓着掌。
江山脸上挂着笑意,沉醉迷恋的神色,舞于眉间。他走到主席台上,酝酿一下情绪,准备就职演讲。
“诸位兄弟们江山心里提了一口气,口气变得异常和蔼,满面笑容双手虚抬了一下,“这些日子事儿多,兄弟们都劳乏了,我一头扎在改革里面,也累得七死八活。今儿也没有一个人是外人,我们兄弟们谈谈心,就跟平常一样。大家不要拘礼,一拘礼,有多少心里话也都憋了回去――戴春风,摆上碗筷给各位兄弟,摆桌子上饭菜,叫院子里的几个丫头片子都来龙虎堂侍候!”
戴春风指挥着丫头们一阵忙乱,摆了桌子碗筷,上了酒菜饭食,悄悄退了出去。
偌大的龙虎堂正堂里沉寂下来,二十一个斧头帮巨头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昔日寄人篱下的落魄书生,今日的安徽同乡劳工总会总裁,不知他要说些什么;这些日子的恩恩怨怨,随着角落里那座金自鸣钟单调而又枯燥的“咔咔”声,又像在聚,又像在散。
“现在,老子已经当选做了总裁了江山望着外头星月无光的天空,此刻,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怔怔地,江山脸上的笑意掩去,仿佛在倾诉,又像自言自语,深深舒了一口气,“会党的改革,秉承九爷的意志,我会轰轰烈烈的继续下去。有胡宗南和戴春风的辅佐,会里的事务我也基本掌握……”
一番“谈心”竟从这里开头,留守的各位斧头帮巨头们不禁都瞪大了眼。个多人忍不住偏过头看看余立奎,忙又转过脸来。余立奎现在隐隐然就是江山对敌势力的首脑人物,见识自然高出众人一头,脸上虽不动声色,心却往下一沉,江山随便说这几句话,其实就是宣告,斧头帮局势在胡宗南和戴春风两个浙江仔的倒附之下已经稳定,无论是谁,再来争这个位置,不但欺师灭祖,而且也是徒劳!
“当这个总裁的苦,我早已看到了的江山看也不看众人,款款说道:“我在会馆里的这些日子,是知道九爷带领诸位在上海滩创下这份基业的艰难。当时私下里还作过一首诗,向九爷发牢骚,我只想在外滩做个严子陵――嗯……”一边回忆,苦笑着吟道:
“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
夺席谈经有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
头脑早悔平生拙,肝胆宁忘一寸丹。
安得革命弛捷报,外滩便是子陵滩
这首江山抄袭改编的七律,包含的内容很大,可是真正明白其中三味的只有胡宗南和李次山寥寥几个个文化人之外,大部分都只是听江山说什么就是什么。
有人听到“开天辟地”,觉得是在赞美王亚樵带着安徽人在上海滩创建了斧头帮,功如开天辟地。
有些国文功底好的,听“说项依刘我大难”,觉得江山是在说王亚樵的好话。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全唐诗话》,唐朝项斯带着诗去见杨敬之,杨送他一首诗,说:“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所以他们猜测“说项”意思就是江山逢人就说王亚樵的好话。而“依刘”,他们想到的是:东汉末年,王粲到荆州去投靠刘表。“依刘”,便指江山到上海滩来依靠王亚樵。
但是这句诗在胡宗南和戴春风这些野心勃勃之辈耳中听来,却是在说“说服项羽臣服刘邦太扯淡了”,也就是说:自命不凡的江山不可能去跟着孙大炮混!
不过下面这句,自谦了一把。
“夺席谈经”句,《后汉书儒林戴凭传》,当时讲经的人互相辩驳,胜利的可以夺取讲席,戴凭夺取了50多个讲席。“五鹿”:《汉书朱云传》,朱云找五鹿充宗辩论,把他驳倒。
这句说的是酒吧论战旧事,这事在上海滩文化圈子里他是一战成名。他把陈一枝比喻为五鹿充宗那样讲经的人,自己也很谦虚的认输,但是这个谦虚也是一种骄傲,他本是一个无名小卒,一夜之间有了戴凭、朱云之名。
“无车弹铗怨冯驩”句:说自己像冯驩那样,不受重用。这句纯属扯淡!
