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寺负责杂役的两位小师傅最近很愉快,因为常常有个客人过来帮着一起扫地挑水。
其一个小和尚长明终于忍不住好奇心,某日见客人又过来,问道,“姬先生,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做这些杂事?”
姬傲剑道,“我是在修心。”
见两个小沙弥一脸困惑,姬傲剑咳了一声,“难道你们师父没有对你们说过,人间百事都是修行,劈柴担水也是修行?”
长明道,“师父是有这么说过,可我觉得很难领会。”
另一个小和尚长亮道,“姬施主,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为什么做这些粗活也是修行?”
姬傲剑道,“修行,不因事小而不屑为之,不因事难而不敢为之。”
两僧对望一眼,依然是满脸雾水。
姬傲剑叹道,“你们觉得太玄了?不如你们先说一说,你们入了沙门后,各自有什么心愿。”
长明道,“我想升到饭头,升到阁主,升到监寺……”
姬傲剑点头,“你这是勇猛精进的职场心态。”
长亮道,“我想读遍佛经!”
姬傲剑微怔,随即赞道,“好志气。”
长明瞥了师弟一眼,“你要是做不到寺院高层,哪有机会读遍佛经?”
长亮懊恼起来,“这、这……也是啊。”
姬傲剑一笑,“不做到寺院高层就不能通阅经典?”
长明道,“姬先生,你想啊,一个底层的穷和尚,怎么有条件看那么多经书呢?”
姬傲剑又是一笑。转过话头,“从前,在四川深山之,有一个穷和尚,有一个富和尚。”
长亮好奇问。“四川是什么地方?”
姬傲剑道,“那是华西南省份,离海边有几千里远。”
长明道,“你别打岔。姬先生,这两个和尚要做啥?”
姬傲剑道,“穷和尚告诉富和尚。想到南海去拜观音大士。富和尚说,我多年来想买条船沿江而下,可是一直到现在还没做到,你凭什么去?”
两个小和尚问,“后来呢?”
姬傲剑道,“穷和尚带着一个饭钵就上路了。第二年。他从南海回来了。”
长明道,“那个富和尚怎么样了?”
姬傲剑道,“他始终没有去成南海。”
长亮若有所思,“姬先生,你说的这个故事,富和尚做不到的事,穷和尚却做到了。”
姬傲剑点头。“这就是修行。”
抬头望了望山门,又道,“其实,依贵寺的规模财力,就算做到了方丈,也不足以让你读遍世间所有经书。”
长亮忽然心灵光一闪,“姬先生,以前可有过什么高僧,也想要读遍经书?”
姬傲剑道,“这当然是有的。”
长明忙问道。“这位高僧是不是一个富庙的方丈?”
姬傲剑笑道,“他是不是富庙的方丈我不知道,反正他是偷渡出境,一个人独自去了印度,把所有的佛经都读完了。还带回了大量典籍。从此,佛经诸多梵原版只能在华找到。”
说话间,山门前的阶梯已经扫完。
一阵山门吹过,三人的衣衫簌簌作响。
长明道,“师弟,你可是想去天竺了?”
长亮苦着脸道,“这太难了,我可没有这勇气。”
长明道,“那你还是天天在本寺扫地吧,这样的修行就很容易。”
长亮叹气,“是啊,这般修行确实简单。”
姬傲剑笑了笑,放下扫帚走了。
长亮在背后喊,“姬先生……”
姬傲剑道,“什么事?”
长亮道,“姬先生,你的修行也只是扫地吗?”
姬傲剑停下脚步,陡然愣住。
长明道,“师弟,你真是笨,姬先生这么有本事的人,自然会有他的南海、他的印度要去。”
长亮问,“姬先生,你会去什么地方?”
姬傲剑摇摇手,没有回话,远远走了。
竹楼之,银发少女静静坐在竹椅上,任凭近乎于直射的阳光曝晒。
纵然是热带的炎日,也影响不了这块仿佛亘古不化的玄冰。
姬傲剑忽然想起,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国里,那团明亮燃烧的火焰也是越来越精神。
姬玉雪微微抬起眼睫,似乎觉得今天回来的少年有些不同。
姬傲剑道,“姐,我明白我为什么要看你造船了。”
海帮帮主造船,是为了升级科技,增强船队实力,更是为了在造船过程体悟武学至道。
“你找到契机了?”
虽是淡淡的语声,眼却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喜色。
姬傲剑点点头,又摇头,“还是不太清楚。”
姬玉雪道,“不必心急,你先回屋入定,回头说不定就能想起。”
姬傲剑应了一声,进屋坐在床榻之上,深深吸了口气,心神进入安寂之态。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四面八方,忽然涌来无数潮水,如山峰一般立起,又迅速压塌下来。
他一睁眼,只见屋一片昏暗,淡淡的银光自窗口洒下,已是月到天时分。
耳潮水呼啸之声阵阵不绝,这正是海水的晚潮。
姬傲剑有些发怔,平时自己对早晚潮的感应绝无如此强烈,为何此刻特别灵敏?
莫非今天是个大潮之期?
他在夜色静静呆立了一阵,忽然见到床前的案几上有本书,随手翻了开来。
这本书写的是一百零八个强盗的故事,而且是在一处水泊落草,因此是姐爱看之书。
翻开来的这一页,在月光之,看到的正是一个做过和尚的强盗圆寂时的感悟: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一旁有细笔写了三个字,“我也是”。
姬傲剑微微一笑,姐怕是觉得自己杀人放火太多,因此颇有共鸣?
他放下书,又是一阵潮声在耳边回响不休。
呼吸在这一刻突然止,瞬息之间,无数个念头在心转过:
我所为何来?
我所为何去?
有何事必须做,过去之后才不后悔?
于我临终之际,又有什么样的感悟?
……
当起了弥留之际的回顾之念,便会审视人生意义,便会拷问本性真心。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姬傲剑全身颤抖不停,气血吐纳与海潮同起同落,仿佛是被狂风巨浪挟裹的一独舟,要随时被潮浪的劲头撕碎。
但他的眼神,却渐渐明亮起来,亮得可怕,似乎不管在什么情形下都看得见自己的去路。
海潮响了半个时辰,终于退去。
姬傲剑似乎刚刚从海水爬了出来,自他入了宗师心境后,从未觉得如此月兑力。
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屋门。
整个岛上只有自然之声。
姬傲剑心默默道:姐,多谢你。
海岸边缘,一棵合抱的大树被推倒,树皮被剥去,树干被切开,树心被掏空……
一条独木舟在夜色神奇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向大海深处飘去。
竹楼小院,蝉声依然在响,萤火虫依然在飞。
姬玉雪望着星空,眼眸依然如同不化的水晶。
船造出来的本来目的,是用来航行。
小剑,恭喜你,找到了自己的方向。