“安得革命驰捷报”这句是王亚樵追随孙中山先生此次护法革命理想的美好祝愿。当然,这只是对他们的革命理想纯粹的祝愿。因为他知道结果依然是个杯具。如果没有意外,明年开春他们还得会上海滩打混……
“外滩便是子陵滩”句:表示他只想在上海外滩富豪聚集地有个居所,面团团做上海滩土豪就是他的理想。
“子陵滩”是东汉名士严子陵隐居在富春江上钓鱼的地方。这是古代名士隐居圣地之一。
江山吟罢略一顿,叹道:“所以我的志向,从来没有打过总裁位子的主意。万万没有想到,九爷会将这份上海滩的基业托付给了我!我在安徽会馆这些天,托九爷福,富贵荣耀不减今日,而安逸舒适不及当时千百倍。每每念及此,不禁黯然泪下!我再也休想像严子陵那样富春山居,适志逍遥的了!我现在是既盼着九爷早日归来,我好归位于他,又希望革命能够成功……”
说着,不知哪句话牵动情肠,江山竟真的落下泪来。
江山是看过《三国演义》的,他现在正在努力模仿刘备。他觉得自己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
在场的人,都是目睹了王亚樵昨夜走后,安徽会馆惊心骇目场面的。
就在昨夜的此时,王亚樵王九爷多当众宣布,江山继承安徽劳工总会总裁的位子,江山联合两个浙江毛头小子:胡宗南和戴春风倾巢出动护驾。江山和胡宗南与余立奎舌战,稳住安徽会馆众巨头不得妄动。在外面,戴春风策反了余立奎报信的小弟小黄浦,悍然杀掉了余立奎亲信门人,码头的扛把子吴老二,提大队人马直趋安徽会馆,一直到保江山选上总裁……这些场面至今历历在目,而江山居然侃侃而言,“要逍遥不要做总裁”!余立奎听着这些虚情假义的话,比吃了苍蝇还腻味,睨一眼挨身的几个人,也是目中火光闪烁,但此时身在矮檐下,也只好忍下这一肚皮的无名火。
江山看起来秀气的像个文化人,骨子里比余立奎这些上海滩的老混混还痞气流氓。关键是,这有文化的流氓比起没文化的流氓更可怕,他们做起事来一套一套的,以前胡宗南和戴春风是这样的,已经很难搞定,现在这个江山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里,余立奎几乎要绝望了!
“我的这些肝膈肺腑之语,就是说破了天,也有人不信。但我的心,天知道!”江山皱了一下眉头,徐徐说道:“兄弟们相处也有些日子,我的为人处事,有什么不知道的?无论德才学识我远不及九爷,惟有办事认真公正,实事求是,这一条可以自信。既然天授大任于我,少不得拼了性命去做。我这个总裁,比不得九爷开创斧头帮的声势,然而,先后之间,各立其政,各成其功,改革会党之事,势在必行。比如禹汤之后而有桀纣,天下后世,不能因为后继者不善,掩没了禹汤的功德――我于九爷,于安徽人,于安徽劳工总会,是非得失,实为一体。我事情做得好,那么九爷就托付对了,我做得不好,那么九爷也就托付错了――像九爷这样的在上海滩开天辟地的大亨,把这份来之不易事业交给我,我岂敢苟且怠荒,甘于自弃,使世人非议九爷付托之误?兄弟们啊……
我们都是与九爷一起闯荡上海滩的兄弟,情痛手足,你们要仰体他老人家的心,大位已定,就该遵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之义,尽忠尽责,襄赞于我呀!”
他脸色苍白,感情激越,用期待的目光略带茫然地挨次扫视着斧头帮的兄弟们。这些斧头帮的巨头不是刚刚混江湖的毛头小子,都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老油条,哪里凭这几句话就打动了?
只胡宗南和戴春风几个年轻人血还未冷,盯视着江山,仿佛受了感动。
大律师李次山到是最识时务的一个,首先离席向江山微微鞠躬,说道:“大老板布达月复心,坦诚相见,兄弟感激无地!大老板但有传令,兄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很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江山失望地看了看一言不发的余立奎,这家伙现在还不认清现实,就不要怪他不认九爷的旧情了。
江山面朝李次山喟然说道:“李哥这话,我不敢当。我也没有使令,指使兄弟们‘肝脑涂地’。我只是想,我比不了九爷他老人家,要靠兄弟帮衬。于我所不能的,你们辅之助之;我有错误,你们规之谏之;我就有失,你们谅之隐之。同心匡佐,让我一个‘是’字,使我能带领斧头帮继续叱咤上海滩,成全了九爷一片拳拳托付之心。你们既是九爷的好兄弟,当然也就是我的好兄弟了!”
江山说到“兄弟”,觉得应该再给余立奎一个机会。毕竟是跟着王亚樵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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